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思涵漫不經心的道:“穆元帥糊塗,但穆公子你則不糊塗。穆公子莫要忘了,你們大英最初的天,是大英太上皇,如今的天,也仍是大英太上皇,你們有意選擇支持百裏堇年而疏遠太上皇,不也是在背棄主子?虧得大英太上皇還讓你爹統領大英三軍,委以重任。再者,你們穆家如今是要效忠明主,但百裏堇年雖看似可委以重任,但帝王心思終究難猜,比起日後對百裏堇年提議或輔佐百裏堇年治理大英,還不如你們自己當家做主,自己成為這大英的明主,這樣一來,也更能造福萬民。另外,大英與大周如今對立,看似旗鼓相當,但大英兵力常年不曾上過沙場,常年不曾真正高強度的練兵,你們當真以為,你們大英的兵力能敵得過大周?與其讓大英大周硬碰硬的開戰,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大英上下破敗,倒還不如,歸順藍燁煜,令大英與大周不戰而熄戰,那時,大英兵力不會傷亡慘重,國都百姓不會血流成河,而你穆家,也可真正成大英霸主,好生用你們的良善之心來統領大英上下,引大英上下之人走向開元盛世。”


  這話一出,穆風麵色越發大變。


  他從無叛變之心,隻願大英安好。如今風雨急驟,現世不穩,他與自家父親要的,也不過是輔佐明君,安得大英罷了。


  這些年來,太上皇閉關鎖國,賦稅嚴重。在外人看來,大英幅員遼闊,地處神秘,大英之人皆安樂享受,無憂無慮,隻可惜,那些終究僅是表麵之像罷了,就連這大英都城,常日看似繁榮,也不過是國都府尹強行製造維持出的昌盛之景罷了,每到國都的人都以為,天子腳下,果然是大好山河,民風淳樸,隻可惜,可惜啊,表麵的風光之下,是無盡的殘酷與黑暗,那些生活在表象之下的百姓,早已是民不聊生。


  思緒翻騰,越想,便越發的想得遠了。


  而待半晌之後,心神回到現實,莫名之中,竟有一股突然而來的衝動在肆意的作祟。


  是的,衝動,徹底改變這大英天下的衝動。所謂的忠君愛國,也僅是建立在明主明君之上,如今太上皇並非明君,穆家自是轉向了百裏堇年。隻奈何,往日倒也不曾對此多想,如今聽得思涵一言,思慮突然開闊,一股鬼祟的衝動之感,才大肆翻騰。


  倘若,倘若穆家能真正主宰大英,不必看任何人臉色而對大英施以仁政,大興變法,倘若穆家妥協,與大周之軍裏應外合,徹底將百裏一族架空,那時候,這古老的大英城池,可否真的不會被鐵騎殃及,不會被戰火繚繞,而是能,和平的解決一切,和平的安定,從而,穆家為大,引領大英開國門,興商賈,通貨物,實現大英真正的繁榮?

  周遭氣氛全然沉寂,無聲無息,一道道壓抑複雜之感四方蔓延。


  穆風許久都不言話,思緒起起伏伏,嘈雜四起,全然無法真正壓製。


  思涵深眼將他凝望,將他所有細微的反應徹底收入眼底。如今憑這穆風的反應,她知曉的,這人,終究還是動心了。


  與其將大英昌盛的希望全數寄托在百裏堇年身上,又何不自己當家做主,徹底按照自己的計劃去做?畢竟,這世上啊,最是無情的便是君王家了,此番穆家可將百裏堇年徹底推上權勢的顛覆,全數讓百裏堇年脫離傀儡之勢,但若,沒了所謂的傀儡枷鎖,這大英上下便再無牽製百裏堇年的人或事,那時,全然鬆懈且平步青雲的百裏堇年,又可否會徹底膨脹得意,從而,成為這大英的第二個太上皇?


  這點,她顏思涵能想到,這穆風,自然也該想到的。


  國之將相,的確要忠君愛國,但這世上百年,自也出了不少憤憤而起而後徹底當家做主的將相呢。


  思緒至此,思涵終是漫不經心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了。待得片刻,才漫不經心的繼續道:“與其當個輔臣,還不如,當個主子。那時,大英在手,你穆家要如何救全民於水火,都是你穆家說了算。但若,你穆家輔佐百裏堇年等位,萬一,沒了傀儡的枷鎖,百裏堇年成了第二個太上皇的話,那時候,百裏堇年最先要做的事,許久不是變法了,而是要第一個斬你穆家。”


  穆風終是應聲回神,麵色越發凝重,緊著嗓子低啞道:“長公主之言雖有道理,但長公主還是莫要將人心想得……”


  思涵冷笑一聲,不待他後話道出,便淡然的插話道:“曆代帝王,何人不是對顯赫功臣極為抵觸防備?這世上啊,又有多少代帝王登基之後便會先斬那些雖他一起拚打天下的開國元勳?穆公子並非皇族,自是不知皇族真正心思,但本宮既是說出這話來了,自然也有信服的道理,畢竟,皇族之中,別說的功勞之臣,便是手足血緣的的兄弟,都可自相殘殺,手段陰狠,而你這所謂的功臣,又算什麽?隻要能危急帝位,便是功臣……也照殺不誤。”


  冗長的一席話,被她以一種極是淡然清冷的嗓音道出,無波無瀾,似如隨口言道一般。


  隻是這話落得穆風耳裏,自又是另一番猙獰刺耳的勸慰。


  往日之時,忠君愛國,不曾多想。如今之際,雖明知這東陵長公主的話略帶挑撥離間之意,但這話卻太過現實,惹得他心境浮動,終還是將她這話聽了進去。


  他再度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


  思涵也靜靜將他凝望,神色淡漠,也未再多言。


  兩人就這麽再度沉默了下來,無聲無息,氣氛壓抑。則待半晌之後,穆風終是長歎一聲,壓著嗓子極低極低的道:“長公主之言,在下記下了。但在下雖是穆家人,但卻並不能對大事做主。是以,長公主這話,在下也僅能稍稍與家父提及,但至於家父是否要聽,便著實不在在下能控製的範圍內了。再者,也還是那話,長公主若想出得這大英宮城了,隨時都可與皇上或是穆家眼線說,隻要有在下能幫到長公主的地方,在下一定盡全力的幫。”


  他這話說得略是委婉,並不表態。


  思涵則對他這種反應自也是了然。穆風的確不是穆家的掌權之人,但這穆風恰恰是穆元帥的兒子。她今日‘苦口婆心’的與他說這些,也沒想過要他穆風來拍板亦或是決定什麽,她要的,也曆來是這穆風能規勸穆元帥,從而讓穆元帥與藍燁煜徹底統一戰線,平了這場兩國紛爭罷了。


  “本宮也非惡毒之人,生靈塗炭之事,本宮自然也不喜目睹。是以,本宮也不過是點到為止,善意提醒罷了,但至於後事如何,自然也不由本宮做主。再者,穆公子是明白人,倘若穆公子當真要救這國都的百姓,要徹底締造一個風調雨順民生皆安的盛世,許是本宮方才之言,你與你穆家,都得仔細斟酌了。”


  “在下知曉。”


  穆風不再多言,僅是垂眸下來,極是複雜低啞的回了話。


  思涵神色微動,漫不經心的朝他笑笑,“如此便成。此際時辰已是不早,想來穆公子還有其餘之事要忙,本宮便不拖著穆公子了,你自行去忙你的事便成。”


  這話無疑是在變相趕人。有些話說完便可,多處無益。隻是這話一出,穆風卻並未即刻出聲告辭,反倒是眉頭一皺,起伏的目光再度朝思涵落來,欲言又止,幾番猶豫,卻終究不曾道出話來。


  思涵淡然觀他,再度出聲,“穆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這話一出,穆風似才得了底氣一般,薄唇一啟,略微試探的問:“今日長公主離開亭子時,曾邀皇上晚些時候一敘,不知長公主要與皇上敘什麽?再者,長公主今日,為何會那般篤定今夜的宴席無法真正開戰?又或者,長公主今日,可是知曉了什麽要緊之事?”


  這穆風倒是不傻,看似剛毅直白,實則卻仍是精明,知曉察言觀色,更知探聽虛實。


  隻不過,即便這廝問得委婉,但思涵仍是無心為他解答。有些事啊,越說得多,便越是露餡兒得多。但若略微保持神秘,惹人心生複雜,疑慮重重,倒也不失為蠱動人心之法。


  思涵僅是微微朝他笑笑,笑容極是清淺淡漠,她的麵容上,也並未染上任何情緒。


  穆風落在她麵上的目光越發一深,眼見思涵一直不答,正要耐著性子繼續問話,卻是到嘴的話還未出聲,便聞思涵慢騰騰的道:“本宮有些日子未與百裏堇年相見了,今日在亭中也未聊得暢快,便想邀他過來再度好生聊聊罷了。而今夜的宴席之事,本宮也僅是猜測罷了,畢竟,太上皇寢宮著火,本非祥事,是以,許是太上皇因那場大火而心有顧慮,從而會及時的去改變計策亦或是行大事,又那裏來的精力再在宮中設宴。”


  穆風半信半疑,深眼將思涵凝望,心思仍是起起伏伏,並未順服。


  思涵也無心與他多言,目光徑直在他身上落著,僅是漫不經心的凝他,卻是片刻之後,穆風終是被思涵這番目光盯得有些局促心緊,隨即便強行按捺心神一番,稍稍起身,開始朝思涵彎身一拜,略是恭敬的出言告辭。


  思涵笑笑,毫無耽擱,懶散而應。


  穆風點點頭,這才緩緩轉身,踏步而離。


  待出得殿門,他順手將殿門合上了。殿外,冷風迎麵而來,大肆浮動,那一道道寒涼凜冽之感就如利刃般刮在臉頰,著實是有些突兀的疼痛。


  殿外廊簷不遠,一抹青衫之人屹立。那人略高,但身子卻極為細瘦,身上的長袍又略是寬大,任風吹刮之際,長袍揚揚起起,似如風箏般要將他整個人都一並刮走似的。


  眼見他出得殿來,那人僅是抬眸朝他掃了一眼,便已將頭垂下,整個人清清淡淡,淡漠無波,似如一汪靜水一般,令人察覺不到半許的波動。穆風將他整個人掃了一圈,心思一沉,隨即抬腳徑直朝他行去。


  那青衫之人仍是一動不動,麵色分毫不變,整個人依舊平靜自若。隻是待得穆風徹底站定在他麵前,他才稍稍抬手起來,那雙靜如死水的眼望向了他,薄唇一啟,嘶啞的主動出了聲,“拜月,拜見穆公子。”他脫口便是這話,嗓音一落,還朝穆風恭敬的行了一禮。


  一聞這‘拜月’之名,不必多想,也知這男子乃太上皇後宮之人。隻不過,世上君王,皆喜金屋藏嬌,但他們的太上皇,則喜金屋藏男,且這男子的容貌,的確昳麗俊雅,整個人雖不女氣流氣,但卻是氣質出眾,極入人眼。


  “聽聞拜月公子兩手受傷,後得長公主與東臨公子搭救。不知此際,拜月公子的手如何了?可還有大礙?”穆風默了片刻,便按捺心神的朝他出聲。


  他不曾見過這男子,這男子也不曾見過他,是以,這男子能如此直白的喚他為穆公子,就憑這點,自然也是讓人生疑的。


  “東臨公子醫術極好,拜月的手已無大礙,僅需好生調養便是。”不待穆風的尾音全數落下,拜月便已不卑不亢的回了話。


  穆風神色微動,繼續道:“東臨公子本是好人,長公主也是好人,拜月公子你啊,應該也是明理通透之人才是,你若要一直讓長公主與東臨公子將你收留在這秋月殿,倒也未嚐不可,隻不過,你終究是太上皇的後宮之人,一直長留在秋月殿倒也不妥,且你的手已是無礙,繼續留在秋月殿也無用處……”


  不待穆風的話道完,拜月便已沙啞低沉的出聲,“穆公子此番到拜月麵前,目的是想將拜月從秋月殿趕走?”


  穆風後話下意識噎住,怔了一下。待回神過來,他落在拜月麵上的目光越發複雜,繼續道:“也非是要趕你走,而是你的手已是接好,自然不該再留在秋月殿。畢竟,你是太上皇後宮的人,與長公主與東臨公子二人,本該避嫌。”


  葬月低啞平緩的回道:“穆公子之意,莫不是懷疑葬月會對長公主與東臨公子不利?”


  他這話仍舊問得直白,穆風眼角一挑,隻道是要與這葬月委婉的說話著實是成問題,這葬月說話無疑是極為直白,每道一句,都會將他噎住。如此,既然這葬月都毫無心思委婉,那他穆風自然也無委婉的必要。


  心思至此,穆風稍稍斂神一番,淡道:“葬月公子倒是聰明,本公子的確是此意呢。”


  葬月麵色分毫不變,似是對他這話早已料到,他僅是抬眸靜靜的將穆風凝著,低啞道:“要讓葬月離開這話,糾結是長公主之意,還是穆公子之意?”


  穆風淡道:“是誰之意有何重要?你留在此處,本為不當。長公主與東臨公子好心救你,雖不求你知恩圖報,但你自然也該有自知之明才是,莫要太過影響長公主與東臨公子。你既然是太上皇的人,畢生最大之事自然是要將太上皇伺候好。”


  “本以為如穆公子這般明達毅然之人,該是深明大義,卻不料,穆公子竟也有這等以貌取人的心思,倒是著實讓葬月失望了。葬月雖為太上皇後宮之人,但卻無心害任何人。葬月也的確是該伺候好太上皇,隻可惜,太上皇斷了葬月的手,在葬月的手不曾恢複之前,葬月自然無法伺候太上皇,更無法為他撫琴,更談不上要將太上皇伺候好。穆公子之意,葬月大致明白,隻是也望穆公子莫要將人心想得太過陰毒,葬月雖為卑微鄙陋之人,但葬月,卻終歸不是狼心狗肺之人。孰是孰非,善人與惡人,葬月還是分得清楚的,不勞穆公子提醒。”


  冗長的一席話,被他以一種不卑不亢甚至淡定至極的態度言道而出,入得穆風耳裏,終像是莫名的被這葬月拐著玩兒的教訓了一番。


  穆風麵色微變,正要言話,卻是後話未出,葬月繼續道:“另外,還有一事,想請穆公子明白。這秋月殿中,乃長公主與東臨公子做主,連長公主與東臨公子都為出口趕葬月,便也不勞穆公子越俎代庖的效勞了。”


  穆風再度被他這話噎住,倒也不曾料到這般清清淡淡甚至靜如深潭之人,竟也會口角如此鋒利,言道的話也如此的刀鋒陣陣。


  心頭本也是抑製不住的卷出了幾分抵觸與不喜,隻是又待思緒翻轉幾圈,才覺自己似是著實沒那權利將這葬月趕走。更何況,如今並非是與太上皇撕破臉的時機,而這葬月又終歸是太上皇的人,是以此際,即便心頭對這葬月極不看好,但仍是不得逼著自己妥協。


  “人要有自知之明,且不得恩將仇報。望葬月公子你,當真能如你方才所說,無害人之心。”


  嗓音一落,不再言話,也無心再觀葬月的反應。穆風足下已然朝前而動,徑直往前,待下了廊簷階梯之後,便緩步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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