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回去自難逃一死。且如今營地並非安全,隨時可被大英之人發現,大戰也隨時都可一觸即發,皇上擔憂娘娘,是以要將娘娘送回東陵,也望娘娘體諒皇上苦心,速與屬下們回得東陵才是。再者,大英左相的心,屬下們也為娘娘帶著的,皇上也說,東陵皇上性命為重,望娘娘不可再因其餘之事耽擱。”


  冗長的一席話,被他以一種極是認真勸慰的嗓音道出,這些話一層層的鑽入思涵耳裏,隨即又順勢鑽入了思涵心裏,終還是在她心頭敲出了一片片起伏不定的漣漪。


  她眉頭緊皺,瞳孔幽遠的落在前方遠處,並未言話。


  這精衛所說之言的確是有道理,一邊是藍燁煜,一邊是自家幼帝,兩方都是手心手背,何以抉擇?這精衛能言道出這些,想來自然也是受了藍燁煜點撥才是,畢竟,也隻有藍燁煜那廝,才知她心底的軟肋是什麽,才知對她言道什麽話,才能徹底擊中她的心,從而讓她心有搖晃,舉棋不定。


  與他相處了這麽久,竟還是不曾改變他算計她的習慣。隻是即便他所做之事都是在為她好,但今日這事,她終還是覺得他做錯了。


  便是離別,總得兩兩道別才是,此番這讓她在睡夢中就徹底離別,的確是,殘忍了些。


  “請娘娘體諒皇上之意,以大局為重,速速上路。”


  正這時,精衛們再度整齊劃一的祈求。


  思涵袖袍中的手全然緊握成拳,麵色雲湧,複雜歎息。


  藍燁煜總是找得到她的軟肋,也總是能將她算計得團團轉,便是到了此際,也仍是要強行按捺情緒,如他所願的歸得東陵,從而,讓他不必再為她的安危擔憂與分心,可孤注一擲的全然與大英拚鬥,也能讓她回得東陵,安穩的守著幼帝,守著東陵,再度過上稍稍平靜的日子。


  不得不說,他如此之舉的確可惡,但她身上的責任與重擔,也更是可惡。


  往日年幼,囂張跋扈,從不曾想過她顏思涵有朝一日會挑起大梁,成東陵的掌權公主,許是也有人說,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守著還有何用,但她父皇與兄長皆為了東陵的安危而戰死,她顏思涵又如何能全然棄父皇與兄長用鮮血性命強行守護著的東陵於不顧,棄顏一族列祖列宗用鮮血打下的江山於不顧,更有甚者,倘若當初不爭不守,淑妃與哲謙定為大,那時候,她與自家幼帝毫無權勢支撐,普天之下,定遭淑妃毒手,毫無活頭,又或者,不守東陵,不在城牆上威東方殤一把,東陵定國破,那時候,亂世之中,無家可歸,她與自家幼帝這等前朝餘孽,東陵之人定斬草除根,更無活頭。


  是以,守國監國,不過是當初被逼無奈的趕鴨子上架罷了,隻是自己也一直任勞任怨,強行努力的要做好一切,隻可惜,要讓一個本是囂張跋扈之人突然成熟倒是尚可,但她終究在深山呆了幾年,脫離了宮闈與朝堂太久,脫離了人與人的爾虞我詐太久,是以,縱是受得世事磨難,但她終還是平常人,無法如神仙一般,能將諸事都妥當權衡,妥當控製。


  以至於,如今陷入兩難,抉擇不定,縱是心有複雜,悲涼,緊張,甚至不詳,但她終還是,得以大局為重,回頭不得。而藍燁煜那廝也恰巧是算準了這點,從而,才會大肆將她心中的軟肋利用,逼著她往前。


  種種思緒,徹底在心頭炸開,一時之間,心情驟然急下,陰沉一片。


  “走吧。”


  待得半晌,她才低啞沉沉的出聲。


  嗓音落下,放了車簾,則待挪身安穩在馬車內坐好,突然,便聞身後不遠,陡然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周遭沉寂,是以,襯得那馬蹄聲越發的突兀刺耳,奈何便是如此,周遭的精衛,卻無人挪步,亦或是無人抬腳朝那由遠及近的烈馬迎去,反倒是,四方都是一片平靜,仿佛在場的所有之人,皆在靜默低沉的任由那烈馬靠近。


  思涵瞳孔一緊,心底也陡然開始起伏,或緊或喜,奈何片刻,那馬蹄聲徹底停歇在她的車旁,而後,車外當即揚來了一道柔膩平緩的嗓音,“幸得江雲南策馬迅速,此際終是追上了長公主。”


  這話入耳,瞬時,將心底那唯一一點翻騰而起的驚喜全然壓下。


  她以為是藍燁煜突然想通,欲策馬過來與她道別,奈何,終還是她多想了。


  也是了,如今大周與大英敵對,局勢緊烈,藍燁煜又如何能再度隨意的離開大周兵營。隻是此番也的確不曾料到,江雲南會突然追來。


  她神色微動,沉默片刻,隨即便按捺心神的抬手撩開了馬車簾子,待得目光朝外一落,便恰到好處的掃到了江雲南的臉,順勢之際,瞳孔也跟著抑製不住的猛顫,整顆心也開始揪了幾下。


  “長公主莫要如此看著江雲南,江雲南此際麵容受損,定是不好看的,等江雲南臉上的傷恢複了,長公主再看吧。”江雲南清楚凝見了思涵那起伏陡顫的瞳孔,一時,麵露黯然,當即自然而然的垂頭下來,隨即便勾唇一笑,平緩自若的出了聲。


  思涵心有起伏,一道道歎息複雜之感再度在心頭蔓延開來。


  也縱是江雲南此番弧度極大的低著頭,讓人略是看不見他的麵容,但即便如此,方才那一眼,她便已然全數看清了的。江雲南的臉,橫梗了兩條長長的刀傷,傷口似是不曾經過仔細處理,血色新鮮,瞧著無疑是有些觸目驚心。


  遙想昨夜一戰,磅礴激烈,本也該與江雲南一道並肩作戰,不料後麵遇見了藍燁煜,竟是忘了這江雲南,如此,倒也著實有些疏忽他了。


  “且上車來。”


  待得沉默片刻,思涵低沉而道。


  江雲南微微一笑,柔聲道:“長公主,江雲南可否不上車來?此番烈馬在下,策馬奔騰,極是颯爽,江雲南喜歡這等感覺,是以便想在外策馬,護長公主車邊。”


  “上來。”


  思涵滿目淡沉的將他那緊垂著頭的模樣掃望,分毫不曾將他之言聽入耳裏,再度出聲。


  江雲南並未回話,僅是坐在馬背無聲僵持,待得片刻後,他終是點頭一番,隨即便緩緩躍下馬來,而後登了思涵的馬車。


  馬車不大,容納兩人略微有些擁擠,江雲南則擇了馬車角落而坐,渾然不如往日風情萬種那般徑直坐定在思涵身邊。


  “長公主可是見江雲南麵容毀了,是以憐憫江雲南,才讓江雲南入馬車坐的?”僅是片刻,江雲南薄唇一啟,再度出聲,縱是嗓音略微染著幾分玩笑似的柔膩,隻是若是細聽,卻也不難聽出他語氣中夾雜著的幾分別扭的自尊與悲涼。


  風塵之人,且曆來風情萬種慣了,是以對容貌大多是有所看重的,而今容貌被毀,縱是心態極好,但終還是免不了傷懷,而這江雲南,便是如此。


  “不過是稍稍帶傷罷了,且隻要好生敷藥,日後再敷些祛疤之藥,你之容顏定當恢複如初。如此,既是容貌能恢複,便也並非大傷大害,且你也並非缺胳膊斷腿,這般一來,有何之處能讓本宮憐憫的?”說著,神色微動,嗓音一挑,“怎麽,受得這點傷,你便退縮畏懼了?”


  “不是。江雲南僅是擔心江雲南容貌被毀,長公主便不喜江雲南了。畢竟,人之在世,都是愛美的。”


  “本宮曆來不喜以貌取人,且你如今倒也極好,至少沒了當初那般柔媚之氣,增了幾分男兒硬朗,本宮瞧著,倒也越發入眼。”思涵默了片刻,低沉而道。


  江雲南臉上陡然卷了笑容,頓時抬頭朝思涵望來,“長公主所言當真?江雲南如今麵帶刀疤,長公主竟覺江雲南有男兒硬朗之氣,略是喜歡?”


  思涵眼角一抽。


  他笑得柔媚,那雙漆黑的眼無疑是洞悉一切,隻是即便如此,卻仍是滿麵的柔情與喜色,薄唇一啟,繼續道:“既是如此,那江雲南臉上的傷即便好了,江雲南也不祛疤了,長公主既是喜歡,江雲南便為長公主留著。”


  思涵深眼凝他,並未言話。


  正這時,馬車也開始逐漸搖曳,繼續往前。


  思涵沉默片刻,才掏出傷藥瓷瓶朝他遞去,淡道:“你無需將本宮的喜好太過放於心上。”說著,眼見江雲南笑容微僵,她自然而然的挪開目光,繼續道:“先將傷藥敷了,本宮有話問你。”


  江雲南瞳色黯淡,將思涵凝了片刻,才斂神一番,懶散平緩的伸手將傷藥接過,而後親自塗抹在臉上的傷口。待得一切完畢,他將瓷瓶朝思涵遞還,思涵抬手接下,隨即也不再耽擱,當即低沉無波的問:“昨夜那花燈節,最後如何了?你又可曾見得東臨蒼與百裏堇年等人?”


  江雲南緩道:“不曾。至始至終,江雲南都不曾見過東臨蒼等人,當時江雲南脫險之後,耳聞長公主已是出城,是以便急著追隨來了。”


  說著,神色微動,麵色極為難得的幽沉半許,繼續道:“長公主,昨夜花燈節,江雲南受大英左相之人圍攻,本是難以殺出重圍,以為將會命喪河內,卻是最終,有一群黑袍之人對江雲南出手援助,令江雲南脫了險。江雲南當時,本以為那些黑袍之人是東臨蒼的人,但最後卻發覺,並不是。且長公主猜猜,那些人,是何人所派?”


  思涵眼角一挑,麵色幽遠,心思也輾轉起伏,頓時憶起她昨夜逃脫圍攻,也是因那群突然出現的黑袍之人搭救,是以,那些黑袍之人,究竟何門何派?


  心思至此,她目光再度朝江雲南落來,低沉沉的問:“那些黑袍之人,究竟何人所派?” 腦中並無思緒,是以僅能直白而問。


  且江雲南既是已否定了是東臨蒼所派,如此,她倒是當真不知這大英之中,竟還有何人能對她顏思涵與江雲南出手相救了。


  待得嗓音落下,她凝在江雲南麵上的目光越發深沉。


  江雲南麵色也稍稍變了變,瞳色緊烈,隨即也渾然不顧麵上的傷口猙獰,目光徑直迎上思涵的眼,略是緊著嗓子道:“那些救得江雲南之人,是大英衛王的人。”


  衛王?


  這話入耳,思涵麵色頓時一變,心口也驟然起伏,思緒狂湧,各種疑慮皆升騰磅礴,壓製不得。


  怎會是衛王?

  連東臨蒼都不敢輕易明麵的出手,那衛王,竟是敢如此公然出手,從而與大英左相的勢力作對?再者,倘若大英太上皇一旦知曉那衛王百裏鴻昀在彩燈節上對大英左相的勢力大開殺戒,就論這點,大英衛王也是得不到任何好果子?

  是以,衛王此舉,又是何意?


  思涵滿目複雜,一時之間,不曾言話。


  待得沉默半晌,她才強行按捺心緒,陰沉道:“此消息可全然確定?”


  江雲南點點頭,隨即便從袖中掏出了一隻令牌朝思涵遞來,“全然可靠。江雲南上岸後,有人給江雲南遞來了這令牌,說長公主已出城,讓長公主追隨出城。江雲南不知真假,但的確尋不到長公主,隻得冒險一搏,卻待策馬行至國都城門,便聞守城並未說是衛王令牌,且那守城之將似又與衛王關係極好,隨意盤問江雲南兩句,便並未為難,開城放了江雲南。江雲南一路策馬出城,後在中道遇了伏鬼,又受伏鬼指路,才追上了長公主。”


  冗長的一席話,他說得極為認真,條理分明,隻是這話入得思涵耳裏,卻因太過的恰到好處,全然給人一種懸乎與不真實的感覺。


  就如,那衛王給了江雲南令牌,江雲南便可安穩出城,且她昨夜與藍燁煜拿著穆元帥的令牌出城,都還被大肆盤問了一番,更別提江雲南單槍匹馬出城,又若非那守城之將與衛王極熟極熟,甚至熟到都能聽從衛王之令的話,若不然,僅憑衛王一個令牌,那守城之將又何曾輕易將江雲南放走?


  是以,如此可否委婉驗證,那衛王絕非如表麵那般無能浪蕩,而是,可隨意號動城門守將,暗中勢力不可小覷?

  再者,江雲南便是出了城,又如何會這般巧合的遇上伏鬼?倘若不是伏鬼專程主動的與江雲南相遇,江雲南又如何遇得上伏鬼?再者,昨夜也僅是她與藍燁煜一道出城,伏鬼仍還在國都城內,而江雲南所言竟是在國都外遇見了伏鬼,如此,那伏鬼又是何時出的城門,且又是如何出的城門?甚至於,那伏鬼又是如何知曉她顏思涵離開了營地,甚至還能這般準確的為江雲南指路?

  越想,各種疑慮便全然驟起,搖搖晃晃,難以理清。


  卻是正這時,江雲南靜靜凝她,再度道:“衛王那裏,江雲南的確不知衛王為何會幫江雲南,也不知衛王為何要助江雲南出城,隻是,江雲南出城之後,在官道上突然遇了伏鬼,即便伏鬼不說,但江雲南憑伏鬼的神態與語氣,也能肯定,伏鬼為江雲南指路,讓江雲南盡快來追隨長公主,該是受了大周皇上的指令。”


  思涵應聲回神,滿目複雜深邃的凝他。


  江雲南繼續道:“伏鬼行事,每件事都會依照大周皇上的指令行事,是以,伏鬼讓江雲南指路,讓江雲南極是精準的追上長公主,便也該是大周皇上之意。再者,往日行軍途中,大周皇帝對江雲南雖是不喜,但也覺江雲南極為可用,是以不曾要江雲南性命,他知江雲南對長公主極是上心,一心一意,是以當初在群獅追逐之中,才能那般放心的將長公主交給江雲南護著,而這次,想來大周皇帝的初心仍是未變,仍是僅相信獨獨江雲南才可全然護好長公主,是以,才有了伏鬼在官道上與江雲南恰巧相遇並指路之事……”赤龍武神


  話剛到這兒,他眉頭微微一蹙,麵色也驀地一遠,欲言又止。


  思涵兀自靜坐,仍是沉默,思緒也隨著江雲南之言越發翻轉與思量,待得半晌後,她深邃幽遠的瞳孔徑直迎上江雲南的眼,“你有何話,說出來便是。如此欲言又止藏著掖著,也非你江雲南之性。”


  江雲南微微一笑,略是柔膩無奈的道:“果然長公主是了解江雲南的,仍也是看得出江雲南還有話想說。隻是,便是江雲南不說,憑長公主的聰慧,也應是能憑江雲南方才的幾席話聯想到某些事才是,就如,衛王熱絡差人送江雲南出城之事。”


  思涵心中起伏,一道道森然幽沉之感大肆在心底蔓延。


  江雲南這話沒錯,她的確是憑著他方才之言,想到了一些東西。隻是,那些所想之事仍也是極為懸乎,連自己都有些不信,是以,便也想讓江雲南托盤道出,看看他之所想是否與她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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