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百裏堇年麵色起起伏伏,那眉頭早已是緊皺成團,無奈之至,似是心情略微不暢,但卻並未真正的惱怒與鄙夷。
他僅是沉默片刻,隨即便朝那畫舫船頭的大紅身影掃了掃,斂神一番,唇瓣便稍稍勾出一抹笑容,出聲純透認真的道:“倒是巧,六弟也在這兒。”
那船頭的大紅之人嘿嘿一笑,扯聲道:“今兒國都彩燈節,小弟豈能錯過。大哥也是知曉的,小弟最喜熱鬧。隻是巧的是,大哥也在這裏。”
百裏堇年笑道:“六弟心性,大哥自是知曉。今夜彩燈節倒也極是熱鬧,六弟今夜便好生玩兒好。隻是還是莫要太晚回宮,免得你娘親擔憂。”
“無妨,今兒出來便也與娘親說過了,今夜會晚歸。再者,此番難得遇見大哥,自然也是要將大哥陪好的。你我兄弟二人雖同在屋簷,但卻鮮少見麵與閑聊,此番好不容易在彩燈節上遇見了,小弟自然得好生陪陪大哥的。”
不待百裏堇年的尾音落下,衛王便已出聲。
卻是這話入得百裏堇年耳裏,倒讓他越發眼抽。
大英之中,有豺狼虎豹之人,有精於算計之人,但獨獨自家這六弟是個異數。此人最喜風月,最喜浪蕩,往日甚至都可光明正大將風塵之女帶入宮中,氣得老太妃蹬腳吐血,驚得舉國上下目瞪口呆,隻是說來也是怪異,就論這等皇族敗類,處處給皇族大丟臉麵之人,自家那極為強勢的父皇,竟仍留他性命。
他可是清楚記得,當年他十三之際,二皇弟不過是不注意的當眾打翻了自家父皇最是喜歡的醇酒,自家父皇深覺麵子大掃,便將二皇弟貶去了貧瘠一帶,而這自家這六皇弟,早已成了天下笑柄,更也是父皇眼中的廢物,所犯之罪早已罄竹難書,比二皇弟多了不知多少倍,但此人,卻能在國都封王,甚至可不入封底,偏偏逗留在國都,逗留在宮闈,安然無恙。
若是這其中並無內幕,他自然是不信的。隻可惜,父皇之事,他百裏堇年渾然無從插手。傀儡之人啊,便隻能兢兢業業的被人當做棋子與利刀殺人,從中周.旋,夾縫求生。
“六弟倒是客氣了,大哥無需六弟陪。六弟將你那滿船的姑娘陪好便是了。”
所有思緒,周遭在腦海翻湧而過,則是片刻,百裏堇年按捺心神一番,認真醇然的出了聲。
這話一落,那衛王的畫舫便已恰到好處的停在了百裏堇年的畫舫麵前,周遭光影的搖晃下,將那船頭的衛王身上渡了一層暖黃光影。
他咧嘴笑得極是欣悅,開口便道:“姑娘雖要陪,但大哥更要陪。今兒彩燈節高興,我們兄弟也好生聚聚。”
絲毫不問百裏堇年是否願意,衛王便已開口道了這話,甚至不待尾音落下,他便躍身而起,當即朝百裏堇年的畫舫飛來,卻又似是輕功太過蹩腳,騰空而起的身子晃動不堪,搖搖欲墜,著實驚險。
“六弟小心。”
百裏堇年歎息一聲,卻仍是上前幾步,抬手去拉衛王,衛王輕笑兩聲,驀地伸手過來,正要拉上百裏堇年的手,不料他身子陡然失控,整個人當即朝百裏堇年砸來。
百裏堇年麵色一僵,怔住。
衛王那大紅的身影陡然壓下,瞬時將他整個人都砸在了地上,徹底當了回肉墊。
“小爺的腰閃著了,哎喲,閃著了。”
衛王以一種極是怪異的姿勢仰在百裏堇年身上,開始扯著嗓子哎喲連天。
在場侍衛卻是被嚇得滿麵慘白,陡然紛紛湧動上前,雙雙將百裏堇年與衛王扶起,眼見百裏堇年頭上的金冠微微歪斜,連帶臉頰也染了半縷土灰,侍衛們神色越是一變,紛紛垂頭下來,不敢再看。
衛王終是噎下了慘呼之聲,眼見百裏堇年如此,麵上也是驚了一跳,當即滿麵自責歉疚的焦灼問,“大哥可受傷了?都是小弟的錯,小弟太過高興,便得意忘形,讓大哥受痛了。”
百裏堇年抬手摸了摸摔痛了的手肘,因著眾人當前,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將揉手的動作放大。他僅是皺著眉,目光極是無奈的朝衛王掃視一圈,歎息一聲,“六弟倒是著實魯莽了些。”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衛王這大男人竟是陡然濕了眼,頓時朝百裏堇年跪身下來,扯著嗓子便呼道:“大哥恕罪。我方才也是因太過興奮,是以才躍身而來,哪知我武功仍是不濟,這才砸在了大哥身上。大哥也是不知,我近些日子一直在發憤圖強,招了兩個武師教我武功,為的便是國難當頭,我百裏鴻昀自當勤加練武,以圖為國效力!卻不料那兩個武師竟是總在我麵前吹噓,非但沒教好我武功,還總是吹噓阿諛我武功了得,正是因他們吹捧不實的評價,才讓我今日自信滿腹的要躍船而來,竟不料砸倒了大哥。大哥放心,我今夜回去,便去將那兩個武師神棍給砍了。”
冗長的一席話,說得倒是委屈十足,更也是惱怒重重。
百裏堇年眉頭越發一皺,並未言話。
思涵安然靜坐一旁,一聲未吭,此番離得近,倒也將這大英的衛王看得清楚,隻見著瑞王,容貌著實昳麗,雖喜風月,但卻並無清杉那般的柔膩諂媚,反倒是,劍眉橫飛入鬢,鼻梁高挺,一雙漆黑的眼雖噙著淚,但卻是無端深邃,如此之人,若僅觀其表,著實看不出他任何窩囊,反倒是還會在他身上察覺出半分剛毅之氣。
是以,這大英的衛王,當真流連風月,一無是處?
正待思量,百裏堇年歎息一聲,終是出聲道:“罷了,此番我也未摔到哪兒,六弟便莫要自責了。那兩名武師既是教不了你武功,辭了便是,也無需砍人腦袋。倘若你當真想學武功,大哥可為你安排,國都的校場,能人輩出,隨便一人,都必定能教會六弟武藝。”
百裏鴻昀忙道:“多謝大哥關心了。隻是,學武之事,倒也急不來,若不然,自得猶如這次一般,被人教了個三腳貓功夫,在外大肆出醜,害人害己啊。”說著,話鋒一轉,略微緊著嗓子問:“方才小弟撞來,可讓大哥受傷?”
百裏堇年緩緩搖頭。
百裏鴻昀大鬆了口氣,伸手略是後怕的拍了拍心口,繼續道:“如此便好。倘若大哥因此受傷,小弟自是難辭其咎了。”說著,便推開在旁攙扶的侍衛,當即踏步過來伸手纏上了百裏堇年的胳膊,繼續道:“大哥方才終是摔了,身子要緊,此番還是先入畫舫內好生坐著休息。”
嗓音一落,便將百裏堇年往畫舫那屋門推去。
百裏堇年正要言話,卻是後話未出,便被百裏鴻昀搶先道:“小爺先扶大哥入畫舫休息了,是以此處便先交給東臨公子了。對了,小爺畫舫上的一眾美人兒,東臨公子且差人將她們渡至這艘畫舫上。今夜我們既是遇見了,便兩船合一,所有人都在一起熱鬧熱鬧。”
尾音一落,人已是攙著百裏堇年入了畫舫。
思涵眼角一挑,倒被百裏鴻昀那風風火火的性子怔了幾下。
待得回神,她才抬頭朝東臨蒼望來,則見他視線微遠,正凝在前方那艘衛王的畫舫。
思涵下意識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那畫舫船頭,女子如雲,個個都是濃妝豔抹,脂粉濃重,又或許是察覺到了東臨蒼的打量,那些女子皆麵露柔笑,嬌然四溢,那一雙雙修長的眼不住的朝東臨蒼投來,濃情意蜜。
“美人如雲,鶯燕嬌柔,如此之景,倒是春光大好。”
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漫不經心出聲。
這話一落,東臨蒼便應聲回神,下意識扭頭朝她望來,嘴角上噙著一抹懶散自若的笑,“美人兒的確嬌柔,但卻並非人人都喜。我不過是隨意朝她們望了一眼罷了,瑤兒可莫要調侃於我。”
說著,不待思涵反應,便吩咐船上的侍奴將對麵畫舫上的所有女子接過來。
侍奴們不敢耽擱,恭聲而應,則待他們正要越發將畫舫朝對麵的畫舫靠攏之際,東臨蒼則徑直將目光朝思涵落來,慢騰騰的道:“船頭許是會被她們全數霸占,自會擁擠,不若,瑤兒且先與我去船尾吹吹風?”
思涵淡然凝他,一言不發。
他勾唇笑笑,繼續道:“瑤兒不說話,便是默認了。嗬,順便,再將江雲南也一並喚過來。”
說完,分毫不作停留,略是幹脆的踏步朝船尾行去。
思涵麵色一深,仍未言話,待得思緒翻騰片刻,她才轉眸朝立在船角一直都不曾言話的江雲南望去,略微示意,待得江雲南柔膩順然的點頭,她才故作自然的挪開目光,踏步朝東臨蒼跟去。
經過衛王這一攪和,倒是算是短暫的擺脫了百裏堇年。
思涵心底也略是鬆懈半許,卻待與東臨蒼一道站定在船尾,便見他目光仍是幽幽的落在河岸那燈火延綿的長街,似在出神。
“東臨公子可是有心事?”
這小子曆來淡定從容,是以鮮少展露這等反應。思涵仔細將他打量幾眼,便低沉無波的問出聲來。
東臨蒼並未言話,目光仍是落於長街,那雙漆黑的瞳孔,也被光火映襯得搖曳起伏。
思涵眉頭微蹙,深眼凝他,也兀自沉默下來,並未多問。
待得二人緘默片刻,東臨蒼突然出聲道:“長街繁,燈火如龍,曲折蜿蜒。尋常之人參與彩燈節,僅覺熱鬧,但鮮少人覺,這國都的彩燈節,也是景致大好,壯觀延綿。”
思涵微微一怔,未料他會突然道出這般無關緊要的話。待得雙眼循著他的目光朝不遠處那長街掃去,她才斂神一番,平緩低沉的道:“既是彩燈節,所來之人自是湊熱鬧的,亦或是放河燈,至於欣賞這彩燈節景致之人,的確甚少。”說著,轉眸凝上他那微微藏在光影裏的側臉,繼續道:“東臨公子怎突然感慨這個了?”
東臨蒼勾唇笑笑,“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便隨口說了幾句。隻是也覺,大英國都繁榮起來,也是一片昌盛美好,惹人心悅。卻就不知這番昌盛,能再持續幾日了。”
原來是在感慨亂世。
思涵突然了然過來,沉默片刻,正要言話,不料話還未脫口而出,便聞東臨蒼突然抬手一指,話鋒也跟著一轉,“瑤兒可見那處高台?今夜比武,便是在那高台上比試。到時候,大英貴胄雲集,百姓圍繞,定熱鬧擁擠。”
這話入耳,思涵下意識噎了後話,目光循著他的指尖望去,則見不遠之處,的確有座高台。
那高台出水略高,且極是寬闊,隨意容納七八十人都無問題。因著大英不興科舉,文武之才皆從真正的比試中開始提拔,是以便是那比武的台子也是裝扮得極為隆重,大紅的地毯鋪就,周遭兵刃架上也擺滿了兵器,最裏麵,還擺了一排排桌椅,瞧著隆重莊嚴。
“多謝東臨公子提醒,本宮已是看見。隻是,不知彩燈節的比武,何時才會真正開始?”思涵默了片刻,淡然回話。
東臨蒼抬頭瞅了瞅天色,扭頭過來朝思涵風雅盈盈的笑,“大約一個時辰後,便該開始了。”說著,嗓音稍稍一挑,輕笑一聲,“瑤兒可緊張?”
思涵淡然搖頭,“孤注一擲罷了,何來緊張。再說,此際不還有東臨公子在麽,倘若今夜之事當真有何閃失,東臨公子自也不會袖手旁觀才是。”
東臨蒼眼角一挑,略是無奈的道:“瑤兒倒是喜歡算計我呢。隻是,你我身份終是迥異,我能在百裏堇年那小子麵前護你,但若你鬧出的事態茲事體大,不可收拾,我要出手幫你也是為難呢。”
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語氣雖卷著幾分無奈,但若是細聽,卻不難察覺他話語中交織著幾許調侃之意。
思涵深眼凝他,也不打算回他這話。隻因回與不回,心頭終是有所篤定,篤定這東臨蒼雖是嘴硬,但實則定不會真正袖手旁觀。畢竟,這廝可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極是聽從他娘親意願,是以,她顏思涵若是當真出事,牽涉極大,難保東臨老夫人不會因藍燁煜之故,心酸悲戚。
思緒至此,心境通明。思涵僅是淡然掃他兩眼,便漫不經心挪開目光,不發一言。
東臨蒼怔了一下,大抵是未料思涵會如此反應,麵上露出了半縷愕然之色,卻又是片刻後,他便斂神下來,目光悠悠的朝靜立在一旁的江雲南望去,懶散自若的問:“江雲南公子身上的傷,此際可還有何不適?”
江雲南修長的眼朝東臨蒼一掃,柔然而笑,“多謝東臨公子關心,江雲南的傷,已無大礙。”
東臨蒼略是認真的點點頭,一本正經的又道:“如此便好,倘若柳公子傷勢未愈,許是今日之事,自然也得給瑤兒掉鏈子呢。”說著,分毫不理江雲南略是沉下的麵色,他目光朝不遠處那紅毯鋪就的高台落去,繼續漫不經心的道:“今夜武比,乃群雄而爭,柳公子不必太早去那高台應比,僅需待得有人最後一人勝出,你再上去比試也不遲。隻是,那人既是能勝到最後,武功伎倆自是不弱,江雲南公子若要遇那人拚鬥,許是得費些心神。”
江雲南柔笑道:“東臨公子提醒得是,江雲南也正有此意呢。隻是江雲南以為,今夜之比,強鬥比不上智取,江雲南也素聞東臨公子醫仙大名,是以就不知江雲南公子,是否能送些救急之藥給江雲南防身了,就如,蠱毒之類。”
這話入耳,思涵眼角一挑,心思周轉片刻後,便恢複如常。
江雲南也非常人,往日在容傾手裏都可如魚得水,圓滑而處,是以心思與計量,自也不弱,如今在這東臨蒼麵前,他能開口為他自己考量,雖稍稍在她意料之外,但卻又在他的性情之中。
隻是相較於她的微詫,東臨蒼麵色則是分毫不變,似如全然知曉江雲南心思一般,整個人悠然自若,平靜如初。
待他那雙漆黑的瞳孔在江雲南麵上流轉片刻後,他才稍稍勾唇,平緩而道:“柳公子心思細膩,行事考究,本少倒也佩服。隻是,今日這彩燈節,群雄如雲,再加之江雲南公子並非用毒高手,是以本少若當真給你蠱毒,你在使用之際,許是得漏出馬腳,被相府暗衛圍攻呢。再者,大英左相,既能坐穩那人上之人的位置,自然也非等閑之輩,區區蠱毒,何能當真奈何得了他。”
江雲南神色微變,“如此說來,連東臨公子也無其它速成之法,擒得大英左相了?”
東臨蒼勾唇笑笑,“也非是全無辦法。隻不過是因眾人皆在,是以不好使暗招罷了,但大英左相自身便有弱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