第300章

  而那笑容雖是儒雅得當,但落在思涵眼裏,卻莫名的顯得有些幽遠,有些複雜,甚至,那被笑容掩飾著的瞳孔深處,竟還有一縷縷異樣的情緒交織,待得思涵正要越發的下意識的細致打量與觀望,奈何他已是自然而然的垂了眸,任由那濃密纖長的睫羽掩住了滿目的神情。


  “紅毯而鋪,不過是為長公主帶點喜氣,願長公主一路順風。再者,此番宮門外,精兵與侍奴總共一千一百人,不知長公主可覺得夠,又或者,可還要添置些兵衛護送?”


  僅是片刻,他平緩溫潤的出了聲,嗓音依舊醇厚,並無異樣。


  思涵心底驀的起了幾許波瀾,一股股複雜之感越發的漫遍全身。


  她深眼凝著他,沉默片刻,才低沉而道:“一千一百人足夠,且還有餘。攝政王差這麽多人護送本宮,倒是太過破費。”


  “而今天下而危,四方而起,周遭諸國眼中皆盯有肥肉,而東陵而今的國力雖非強盛,但定也有其餘之國覬覦,是以,為確保長公主一路順風,這護送的精衛,自當加足。另外,東陵如今也已上下不穩,三皇子哲謙領兵雖在曲江之邊駐紮興風,但難保他不會差收下之人在其餘東陵關卡埋伏,就為防長公主入得東陵之境。畢竟,而今東陵上下不穩,人心惶惶,哲謙早有反叛之心,自然,也絕不會允許長公主重新回得東陵,支持大局。”


  冗長繁雜的嗓音,無波無瀾,但這些話卻全然入了思涵耳裏,甚至還全數層層內鑽,鑽到了心裏。


  他這話並沒錯。


  而今東陵上下不穩,哲謙又擾亂軍心有意叛變,如此,那哲謙自也是野心磅礴,殺意盡顯。如此,他又豈會容忍她顏思涵歸國,從而,打壓國舅,打壓他?


  且也不得不說,而今哲謙如此興風,也算是將她對他最後殘存的那點心軟都全數耗盡,甚至也許對那哲謙而言,她顏思涵,也再不是他心目中的皇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反目成仇!


  她與哲謙,終歸還是反目成仇了。也不知父皇在天之靈看到這些,究竟會歎她顏思涵太過無情,還是歎哲謙太過無義。


  隻是這些事的種種起因,皆因淑妃而起。


  可惜的是,淑妃非她所殺,非她顏思涵所殺啊!


  她顏思涵,也不過是背了黑鍋,如今事態演變至此,她苦心經營這麽久的東陵重新恢複上下不穩的亂世局麵,此番之境,倒也圓了那淑妃的臨死之願了,讓她那所謂的在天之靈稱心如意了。


  思緒至此,心生寒涼,不知是惆悵,還是失望。


  正這時,一隻涼薄的手突然自然而然的纏上了她的指尖。


  她猝不及防的一怔,驀的回神,待得滿目複雜的望他,則見他笑容朗如春花,整個人,儒雅蹁躚,風華之至。


  “要讓東陵上下而安,僅需三步,其一,無論用何種手段,定要將舉國兵符全數囊括在手,懲治興事之人;其二,施仁政,寬住民心;其三,捏住群臣把柄,適當施壓,群臣定衷心為主。長公主且記住,世上之中,永無完人,長公主有何做得不如意之處,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無需太過介意。是以,長公主對待你自己,可適當寬待,而對待外人,甚至對待幼帝,長公主皆得謹慎戒備,不可,全然而信。”


  思涵麵色驟變,神色起伏之至。


  “你如何要告知本宮這些?”她滿目複雜的望他,下意識的問。


  他勾唇一笑,指尖纏緊了思涵的指尖,牽著她緩緩朝前。


  “微臣,不過是見不得長公主徹夜難寐,獨自為東陵之事太過操勞,無奈無助罷了。也見不得,東陵一旦破敗頹毀,長公主會辜負先後之托,成為東陵罪人罷了。”


  這話,他說得雲淡風輕,但他這一字一句,則劇烈的撞在思涵心底,複雜重重,甚至緊然之至。


  一股股異樣之感,再度在心底盤繞而起,經久不歇,而待思緒層層的翻轉,目光也緊緊的在藍燁煜麵上掃視打量,一時之間,所有的悵惘歎息層層而來,隻道是,藍燁煜這些話,全然直中她內心,也歎息,世上之中從不曾有人會如此了解她,甚至了解得連她的所思所想,所憂所慮都一清二楚。


  便是往日與東方殤情義濃烈,恩愛兩合之際,二人之間,也不曾有這種通透得猶如白水純淨之意,而獨獨這藍燁煜,竟能,了解她所有的性情脾性,甚至,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心思至此,莫名之中,瞳孔也跟著顫了兩顫。


  卻待回神,藍燁煜已牽著她站定在了一輛馬車旁。


  “時辰已是不早,長公主,上車吧。”他醇厚溫潤的嗓音再度揚來。


  思涵滿目起伏,麵色複雜難耐,心口層層湧動,各種思緒交織,卻是突然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藍燁煜凝她幾眼,不再言話,僅是稍稍動作,主動的將她扶上了馬車。


  思涵略微失神的在馬車內坐定,思緒雜亂沸騰,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馬車逐漸開始搖晃起來,那些嘈雜冗長的馬蹄聲也震撼而起之際,她才驀的回神,當即要下意識的伸手掀開身側的馬車窗簾,不料手還未動作,一道醇厚微緊的嗓音再度響起,“慢著。”


  短促的二字一落,身下馬車驟然一停。


  思涵出手的動作稍稍僵住,卻也正這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指從窗簾探入,指尖稍稍而勾,緩緩撩開了窗簾。


  瞬時,光線順著車窗灑落進來,思涵視線朝外一落,則見那滿身明黃風華的藍燁煜正立在馬車邊,一手撩著窗簾,正滿目深邃的凝她。


  “此番一別,長公主就無話要留給微臣?”待與她眼睛對上,他瞳中的深邃之色驟然如變戲法般消缺開來,甚至也僅是刹那間,那雙瞳孔裏頓時積攢了笑容,溫潤懶散。


  思涵深眼凝他,並未言話。


  他靜立在車外,候了片刻,輕笑出聲,“而今離別,長公主竟是連一句離別之語都不願說?”


  說著,嗓音一挑,“好歹也是相識一場,且微臣待長公主終歸不薄……”


  思涵瞳孔一縮,不待他後話道出,便已唇瓣一啟,幽遠複雜的出聲打斷,“攝政王對本宮的確不薄。”


  他下意識的噎了後話,靜靜凝她。


  思涵徑直迎上他的瞳孔,繼續道:“往日在東陵,攝政王雖聲名不善,且時常與本宮作對,但總而言之,攝政王對本宮,甚至對東陵,皆未做過狠毒之事。那些虛偽客氣之言,多說倒也無疑,隻是而今離別,前塵往事終歸被時間消磨,顯得無足輕重了,是以此際,本宮,要謝攝政王。謝攝政王曾經不曾對本宮與東陵下手,也謝攝政王,今日能放過本宮,放過東陵。”


  他勾唇而笑,“倒是難得得長公主一個‘謝’字,隻可惜,微臣所做一切,並非想長公主謝微臣。”


  說著,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神色也越發幽遠隨和,繼續道:“前塵往事雖被消磨,但有些事,終歸是無法被磨掉,亦如,情義,或是恩義。微臣此生,有鴻鵠之誌,但也有細膩之情,長公主以前不是一直都懷疑微臣為何會殊待於你,為何會次次放過於你嗎?待得長公主回得東陵了,若長公主對此還心存疑慮,又或是心頭還能記掛著微臣的話,那長公主你便去國師那裏了解了解一些關於微臣之事吧。有些往事,不讓長公主知曉,是因前塵之事太過繁複巧合,不便說起,也無法從頭說起。但若長公主記得微臣,長公主,可自行在國師那裏,去了解微臣。”


  這話一落,溫潤一笑。


  瞬時,竟也不待思涵反應,便已突然放下了簾子,幽遠而道:“保重。”


  刹那,簾子驀的垂落,擋住了麵前的視線。思涵眉頭一皺,神色一變,當即下意識的伸手將窗簾撩開,探頭而出,則見藍燁煜已走了幾步之遠。


  “藍燁煜。”


  她瞳孔一縮,出聲而喚。


  那人應聲駐足,並未回頭,“長公主可還有何吩咐?”


  思涵瞳孔起伏劇烈,麵色無端的陳雜發緊,“前塵之事如何,本宮並未太過放於心上,反倒是眼前之事,才最讓本宮上心。且你之性命,也望攝政王自己惜好。與天下諸國為敵,絕非易事,本宮知你有鴻鵠之誌,甚至通天本事,但凡事皆不可大意,免得有性命之危。”


  他輕笑一聲,終是回頭朝思涵望來,儒雅笑盈的問:“長公主在擔憂微臣?”


  思涵眉頭越發一皺,“本宮好心勸告,聽與不聽,你自行決定。隻不過,對自己太狠,終歸並非好事,太過急於求成,結果,許是並不會令人滿意。”


  藍燁煜眼角一挑,溫潤懶散的朝她凝著,並未言話。


  思涵也不知他究竟有無將她這話聽入耳裏,奈何待靜候片刻後,眼見他仍是不言,她心底也終是或多或少的生了幾許起伏,隨即不再耽擱,僅是低沉而道:“告辭了。”


  這話一落,指尖順勢而鬆,放下了車簾。


  一時,簾子稍稍掩住了車外明亮的光線,也一並遮了那習習而來的冷風,思涵滿目幽遠,端然而坐,待得沉默片刻後,便低沉吩咐,“出發。”


  短促的二字一落,車夫在外恭敬而應,隨即,坐下的馬車也逐漸開始起伏顛簸,搖曳往前。


  思涵攏了攏衣袍,眸色發沉。


  卻待片刻後,車外不遠,再度揚來一道醇厚幽遠的嗓音,“寒冬之中,戰事不平,微臣也脫不開身。待得明年陽春三月,花色爛漫之際,微臣,再來東陵拜會長公主,與長公主敘舊。微臣這人,結交之人不多,獨獨長公主一位,那時,望長公主莫要閉了城門,將微臣拒在京都之外。”


  “你若敢獨自前來拜會,本宮,便敢開城門風光迎接。”思涵瞳孔驟縮,扯著嗓子起起伏伏的出聲。


  “那便這麽說定了。”


  車外的冷風,無端的盛了幾許,將他這最後一句話,也全然的浮蕩吹散,待入得耳裏時,僅存一絲一縷的殘音。


  然而即便如此,這縷殘音似也帶了某種魔力,竟全然入了耳裏,層層而鑽,這一鑽,就徹底鑽到了心底。


  他說,來年開春便來拜會,他說,此事就這麽說定了。隻是藍燁煜啊藍燁煜,與天下為敵,諸國皆抗,他是否能安然活到來年開春,都是大懸之事。


  如此,若是來年開春那廝早已成了一培黃土,那時,今日之約,便全然而毀,全然而散了。


  思緒翻騰起伏,一時之間,惆悵滿腹,不知何故。


  如那藍燁煜所說,此生所交之人僅她一人,而她顏思涵大劫之後所交之人,似也僅有獨獨他一人。


  展文翼雖是忠骨,奈何不夠交心,藍燁煜雖一直被她視為佞臣,一直被她抵觸擠兌,奈何,縱是不願對那廝交心,那廝,也能猜得透她的心。


  試問這天底下,何人還能深邃入骨的將她了解得一清二楚,毋庸置疑,僅有他一人。


  她與他,有著太多的相似,命運的背叛,使命的厚重,她感慨他是否能活到明年來春,而此番思來,許是連她自己都活不到來年開春。


  如此,今日的這場約定,無疑是,生死之約,生死之約……


  思緒繁複,各種情緒交織,莫名的,心口竟突然有些揪痛。


  她不知前路如何,不知命運如何,隻道是此番一旦離開楚京,她顏思涵,終歸是要重新在命運的長河裏,顛沛流離,至死方休。


  冗長嘈雜的車輪聲循環往複,不絕於耳,大批淩亂厚重的馬蹄聲,也鱗次櫛比,震撼重重。


  思涵伸手抵著略微揪痛的心口,整個人斜靠在馬車內,閉眸養神。


  一行人浩蕩往前,車馬奔騰,待出得楚京後,便朝京外疾馳而前。


  因著趕路,是以一行人皆風餐露宿,正午膳食僅是幹糧糊口,而待夜裏之際,眼見車馬毫無停歇之意,又擔憂徐桂春一家幾口許是受不得這種顛簸,思涵終是開了口,吩咐一行人原地安營紮寨。


  此番命令一下,一行人終是停了下來。


  沉寂壓抑的氣氛裏,遠遠揚來徐桂春的咳嗽聲。


  思涵眉頭一皺,待得剛剛伸手撩開車簾,火把搖曳裏,隻見車夫正無奈剛毅的凝她,略微為難的道:“長公主,皇上吩咐了,此番一旦出得楚京,便不可逗留,需得日夜兼程的趕至楚京,便是中途也不可安營紮寨的休息……”


  不待他後話道出,思涵便低沉沉的出聲打斷,“日夜兼程的奔波,眾人身子自是吃不消,無論休息的時辰長短如何,但終歸還是要在夜裏休息一番才是。”


  說著,嗓音一沉,“速速吩咐下去,安營紮寨,原地休息。”


  車夫欲言又止一番,卻終歸還是全數壓下了後話,恭敬稱是。


  待得車夫跳下車後,思涵朝他背影掃了一眼,心思搖曳起伏,自然知曉藍燁煜此番吩咐究竟何意。


  畢竟,脫離了戒備森嚴的楚京,這大周其餘之處,隨時都可有暴亂而起,那廝吩咐精衛們一路不停,日夜兼程的前往東陵,雖也是無奈之舉,奈何,徐桂春一家,終是受不了這等顛簸才是。


  畢竟,徐桂春一家的身子骨,豈能與滿身剛毅的精衛而比,且徐桂春還滿身重傷,雖無性命之憂,但若這般疾馳如鬼的趕路,也難免她會傷勢加重,到時候無林丹妙藥,便是她空有醫術,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她。


  如此,無論如何,每日趕路,皆得休息幾個時辰才是,這般一來,便是精衛也能精神飽滿,徐桂春一家,也可,安然隨她抵達東陵。


  思緒至此,幽遠歎息。


  待得周遭精衛與侍奴們安營紮寨之際,思涵下得馬車,一路往前,隨後登上了徐桂春的馬車。


  此際徐桂春的馬車內,狹窄的空間擠了一家人。


  眼見徐桂春麵色慘白,神情頹靡,她忍不住伸手再度為她把脈,則覺,脈搏略微正常。


  心底終是稍稍鬆了口氣,隨即屏退王老頭兒夫婦與霍全,隨即親自就著藍燁煜所贈的傷藥為徐桂春上了藥。


  待得一切完畢,徐桂春那慘白的麵色終是緩了幾許,低低而道:“多謝長公主。”


  思涵凝她幾眼,幽遠平緩的道:“不必客氣。”


  這話一落,車外突然有孩童高呼,“下雪了,下雪了。”


  說著,前方的車簾子便被孩童撩開了,隻見火光搖曳,明然微紅的光影將他的小臉襯出了幾許紅暈,他麵上終是極為難得的增了幾許靈動與喜悅,隨即忙道:“娘親,下雪了,你以前對全兒說你極喜歡雪,現在外麵就在下雪了,娘親,我為你撩開窗簾,你好生看看。”


  未待嗓音全數落下,孩童便已躥入了馬車,隨即伸著細小的胳膊撩開了徐桂春身旁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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