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她不再言話,也無心言話,身子也太過疲憊勞累,待靜默半晌後,終是抑製不住的合了眼。


  卻待她徹底睡去,燭火搖曳裏,藍燁煜竟是突然睜了眼,那雙深邃無底的瞳孔卻積滿了溫和,靜靜的將思涵凝望,待得許久許久,屋外的海風與海‘浪’都全然消停之後,他終是神‘色’微動,極輕的將思涵稍稍推開,而後緩緩起身,披了外袍便踏步出屋。


  此際的屋外,四下皆一片沉寂。


  周遭海域已無鯊魚破水之聲,四方之中,也清淨寧寂得令人頭皮發麻。


  他抬眸朝前方那光影盡頭的海域掃望,則是片刻,伏鬼緩步上前,恭然一拜,朝他極輕的喚了聲,“皇上。”


  藍燁煜應聲回神,目光朝伏鬼落來,神‘色’微動,淡然出聲,“今夜船行到此為止。吩咐下去,原地停船,養‘精’蓄銳。”


  伏鬼微微一怔,卻又片刻後,當即而應。


  藍燁煜繼續道:“今日派遣出去探路之人,可有人回稟消息?” 伏鬼緩道:“兩千精衛,獨有一人滿身重傷的歸來,且帶回的消息是,前方兩裏之地,有重兵埋伏。”


  他嗓音極沉極緊,縱是此生中見慣了拚鬥與殺戮,但此番的心境終還是忍不住搖晃與緊張。隻因,大英之人非同尋常國都之人,且大英的兵力,定也是極為凶悍,難以對付。


  隻奈何,這話一出,藍燁煜麵上卻無任何變化。


  他目光依舊幽幽的落在前方海域的盡頭,盡情凝視著那方毫無光線抵達的無盡黑暗,待得兀自沉默片刻,他才漫不經心的道:“比起大英五千兵衛的有來無回,我大周兩千精衛中有一人歸來,已是極好。”說著,嗓音稍稍一挑,“傳令下去,諸軍今夜好生歇息,待得明日一早,強攻大英。”


  伏鬼恭敬而迎,嗓音極是厚重剛毅,說著,麵色微變,目光再度在藍燁煜身上逡巡片刻,隨即再道:“皇上,聽那獨自歸來的精衛言道,此際我軍早已入了大周邊境。”


  是嗎?


  已入了大英邊境?

  藍燁煜眼角微挑,對此倒是略生微詫,卻又是片刻後,他麵色便全然恢複如常,整個人心神也再無起伏,依舊是待得沉默半晌,他才漫不經心的回話,“朕知曉了。”這話一出,便再不出聲。


  伏鬼也不敢久呆,當即出言告退,隨即自顧自的轉身行事。


  周遭氣氛,也驟然全數的沉了下來,無波無瀾之中,壓抑盡顯。


  待得許久,身後突然有腳步聲緩緩而起,極慢極慢。


  藍燁煜靜立當場,一動不動,待得片刻,直至那腳步聲徹底停在他身後不遠,他才慢騰騰的出聲道:“手臂的傷可是包紮過了?”


  他問得極為隨意。


  隻是這話一出,卻讓身後之人微微一怔。


  則是片刻,那身後之人才再度上前幾步,站定在了藍燁煜身邊,隨即尋著藍燁煜的目光一道望在了前方海域的盡頭,低沉道:“自是包紮過了,總不能讓手臂一直流血才是。隻不過,大周皇上如何知曉我受傷的?”


  這話一出,藍燁煜才稍稍轉頭過來,那漆黑深邃的瞳孔凝向了身旁之人。


  “當時打鬥雖為混亂,但你江雲南為護思涵脊背而被大英之人砍傷之舉,朕自然看在眼裏。”


  江雲南神色微動,沉默片刻,隨即勾唇笑了,“大周皇上倒是好眼力。”


  “常年刀尖上摸爬滾打,若無好眼力,豈能活到現在。”藍燁煜懶散而笑,說著,嗓音稍稍一挑,“今日你護思涵之舉,朕日後定會獎賞於你。”


  說完,便自袖袍中掏出一物朝江雲南遞來,“這金瘡藥極是有效,一宿之內便可讓傷口結痂,你且試試。”


  江雲南並未伸手來接,僅是垂眸將藍燁煜手中遞來是瓷瓶掃望,待凝了片刻,他才薄唇一啟,隻道:“我為長公主擋劍,本為我江雲南職責,是以也無需大周皇上來感激於我。隻不過,既是大周皇上好心給藥,我江雲南自然也不能掃了大周皇上麵子。是以你這藥,江雲南便承了,多謝。”


  說完,便自然而然的抬手,接了藍燁煜手中的瓷瓶。


  藍燁煜麵色分毫不變,並無半許詫異,僅是稍稍收手回來,繼續道:“明日便將與大英徹底硬拚,到時候場麵極度混亂,你必得趁兩軍大亂之際攜思涵先行離開,直入大英國都,中途,不可有任何停留。”


  江雲南瞳孔微縮,麵上的淡笑終是全然消卻了下來。


  “大周皇上今夜一直立在此處,莫不是就為了等江雲南出來,從而與江雲南說這話?”


  僅是片刻,他低沉沉的問。


  藍燁煜並未回話,僅道:“朕方才之言,你聽還是不聽?”


  江雲南麵色逐漸陳雜,掃藍燁煜兩眼,隨即便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僅是極為幽遠的凝在前方遠處,低道:“江雲南一路跟隨而來,並非是想與長公主作對,而是,想護長公主,在長公主麵前留得好印象。江雲南不願做惡人,這點,大周皇上也該知曉。是以,明日大戰之際,江雲南若執意要帶走長公主,定會徹底得罪長公主,如此於江雲南而言,無疑是全然違背江雲南初衷。”


  說著,嗓音越發一沉,繼續道:“再者,長公主對大周皇上本是極為……上心,她心係於你,甚至,愛你。便是今日惡鬥,她眼中便隻有你的安危,甚至連江雲南是否為她受傷都全然不知。她就是那般深刻的將大周皇上記在心裏,看在眼裏的,倘若江雲南執意要違背她的意願帶她走,她定會,恨死江雲南。”


  “你初衷不過是要入駐思涵後宮。若思涵性命受危,你之初衷依舊無法實現。”


  江雲南歎息一聲,幽遠悵惘的笑了,“往日江雲南極是抵觸大周皇上,隻覺你是憑靠滿身的算計才得到長公主心裏,是以心有不恥,極是輕蔑殊待。但如今這接二連三發生之事,江雲南終算是明白過來,大周皇上啊,也是動了情,且你與江雲南,甚至與展文翼最是不一樣之處在於,你在意長公主,但也能狠得下心放手。你本是愛極了長公主,卻能將長公主推給別的男人來護,甚至每番在風雨來臨之前,你都會將長公主的後路全數鋪好,算計好。江雲南承認嫉妒你,嫉妒你得了長公主的心,也嫉妒你精於算計,許是江雲南此生也都無法真正得到長公主的心,但無論如何,江雲南終還是要提醒大周皇上一句,也許你為長公主所做的一切,算計的一切,都並非長公主真正所願,更也非長公主想要。甚至於,也許你最終是憑借你的算計徹底護得長公主周全,但長公主不會感激你,甚至還會責罵與埋怨你,又倘若大周皇上當真有個什麽閃失,令長公主不曾見得你最後一麵,想必那時候,長公主定會抱憾一生,自責一生。”


  藍燁煜瞳孔越發一縮,清俊的麵上展露出了幾許森然。


  “有些話,尚且輪不到你來提點朕。”


  僅是片刻,他陰沉沉的出了聲。


  江雲南悵惘而笑,薄唇一啟,繼續道:“是了,江雲南卑微鄙陋,且又是風塵低賤之人,何來有資格提點大周皇上。但旁觀者清,江雲南也不過是好心建議罷了。再者,江雲南是東陵之人,並非大周精衛,此生不受大周皇上任何命令,倘若大周皇上當真有心讓江雲南在明日混亂之際帶走長公主,此事,自然也得大周皇上與長公主商量好了,且長公主同意了,江雲南才可如此照做。若是不然,此事便免談,大周皇上能做出讓長公主抱憾甚至傷心之事,但江雲南做不出。江雲南煢煢孑立,此生已無什麽追求,獨獨盼長公主憐惜恩寵,是以啊,長公主不喜不願之事,江雲南,斷然不會做的呢。”


  嗓音一落,唇瓣上的弧度越發而深,朝藍燁煜也笑得越發風情。


  隨即,眼見藍燁煜滿目深沉的凝他,但就是不回話,他則輕笑兩聲,興致缺缺,繼續道:“時辰已是極晚,江雲南便不耽擱大周皇上了。長公主正獨自在屋中就寢,大周皇上也早些進去陪伴。說來,大周皇上如今雖有重擔在身,但既是長公主在身邊,也望大周皇上好生珍惜,莫要輕易推開。畢竟啊,想得長公主上心的男人比比皆是,江雲南也正虎視眈眈,倘若哪日大周皇上當真傷了長公主的心,亦或是當真決絕的推開長公主了,那時,便也莫怪江雲南與展文翼趁虛而入了。”


  懶散的嗓音,柔然風月,似如隨口道出的一般,待得這話落下,他也未顧藍燁煜反應,隨即便轉身緩緩離開。


  周遭極為難得的靜謐,無聲無息,甚至連風聲都未起,隻是待緩步入得偏屋後,江雲南似如渾身脫力一般,整個人緩緩屈身下來,頹然的坐在了地上。


  思緒翻湧,一股股不平嘈雜之感肆意升騰,他開始咧了咧嘴,自嘲不定的笑。


  從不曾想過,他江雲南竟也有如此大義凜然之際,竟會主動將自己極是上心追逐之人推還給別人!他一定是魔怔了,一定是這些艱苦行路的日子將他心底的野心埋沒了,隻是而今突然回神過來,理智一湧,也會突然覺得不平,不甘。


  他忍不住抬手大肆敲擊自己腦袋,卻是刹那之際,手臂竟陡然錐心般疼痛,他抑製不住的倒吸了一口氣,這才陡然回神,整個人也驟然全數清明,渾身也驀地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雖是出自風月,雖是早已成鄙陋之軀,雖是當過千人騎,萬人枕,但他的心終還是在跳動,終還是有所追求,隻奈何,隻奈何那個人啊,不喜他呢。縱是他使出渾身解數,將滿身的柔媚風骨卸下,那人,終是不喜他的。


  夜色沉寂,深沉幽遠。


  有精衛逐漸開始斬斷了船隻相連的繩子,待得所有船隻自行稍稍散開少許,隨即便全然而停。


  海麵平靜,各船也極是平靜。


  待得海麵逐漸有氤氳霧氣升騰之際,伏鬼才再度歸來,眼見藍燁煜仍立原地,便忍不住再度開口,“皇上,此處涼,皇上回屋中休息吧。”


  短促之言剛剛落下,藍燁煜便全然回神過來,隨即抬頭朝伏鬼掃了一眼,薄唇一啟,慢騰騰的道:“伏鬼,你說,倘若你心係一名女子,你是想讓她與你共擔風雨,生死不定,還是,想讓她徹底離開,獨自安好?”


  伏鬼一怔,麵色起伏,極是為難的道:“皇上,伏鬼不曾有心儀之人,是以,是以不知此話該如何回。”


  說著,眉頭又是一皺,繼續道:“不若,不若屬下去將高良尋來。這些日子,高良對東陵大公……對司徒淩燕極是照顧,想來是極為心係於她,是以皇上這話,高良該是能答。”


  “不必了。”不待伏鬼嗓音全數落下,藍燁煜便淡然幽遠的出聲,說著,神色微動,繼續道:“司徒淩燕如何了?”


  伏鬼頓時斂神一番,剛毅嚴謹的道:“上次司徒淩燕大撞東陵城門,頭顱受傷,縱是性命保住了,但還是極為癡傻,甚至癡傻得都不認識高良,不認識任何人了。”說著,眉頭微微一皺,繼續道:“皇上,此行帶著司徒淩燕終是累贅,且東陵太子此番不一定在大英,是以,許是攜著司徒淩燕上路,也該是未有任何作用……”


  他這話算是在硬著頭皮說出來的,雖明知略微與自家主子之令有所違背,但他終還是想提醒一番。


  畢竟,此番行路艱辛,且那司徒淩燕猶如傻了一般,做不得任何事,便是行軍趕路,都得高良綁在身上策馬行路,著實累贅。


  隻是這話一出,便見自家主子麵上仍是未有任何變化,一時之間,他心底越發起伏,倒也不知自家主子究竟是何心思。卻是正待略微心緊之際,無波無瀾的氣氛裏,便聞自家主子終究是慢騰騰的出聲道:“東陵覆滅,東方殤獨自逃亡。那人最是重情義,隻要司徒淩燕在手,不愁那東方殤不會出現。”


  伏鬼眉頭越發而皺,猶豫片刻,再度道:“雖是如此,但許是東方殤本就不在大英,是以,便是此番將司徒淩燕帶至大英,許是也無法……”


  藍燁煜神色微動,不待伏鬼這話道出,便懶散平緩的出聲打斷,“他會出現。”


  伏鬼神色微變,下意識噎了後話。


  藍燁煜繼續道:“明日便會與大英惡鬥,到時候場麵混亂,司徒淩燕的性命何人能顧。那東方殤並非傻子,倘若當真要救司徒淩燕,定會在大周與大英開戰前亦或是開戰時,拚盡一切的出來救司徒淩燕。那時,朕便要讓東方殤徹底有來無回,也會將東方殤這領軍殺大周先帝先太子的罪魁禍首,也無論如何都要將他交給思涵,讓思涵,好生報仇。”


  這話入耳,伏鬼瞳孔一縮,心底震撼起伏,一切的一切,也終是全然明白過來了。


  自家主子曆來心思通透,為人極是精明,步步算計,他伏鬼一直都不讚成將司徒淩燕這累贅一直放在軍中帶著,但如今聽了這話,他才突然明白過來,許是自打出發大英之際,自家主子便算準了長公主會來,是以,他一直將司徒淩燕留在軍中,是為引出東方殤,從而,無論如何,都會將東方殤徹底交給長公主處置。


  畢竟,東方殤是領兵攻了東陵之人,也是長公主一直念著要殺之人,而自家主子便也一直都將此事放於心底,便是此番大英當前,竟也仍是不忘為長公主尋出仇敵。 伏鬼心生複雜,一股股悵惘歎息之感也越發在心底肆意交織,糾纏縈繞,排遣不得。


  情深不易,太過付出也是不易,隻是自家主子如此麵麵俱到,便是他這局外之人看著,都覺得累。他伏鬼雖不曾曆經人事,更也不知所謂的情愛究竟為何,但即便不曾曆經,但也算是見過,是以,依他之見,若兩人當真相愛,便是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相互輔助,隻奈何自家主子太過強大,太過執拗,太過想將一切之事都做得完美,是以,才會如此的麵麵俱到,卻又勞累傷心。


  思緒至此,一時之間,伏鬼有些說不出話來。


  待得半晌之後,他才稍稍回神過來,強行按捺心神一番,才道:“皇上之意雖是好,但皇上許是終歸不曾在意長公主的感受。許是在長公主眼裏,擒拿東方殤之事可早可晚,而皇上身上的舊傷與日後命途,才是長公主最是關心的。”


  他並未回自家主子的話,而是站在思涵的立場相勸。


  隻是他著實太知自家主子的執拗之性,是以這番話說出來後,他心底也是全然無底,甚至也極是認定自家主子絕不會將他之言聽入分毫,隻是這回,便是他嗓音落下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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