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思涵瞳孔一縮,不說話。
他死灰的瞳孔裏突然增了半點亮光,當即抬頭朝思涵望來,“皇姐可是還是不忍心殺臣弟?皇姐便是再怒,也終還是對臣弟狠不下手,可是?”
他那瞳孔中的小心翼翼與亮色,著實有些突兀,思涵冷眼凝他,一時之間,隻覺他瞳孔的反應極是刺眼,令她心口莫名不緊,不願再看。
她仍是不曾立即回話,僅是故作自然的垂頭下來,沉默片刻,終還是出了聲,“是。倘若你不曾捏住住這六萬大軍,倘若本宮有能耐將這六萬大軍全數領走,本宮,定會殺了你。甚至於,即便如此本宮控製不得這六萬大軍,一旦你有所動作,本宮仍會不惜一切的,殺你。”
有些話說出來,雖是無情,但也是無奈之舉罷了。
隻因,此番在哲謙麵前如此言道,也算是在表明她顏思涵堅定的立場罷了。她不可能為了一個走火入魔的哲謙,去拿此地這六萬大軍的性命來玩笑,她也更不會因心軟甚至憐惜哲謙,從而讓東陵,徹底成為東陵的爪牙,卷入這場天下的紛爭。
更何況,此番從楚京來曲江之際,她便早已在心底暗中許諾了,這天下之中,誰都可以傷害大周,但獨獨她東陵不可。
藍燁煜前些日子那般虛弱無力,曾也幾番與她言明過不會傷害東陵,更還要將東陵護在羽翼下,那人如此心意,她顏思涵,又如何能讓她東陵兵力,傷了他的大周。
她做不到,滿身的威儀與傲骨,更也無法讓東陵成為哲謙主宰下的廢墟。如此,倘若哲謙仍是執迷不悟,最好之法,則是,讓哲謙死,讓他,死。
心思搖曳翻轉,心如明鏡,隻是即便態度堅決,內心發狠,卻終還是抑製不住的有些感傷。
思涵眉頭一皺,袖袍中的手,也逐漸緊握成拳,發緊發僵。
周遭,光火搖曳,暖爐微微,驅散了渾身所有的寒意。
則待氣氛沉寂許久,許久得連帶周遭的空氣都靜止凝固了一般,卻也正這時,哲謙終於出了聲,“臣弟,知曉了。”
他此番脫口的嗓音,極是嘶啞,也是從未有過的悲戚與嘶啞,甚至不待尾音全數落下,他便已起了身,滿身僵硬的開始朝不遠處的帳口行去。
他脊背挺得筆直,背影依舊瘦削單薄。
思涵抬眸,滿目深沉的凝他,待得他終於出了帳子,她才回神過來,隨即緩緩伸手揉搓略微發脹的太陽穴,思緒纏繞莫名,躁意四起。
因著心底太過複雜,便是滿桌的膳食當前,思涵也無心而動,整個人僅是踏步至軟榻靜坐了一會兒,而後便開始上了榻,休息。
夜裏冷風不斷,不住的將帳子吹出響聲,思涵在榻上輾轉反側,卻是一夜未眠。
待得天色漸明,帳外不遠,似有淩亂的腳步聲響起,思涵神色一變,頓時起身著衣,而待撩開帳子,冷風肆意迎麵而來,寒涼四起,她也顧不得滿身涼薄,僅是迅速抬眸一望,則見前方不遠,幾列兵衛迅速交錯而跑,那厚重的腳步聲極是淩亂,卻又待視線稍稍而挪,竟見右側不遠,那滿身清瘦的人,正立在那裏,滿麵慘白無色,渾身僵硬瑟縮,似是凍得不輕。
“哲謙?”
思涵猝不及防怔住,待得回神過來,才低沉沉的出聲喚他。
他睫毛動了動,似如僵得凍住了的眼珠子開始朝思涵轉來,而待將思涵看清,他蒼白的麵上露出了半抹笑,“皇姐。”
他出了聲,嗓音嘶啞僵硬,卻待尾音落下,整個人竟開始顫抖哆嗦。
思涵眉頭一皺,“你何時站在這裏的?”
他僅是慘然的笑著,不說話。
思涵瞳孔一縮,當即朝哲謙後方的幾名兵衛望去,許是她眼神太過犀利冷冽,煞氣襲人,兵衛們一時被她盯得有些心緊,而待麵麵相覷一番後,終是有人開始恭敬小聲的道:“長公主,三皇子在此已站了一夜。”
一夜?
這短促的二字,倒是驀的衝擊入心,思涵心口頓時增了起伏,目光當即朝哲謙落去,“你究竟想如何?”
這人自打昨夜便開始在帳子裏等她,而今更還在帳子外守了一夜,若不是知曉這哲謙不安好心,要不然,定要被他此番舉動惹得心軟了。
隻是如今這哲謙,既是會與東陵結盟,自然也是冷血之人,如此,他此番在她麵前展露這等涼薄悲戚的模樣,又是何意?難不成,是苦肉計?
此等心思剛剛在心底盤旋而起,卻也僅是片刻,便被思涵全數否決了。
哲謙不會對她用苦肉計的,畢竟,如今她顏思涵才是對他無可奈何之人,甚至還得苦口婆心勸他收手,是以,他又何須對她用什麽苦肉計,更也沒必要才是。
越想,各種思緒交織,終還是得不出答案來,卻也正這時,哲謙再度朝她嘶啞幽遠的出了聲,“天色已明,皇姐可是餓了,臣弟這便讓人將早膳端來。”
許是凍得太過,他脫口的嗓音有些僵硬發緊,但這番言道出的話,卻無疑是在轉移話題,答非所問。
不待思涵反應,他便轉眸朝兵衛吩咐了一句,兵衛急忙點頭,應聲而去。
思涵冷目凝他,神色陰沉厚重,待得片刻,終是忍不住再度問,“哲謙,你究竟想如何?你昨夜便在帳子裏等了許久,而今又在這帳子外站了一夜,你如此之舉,究竟是何意?”
他朝思涵凝了半晌,終是歎息一聲,“僅是,身上毒素蔓延,煎熬難耐,是以睡不著罷了,但又閑來無事,便站在這裏觀測對岸的情形而已。”
說著,回頭朝前方道路盡頭望去,繼續道:“說來也是奇怪,尋常往日,對岸那火台上雖有人守望,但卻並非是一直立在窗邊盯著,但昨夜則是奇怪,竟有一人一直站在那火台的二樓窗邊,也站了一夜。”
這話入耳,思涵並不詫異。
如今大周與哲謙兩方的局勢越發嚴峻,伏鬼差人在火台的窗邊徹夜觀測這邊營地的動靜,自也正常,畢竟,此番這危急之際,多防備著點,自也無壞處才是,隻不過,相較於哲謙的這話,思涵倒是更上心他的上一句話。
“本宮昨日熬的那些湯藥,你可按時喝了?”她按捺心神一番,低沉而問。
這話剛剛一出,哲謙則答得自然,“臣弟喝了。”
思涵眼角一挑,目光在他發紫幹裂的唇上掃了一眼,“今早也喝了?”
他並未立即言話,待得故作自然的垂眸下來後,才低聲平寂的道:“昨夜一夜未進食,站在這裏又有些餓,是以便將那些湯藥當水一直喝完了。”
思涵麵色一沉,“湯藥之物,豈能隨意喝太多!”
他低聲而道:“臣弟忘了。喝著喝著就沒了,待得回神過來,才覺已將那些湯藥全數喝完了。”
這話入耳,分不出什麽真假,且看他那番模樣,似又的確不像是在言謊。
思涵心有不平,卻終還是強行按捺心神,無心多言,僅是沉默片刻,清冷而道:“過來,本宮為你把把脈。”
他嘶啞著嗓音恭敬道:“臣弟無事,皇姐不必上心。再者,如臣弟這種十惡不赦的人,死了許會讓皇姐寬心,也不必再勞煩皇姐日後再親自動手殺我了,如此也算是應了皇姐之心才是。”
這話一落,朝思涵慘然的笑笑,隻是那蒼白的稚嫩麵孔,令人乍然目睹,終還是覺得觸目悲涼,隻覺如今這哲謙,似是心底壓了太多太多的事,活生生壓彎了他的脊背,壓壞了他的神經。
他再不是往日那性情怯弱甚至溫和的孩子,而是,一個快要被世俗與權勢全然侵蝕的傀儡。
她看得出來的,便是得到了兵權,便是能對六萬大軍揮號,他也並不開心。
又或許,他如今僅是想爭一口氣罷了,亦或是想為他母妃報仇而已,隻是,他終歸還是用錯了法子,竟敢投靠東陵,動了東陵的基業。
思涵滿目涼薄,心思回攏,既是哲謙不願讓她把脈,她也無心再堅持。
卻也正這時,兵衛端著早膳去而複返。
哲謙突然低聲問:“此處離臣弟的主帳還是有些遠,加之臣弟腿腳也有些站麻了,不知皇姐可讓臣弟先入你帳中和你一道用膳?皇姐,臣弟的確有些餓了。”
思涵神色略有起伏,凝他片刻,終是點了頭。
哲謙慘白的麵上終是漫出了半縷喜意,但這半縷喜色,卻也稍縱即逝。待得與思涵入得帳子後,兩人便在圓桌旁坐定。
兵衛們急忙入內將昨夜的菜肴全數收走,換上了熱騰騰的清粥,甚至於,也隻有清粥。
思涵眼角一挑。
哲謙則適時而道:“皇姐昨夜說臣弟太過鋪張浪費了,是以臣弟便琢磨著節省。那廚子做粥也極是厲害,味道甚好,皇姐嚐嚐。”
思涵並未回話。
隻道是,隻有大米而熬,是以,無論廚子的手藝再好,熬出的也終究是一碗清粥罷了。再者,這清粥她顏思涵喝喝也就罷了,但若在場的六萬兵衛也僅喝清粥果腹,倒也不現實才是。
思涵眉頭稍稍皺了起來,回神時,便見哲謙正靜靜望她,似是要執意看她喝粥一般,恰巧,腹中也的確有些饑餓,思涵便先壓住了話,開始喝粥,卻待清粥入口,隻覺濃稠得當,著實好喝。
她神色微動,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
哲謙終是咧嘴而笑,垂頭下來,本要打算喝粥,卻是笑著笑著,就突然紅了眼。
待放下粥碗,思涵將他打量幾眼,心有詫異與起伏,“你怎麽了?”
哲謙抬手,迅速擦了眼睛,嘶啞道:“方才有沙迷了眼,不曾揉出,而今竟又在眼裏隔著,極為不適。”
這話一落,也不待思涵反應,話鋒驀的一轉,“臣弟突然想起,主帳那邊還有事需臣弟處理,臣弟便先過去了。”
尾音未落,迅速起身。
思涵被他這一係列反常的舉動怔了一下,瞳孔也驀的一縮,當即而道:“你方才不是在說餓?此際連粥都不喝了?”
“臣弟突然就覺得不餓了。”
他頭也不回的道,這話一落,人已是全數踏出了帳子。
思涵怔愣,目光一直凝在帳口,思緒翻湧,卻不得解。
這兩日的哲謙,情緒不定,做出的事也著實怪異反常,且明明還滿身執拗,卻又時常在她麵前透露絕望與悲傷。
如他那般人,既然被仇恨迷離了心智,自也不會如此情緒不定,悲戚環繞才是,是以,那哲謙究竟是怎麽了?他心底那一直壓著的東西,又究竟是什麽?
心有疑慮,終是不敢對此掉以輕心。
待得喝完粥後,思涵隨意理了理衣袂與頭發,而後便踏步朝帳外行去。
此際的帳外,已是沒了哲謙的身影,思涵正欲朝哲謙的主帳行去,不料正這時,後方不遠的營帳之地,突然有濃豔滾滾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
瞬時,幾道略微焦急的嗓音陡然而起。
思涵瞳孔一縮,頓時與帳子外的幾名兵衛朝那失火之處趕去,卻待站定在那著火的帳子外時,則見清杉正於那帳外急得團團轉,大聲焦急而呼,“快救火,快救火啊!快點!”
“嶽候!”
思涵低沉出聲。
清杉頓時扭頭循聲望來,眼見是思涵,他神色驀的一變,隨即匆忙朝思涵跑來,“長公主,帳子起火了,那女人還在這帳子裏啊!”
這便是關押那尉雪蠻的營帳?
思涵神色微動,迅速轉眸朝身後幾名兵衛望去,“愣著作何,還不快救火。”
兵衛們急忙應聲,抬腳而去,思涵這才將目光凝在清杉麵色,陰沉沉的問:“怎麽回事。”
清杉瞳中漫過幾許心虛,不敢言話,思涵冷道:“還不說?”
這話無疑是威脅十足,清杉渾身一緊,急忙出聲,“今日一早微臣便來看那女人,雖入不得帳子,但也能與她說說話。後來,後來她說她要喝酒,讓微臣去尋酒,卻待微臣將酒水給她遞送進去後,她竟用酒澆在了四周的帳子上,而後,而後一把火燒了。”
思涵陰沉道:“她乃孕婦,你還敢給她喝酒?”
清杉震住,似是全然不知這點。
思涵眉頭一皺,終是無心再與清杉多言,僅是抬眸朝前方那全數被火苗包裹的帳子掃去,陰沉道:“在此處等便是。她心意都未曾圓滿,何能當真會讓自己被燒死!不過是要故弄玄虛罷了。”
這話一出,清杉顯然是淡定不得,整個人越發焦急,“雖是如此,但她畢竟還有身孕,那帳子裏火太大了,濃煙又大,萬一她……”
思涵瞳孔一縮,心生冷意,全然無心多說,隻是瞅著如今清杉那焦急驚慌的模樣,心底深處,終還是漫出了幾許失望。
好歹也是花叢中肆意穿梭過的人物,而今竟對安義侯的女兒如此癡迷,魂不守舍,倒也算是癡情種了艱難,隻可惜,那尉雪蠻儼然是心儀藍燁煜,甚至連她父親被藍燁煜所殺的事實都能扭曲的不願去相信,如此,便是那尉雪蠻腹中的孩子當真是清杉的,也不過是成為她能要挾亦清杉亦或是要挾她顏思涵的利器罷了。
那尉雪蠻,又如何會對清杉,動半分真情。
思緒至此,心底了然,眼見清杉麵色越發焦急,胸前那受過鞭傷之處竟再度有鮮血染紅了衣袂,她眉頭一皺,不待清杉後話全然道完,便已低沉冷冽的出聲打斷,“你若如此著急於她,那你便衝進火海不要命的救她便是。"
這話一出,清杉後話一噎,終還是被思涵這話愕住。
思涵漫不經心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那女人的心思並未在你身上,縱是你焦急驚慌,在她麵前也討不得任何好處,甚至於,你便是此際冒死衝入那火海救她,她也不一定會真正感激於你,心儀於你。清杉,那女人愛著的,是藍燁煜。”
瞬時,清杉麵色一僵,本是焦急驚慌的瞳孔,此際驟然愕然暗淡。
他眉頭也越發的皺了起來,麵容有些扭曲,似在極為認真的思量什麽,又像是在掙紮與矛盾什麽。
卻是片刻,他終是鬆了鬆緊皺的眉,抬眸有些無奈緊張的朝思涵望來,“微臣,微臣僅是心緊她腹中的孩子,並沒,並沒心緊於她。”
他這話脫口的嗓音,無疑是夾雜了抑製不住的心虛,思涵心如明鏡,明麵上也不欲給他什麽麵子,“你是心緊那尉雪蠻還是心緊她腹中的孩子,你自己最是清楚。隻不過,本宮還是望你莫要因情失大,無論是武功還是聰慧,你都不是那尉雪蠻的對手。若你執意受她蒙蔽,且全然不願戒備甚至揣度於她,你清杉,早晚有哭的那日。”
嗓音一落,無心再與他說些什麽,僅是朝前方不遠那處滿是大火的帳篷望著。
清杉滿目起伏,心底並不好受,隻是即便如此,一股股莫名的複雜與無奈感也在心頭交織著,起伏著,喧騰的鬧心著,一時之間,也全然平息不得。
他抿了抿唇,到嘴的話,終還是全數噎了下去,整個人就這麽渾身發緊的站著,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