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待得伏鬼領著數十輕騎策馬奔遠,藍燁煜才幽幽的望向前方官道的盡頭,目光凝在那些被馬蹄揚起甚至震落的飄飛白雪,瞳孔微縮,低沉出聲,“來人。”
短促醇厚的二字一落,瞬時,有兵衛即刻上前恭喚。
“朕的錦盒,可安然抵達東陵京都了?”藍燁煜漫不經心的問。
這話一出,那立在他身後的精衛當即道:“已是送達了。是昨個兒夜裏抵達宮中的。”
“東陵長公主可有什麽回話?”藍燁煜再問。
精衛分毫不敢隱瞞,忙道:“未回話。依照蒼鷹連夜帶回的消息,說是長公主將錦盒賞給一名宮奴了,且無任何話反回來。”
“是嗎?”
藍燁煜幽幽脫口二字,語氣淡漠疏離,本是麵無表情的臉,此際,已極為難得的皺了眉。
冷風不住的四方揚來,拂了他的墨發與素袍,他就這麽靜靜的站在原地不動,落在風裏雨裏,淡定自若,從容風華,無端,像極了即將羽化的謫仙。
不遠處,一名青衣女子靜靜立在馬車邊,渾身單薄,縱是麵頰凍得發白,唇瓣發烏發紫,竟仍如察覺不到冷一般,一雙悲戚不甘的雙眼就這麽靜靜的朝那遠處的素袍之人望著,一直望著,似要將那人脊背盯出一個窟窿來。
“大公主,此處風大,大公主身子本是弱,還是先回馬車避避。”
高良順著司徒淩燕的目光朝不遠處的藍燁煜掃了一眼,歎息勸慰。
這東陵大公主倒也癡情,明明這一路自家皇上渾然不理會她,奈何她仍是一腔傾慕付諸在自家皇上身上,也不怕收不收得回來。
“高良。”
僅是片刻,司徒淩燕低低出了聲。
高良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隻因這些日子以來,他雖仍是與這東陵大公主偶爾同車,也雖在場的精衛們都知這東陵大公主已被賞給他了,但隻有他自己知曉,他不曾與這東陵大公主**過,且這東陵大公主對他也極是淡漠,常日連話都不會與他多言,更別提,喚他的名字了。
“大公主有何吩咐?”高良頓時提了精神,稍稍放緩嗓子問。
司徒淩燕似是覺察不到他放緩了嗓子,一雙悲涼幽遠的瞳孔,依舊發癡般凝在那不遠處的素袍之人身上,低沉沉的問:“你說,若你傾心於一人,久追而不得,如此,你可該放棄了?”
高良抓抓腦袋,的確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回話。
這等男女之事,他這老粗的漢子豈能知曉。隻不過,所謂的還是有落花有情流水無意,是以……
高良正了正臉色,猶豫片刻,緩道:“大公主,強扭的瓜不甜。”
他回得倒是略微客氣,語氣也無任何鋒利,奈何這話一出,麵前這女子似是有些怒了。
她陡然轉眸朝他望來,一雙悲戚的眼睛此際竟風起雲湧,陡然間積攢了太多太多的不敢與猙獰,“是嗎?但若你對那人掏心掏肺,甚至那人要對你抄家滅國,你仍對他舊情難斷,隻要看著他便心頭發軟,你既是陷得如此深了,且還是舍不得將他從心頭剜掉踢開!你已付出了這麽多,如今你要放棄嗎?你若放棄了,別的女人自可趁虛而入,受你心上人的寵溺,理所應當的毒霸他的一切,如此,你仍要放棄?倘若你稍稍努力一點,那人,許是就是你的!是你的!”
她嗓音急促難耐,話到後麵,蒼白的麵上竟漫出了幾許不正常的怒紅。
高良委屈得不行,本不過是一句依照常理而言的話,卻不料引得麵前這女子如此惱怒癲狂。
他按捺心神一番,朝麵前女子打量幾眼,歎息一聲,“大公主既是將話說到這層麵上了,高良也不便多言。隻是仍有一句,高良倒要勸勸大公主,也算是因你我相識一場,是以便想站在外來人的立場上點撥一番。”
司徒淩燕瞳孔皺縮的凝他。
高良也不耽擱,緩道:“大公主隨軍也有些日子了,何曾見得皇上對你有半分善待。便是你道出了虎庸關薄弱之處,但皇上對大公主仍是不曾改觀半許,更不曾將長公主從我身邊接走。就論這些,皇上許是對大公主的確沒那意思,而大公主方才言道的那一切,許是也對皇上死心惱怒了,你許是已經不愛皇上了,僅是在不甘罷了。你不甘你苦苦追求皇上這麽久,到頭來卻是一場空,也妒嫉皇上會棄你而與其餘女子相愛。”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語氣越發的語重心長,“大公主放棄皇上吧,皇上絕非尋常之人,不會有情愛的。以前皇上對東陵長公主那般好,甚至還會為了東陵長公主出生入死,但後來呢,皇上還不是棄了東陵大公主。皇上對東陵大公主都非真心,對旁人,更是逢場作戲了。是以,大公主,皇上本是無情之人,你又何必苦苦執著。”
“你懂什麽!你當真以為他無欲無求,無心無情?他若真正無情,本公主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你可知今日的一切是誰造成的?是東陵長公主,是她顏思涵造成的!若不是顏思涵為了替東陵報仇而慫恿顏大哥對付東陵,我東陵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我司徒淩燕也不會被顏大哥鄙夷惡對!是顏思涵搶走了顏大哥,搶了我的一切,我司徒淩燕此生,如何能眼睜睜看著顏大哥被她蒙蔽!又如何能看著那心腸歹毒的女人坐擁本該屬於我的一切!包括,顏大哥的愛!”
司徒淩燕發瘋似的朝高良大吼,情緒激動之至,甚至說著說著,那雙猙獰盛怒的瞳孔頓時發紅,煞氣重重。
高良驚得不輕,生怕自家皇上聽見,忙拉住司徒淩燕的手腕,焦急道:“大公主莫要多說了,萬一被皇上聽見,許是又得責罰你了。你若當真喜歡皇上或不願放棄,那你爭取便是。但即便要爭取,也得先保住性命,保護你自己才才是,要不然連命都沒了,你何來機會讓皇上喜歡你。”
“是了,是了。”
司徒淩燕瞳孔皺縮,極為難得的將高良這話聽了進去,喃喃道:“是啊,我要讓顏大哥喜歡上我,我要讓他重新喜歡上我。他是愛我的,隻是被顏思涵一時迷惑罷了,他是愛我的。”
一聽這話,高良頓時愕然無奈,著實未料麵前這女人竟會僅聽他半句。
“讓皇上喜歡大公主,自得從長計議,大公主先莫要激動,先回馬車避避風。”
高良再度放緩了嗓音,再度寬慰。
司徒淩燕渾身發著僵,竟開始挪著步子動了,隻是她著實在雪地裏站得有些久了,足下突然一動,全身竟僵硬發麻,隨即身子頓時失了重心,當即要朝旁邊斜倒。
高良微微一驚,頓時眼明手快的伸手去接,不料司徒淩燕也在驚慌中頓時扯住了他的手,猛的用力一拉,高良頓時猝不及防的被她扯了下去,足下也是不穩,整個人驀的斜倒。
刹那,兩人猛的摔在了地上,且是司徒淩燕墊底,高良穩穩的摔在了她身上。
常年行軍打仗的粗漢,身子自是極為結實,此番他這一摔,竟差點將司徒淩燕的肋骨全數壓斷。
司徒淩燕抑製不住的慘哼一聲,麵色煞白,周遭不遠處的精衛們則是紛紛朝她二人投來異樣驚愕的目光,則是片刻,有人開始調笑,“高副將倒是豔福不淺,常日在馬車裏與姑娘作樂也就罷了,竟還要在馬車外恩愛作樂……”
司徒淩燕瞳孔猛縮,不待那人將話道完,她陡然挪著眼珠朝那言話之人鎖去,陰狠的道:“閉嘴,信不信本公主殺了你!”
脫口的嗓音,縱是有些氣喘不勻,但脫口的嗓音,卻是威儀冷冽,煞氣騰騰。
那精衛下意識的噎了後話,待聽清司徒淩燕的話來,麵色也是陡然一變,“難不成還當自己是東陵的金枝玉葉?而今到了這軍營裏,你不過是個被皇上賞給高副將作樂的妓子罷了。”
“你……”司徒淩燕氣得不輕,發紫的唇瓣顫抖不堪。
高良急忙從她身上爬起,當即抬手去扶她,目光則朝那言話之人落去,忙道:“劉副將也少說幾句,大公主雖性子直,但她終歸是個女子,你與她一般見識作何。”
劉副將瞳孔一縮,眼角一挑,冷笑一聲,“這麽快就開始心疼她包庇她了?高良,我且與你說,這女人可非善類,更非容易捏碎的瓷娃娃。她可是東陵的女將軍,是可領兵叱吒的人物,你可莫要被她皮囊所迷,就忘了這女人也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
嗓音一落,即刻走開。
高良眉頭大周,心生雲湧,卻待回神過來,眼風之中,則見那本是站在不遠處的素袍之人,竟已緩緩回了主帳。
高良神色稍稍而寬,隻道是自家皇上身子未愈,多吹風實在不宜,此番終是歸得帳子,倒也讓人放心。奈何,心底本是正思量這點,卻待得將司徒淩燕徹底扶起,便聞司徒淩燕突然道:“高良,幫我一事可好?”
高良麵色一變,方才劉副將那話還在心口盤旋,而今一聽這話,著實忍不住心疑。
“大公主想讓我幫你什麽?”他沉默片刻,開始低聲問。
卻是尾音還未落下,司徒淩燕竟陡然推開他的攙扶,隨即驀的跪在了他麵前。
他驚得不輕,惶恐驚愕的要彎身朝司徒淩燕抬手扶來。
司徒淩燕則一把打開他的手,低沉沉的道:“顏大哥不讓我靠近他帳子,伏鬼常日也防我防得厲害。如今伏鬼終是離開,是以,望你領我至顏大哥帳前,我有話,要與顏大哥說。”
這話入耳,高良瞳孔一縮,麵色也越發變了。
這女子,竟是如此執著!
想來自家皇上該是極不喜她的,若是不然,也不會不準她靠近他的帳子,且每番這女子不死心,有意要朝那自家皇上的帳子靠近,別看是短短的一截距離,但中途總會有精衛上前阻攔,甚至偶爾之際,伏鬼也會親自過來讓她走遠。
如今,此番伏鬼的確是策馬走了,未嚴謹的守在自家皇上帳前了,而他高良這軍中副將領著這女人靠近自家皇上的帳子,自是可能。隻不過,如此做的後果,許是會惹怒皇上,那時候,他高良豈不是要被皇上責罰?
高良滿麵為難,神色發緊。
則是片刻,歎息無奈而道:“皇上早有命令不讓大公主靠近帳子,我雖為軍中副將,卻不該更不能違逆皇上聖意。是以,大公主如今之求,高某無能為力,望大公主先起來吧。”
嗓音一落,再度要伸手去扶她。
奈何,指尖還未觸及到司徒淩燕胳膊,便被司徒淩燕陡然打開,“我不欲引起任何爭端,更不願以血洗之路靠近顏大哥帳子,我僅是想安安然然的見他一麵罷了,倘若他今夜麵見我時,再對我絕情冷狠,我自會對他斷了所有情思,與他再無情義。我知你是有情有義之人,我更知顏大哥是在意我的,是以,也望你全我之求。倘若這次我依舊被拒,我日後定不再對他有任何情思,而是會徹底安分下來,依照他的意思,服侍你。”
冗長的一席話,被她以一種極是決絕堅硬的嗓音道出,令人無法無動於衷甚至拒絕醢。
平生到大,她司徒淩燕這雙膝蓋,曆來隻跪過她的父皇與母後,何來跪過外人。但今夜無疑是孤注一擲,且也是她最後爭取他的機會,是以,她不願錯過,不願放棄,倘若此番錯過了,大軍仍舊會一直往前,晝夜不停的趕路,那時候車行途中,她對他將再無靠近的機會。
是以,縱是膝下有金,卻還是不得不折彎而跪。風雪阻斷了路,大雪壓頂,今夜無疑是難以往前趕路,是以,今夜,是她最後的機會。
高良滿麵惆悵,無奈愕然之色積滿了瞳眼。他並未立即言話,僅是無奈的將麵前女子盯著,待得盯了半晌,周遭冷風越發簌簌,大雪紛飛之際,他終是低聲道:“大公主之求,請恕高良無法應允。此處雪大,大公主還是先回車中避避,高某此際,便先去看看其餘將士,告辭了。緹”
高良語氣急促,幾乎是落荒而逃。
連日來的相處,這大公主滿身威儀與清冷,自也是人中龍鳳,何能對他這小小的副將屈膝而跪。
他高良雖敬她英勇剛烈之氣,常日雖也能善待於她,但他高良終歸還是有底線的。既是皇上麾下之人,何能對皇上之令隨意罔顧,無論是何緣由,都不可動了他滿腔的忠骨才是。
隻奈何,他雖是滿腹信心,但見司徒淩燕一直在雪地中跪著,分毫不動,待得時辰一久,她整個細瘦單薄的身子全數被大雪覆蓋,渾身煞白,幾乎如一座冰雕,彼時,心中的所有忠骨之氣,終還是被心軟給全數擊碎與打敗。
是的,心軟了。
這大公主給他的印象並不壞,甚至魄力威儀,令他敬佩甚至微有傾心,而今見她受苦,何能忍心。
他再度邁著略微急快的步子過去了,站定在了司徒淩燕麵前,本是想再勸她一句,不料她竟突然勾了勾唇,那張毫無血色的麵上竟平地裏綻開了一朵笑來。
那笑容,瞬時如寒冬臘月裏盛放的一朵赤紅臘梅,傲骨風霜之中,驚豔風華。
高良頓時一怔,到嘴的話驀的噎住。
司徒淩燕則嘶啞著嗓子道:“你想通了?準備幫我了?”
高良應聲回神,語塞無奈,眉頭再度緊緊而皺,歎息一聲,“大公主何必如此執著。”
“再執著一回,他便會成我的人。從此之後,與我恩愛兩合,羨煞旁人。且待我成功之後,我定會答謝高副將你,日後待得大戰消停,四方安歇之際,我定為皇上舉薦高副將你,讓你功成名就。”
她回答得極是幹脆,唇瓣雖是勾著,但語氣中的執著與冷漠卻是分毫不掩。
高良瞳中頓時漫出半縷失落與黯然,不言話。待得片刻後,才抬眸瞅了瞅不遠處那自家皇上的帳子,隻見帳子正傲然立於風雪之中,縱是風吹帳動,竟也分毫不能將帳子連根拔起一般。
他心底突然又清醒了幾許,再度道:“大公主之求,高某還是不能應。若大公主也想通了,便先回車裏吧。這裏涼。”
嗓音一落,不敢多呆,也不願多呆,卻是幹脆轉身之後,足下才踏出兩步,便聞身後女子再度清冽傲然的冷笑,“你若不應,那我便不起。如此也正好,許是待我即將一命嗚呼了,顏大哥,便會主動見我了。”
高良渾身一僵,足下步子亂了一拍,待強行按捺心緒,再度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
腳踩落雪,一道道沙沙的碎聲略微清脆。有風凜冽而來,不止將空中垂落的雪吹得四方搖曳,便是地上的血,也被大風肆意揚起,清涼迷蒙。
周遭之處,微白的霧氣,四方氤氳。
因著太冷太冷,除了巡邏的精衛外,其餘兵衛早已三五成團的擠坐一起,開始生火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