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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廷議

  過完了上元節,年節便算是真正的過完了,各個衙門經過好幾天的適應期,也開始了正常的運轉。


  與此同時,在朝野上下發酵了許久的整飭軍屯,也終於即將登上廷議。


  正月十七日,天色剛蒙蒙亮,外金水橋畔的積雪未消,一眾身著官袍的文武百官便齊聚午門外,分列站好。


  時辰一到,沉重的宮鍾聲響起,左右掖門被緩緩推開,群臣隨禮官入內,至奉天門丹墀,東西分立。


  隨著土木之役的影響漸漸消散,朝廷上下各個方麵都在恢複正常。


  就拿早朝來說,大明向來有禦門聽政的傳統,即在奉天門外的廣場上舉行早朝。


  但是,土木之役後,大臣們都湊不齊,所以便時常在文華殿和武英殿中舉行。


  如今經過一年多的修整,官員的銓選流轉也恢複了正常,自然而然,也就恢複了禦門聽政的朝儀。。


  鳴鞭聲響,群臣俯首跪迎,山呼萬歲。


  高高的禦階上,天子安坐,受眾臣禮。


  先前早有旨意, 今日早朝廷議整飭軍屯疏, 故而眾臣都在等著兵部出班。


  但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 於謙的確是站出來了,但是,卻並沒有直接開口提整飭軍屯的奏疏,而是拿出一份新的奏疏, 遞了上去。


  “啟奏陛下, 原左副都禦史羅通倒賣軍器一案,臣與刑部金尚書現已審結,經查,正統四年, 羅通任兵部郎中時, 隨時任兵部尚書王驥巡邊,前往甘肅整飭邊務,借職務之便,羅通上下其手, 私相授受,倒賣盔甲,軍器共計五百七十二件。”


  “時王驥察之, 密奏朝廷, 朝廷即將羅通鎖拿回京,命王驥詳查,然王驥複查後, 再奏朝廷, 僅奏羅通貪汙狎妓, 不曾有倒賣軍器之罪,故朝廷恩寬,將羅通貶為閘官, 後因其才, 土木之役後再擢為兵部員外郎, 鎮守居庸關, 瓦剌退後,以功進左副都禦史,朝廷互市之議起,羅通膽大包天, 糾結聚眾,鼓動朝臣,欲行不軌,被鎖拿詔獄問罪。”


  “去歲春,因王驥憂懼避戰,致平越被圍,一城軍民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境,朝廷罷去王驥總兵官一職,回京問罪,兵部主事吳誠核查舊年案卷, 疑王驥包庇羅通,以小罪隱大罪, 欺瞞朝廷,臣受陛下旨意,前往甘肅詳查此案。”


  “一應罪證, 俱在於此,羅通私自倒賣軍器,貪汙狎妓, 僥幸逃脫一劫,卻不思悔改,鼓動都察院眾禦史叩闕,實乃罪不容恕,靖遠伯兵部尚書王驥,查察不力,蓄意包庇羅通,應當一同追究。”


  “此外,王驥奉詔剿滅苗亂,憂懼避戰,致平越軍民於不顧,擁兵自重,失人臣本分,亦當重懲,請陛下明鑒。”


  要說羅通一案,也算拖延日久了。


  早在去年春互市之事的時候,他就被錦衣衛抓了,但是後來因為牽扯到王驥,所以遲遲都沒有判決。


  這一年的工夫,風起雲湧,朝廷上下諸般波瀾,眾人都險些要將這人給忘了。


  結果,卻在這個時候被提了起來。


  當下,便有內侍將奏疏呈到禦前,天子仔細看了看,旋即便道。


  “苗地之亂雖平,但平越血書,朕仍字字在心,王驥率師討伐不臣,卻不能安民平亂,此非失職,更乃瀆職,若不嚴加處置,平越數萬冤魂難安,念在王驥曾於國有功,傳旨,削去王驥靖安伯爵位,罷去一應官職,流放鐵嶺衛戍邊,其餘涉及人等,一概論罪。”


  王驥的結果,其實早已經注定了。


  平越的一封血書送到京師,無論王驥到底是不是挾寇自重,他的戰略到底是否有錯,都不重要了。


  數十萬軍民被迫易子而食,而且還被人在朝堂上捅了出來,朝廷無論如何都是要給個說法的。


  也就是王驥身上還有個靖安伯的爵位,不然的話,他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如今的情況,保住了性命,止罪於一人,未牽連家族,已經算是一個不錯的結果了。


  因此,即便是和王驥有交情的大臣,這個時候,也沒有人站出來多說什麽。


  於是,於謙拱手領命。


  旋即,天子再度開口,問道。


  “刑部,依照大明律例,羅通一案,該如何處置?”


  說起來其實有些可笑,王驥的事情鬧得這麽大,但是實際上,僅憑平越的那封血書,最多削去他的爵位,罷職為民,還不至於流放。


  因為,這事情鬧得再大,畢竟還算是在朝廷博弈的政治範疇之內,並不能算是什麽大罪。


  真正讓王驥被流放鐵嶺的,是他包庇羅通,欺上瞞下的罪過,這才是明文寫在大明律當中的。


  所以,王驥的處置,天子直接就定了,但是到了羅通,卻需要詢問刑部的態度。


  而這件事情,很明顯兵部和刑部是通過氣的,刑部尚書金濂大步出列,拱手便道。


  “陛下,羅通倒賣軍器一案事實清楚,依例,私自倒賣軍械,視同通敵大逆,念在羅通在瓦剌一戰中於國有功,刑部擬判秋決,但可宥其一家老小。”


  不抄家,不滅族,隻殺羅通一人,應該說,這也算是念及羅通的功勞,輕判了。


  隻見天子點了點頭,道。


  “準刑部所奏,羅通處斬,其家人不罪,其他一概涉罪人等,一概論罰。”


  “臣領旨。”


  金濂拱了拱手,退回了遠處,但是,於謙卻依舊穩穩的站在丹墀中間。


  北風呼嘯而來,卷動龍旗招展。


  這樁遷延了一年多的案子,終於到此為止塵埃落定,盡管心中早已經對此有了預料,但是,真的宣布的時候,場麵還是不免一片肅殺。


  當今聖上素來寬仁,即便是當初追究王振餘黨,除了被當中打死的馬順之外,也基本沒有動過屠刀。


  唯一的一次,可能就是使團一案,張軏等人假傳聖命,擅自泄露邊境軍情,以致天心震怒,判了斬刑。


  再有,就是羅通了!


  如此想想,這麽唯二的兩次斬殺朝廷大臣,竟都是和軍務有關,可見天子雖然寬仁,但是,對待軍政一道,還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呀……


  在場的老大人們心思紛亂,有些聰明的,已然隱約明白過來,為什麽天子要在此時處置羅通一案。


  不出意外的話,便是在為接下來的整飭軍屯鋪路了……


  人群當中,張輗的臉色有些複雜,腳往前抬了抬,但是那一步,始終都沒有跨出去。


  當初羅通叩闕,事態複雜,雖然最開始這個提議是羅通自己提的,但是到了最後,他卻的的確確是被迫出手的。


  而之所以英國公府逼迫羅通必須叩闕,有很大一部分成分,是為了阻止互市,保證張軏等人在瓦剌的安全。


  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英國公府其實是虧欠羅通的,所以,當初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想辦法再救羅通,所以牽扯出了當年的舊案。


  本以為等迎回了太上皇,便可借此功營救羅通,結果,到了最後,張軏等人出了事,張輗連自家都顧不上,自然也就將羅通給拋到了腦後。


  如今再聽到他的名字,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有心想要為羅通再說幾句情,但是想到今天準備的事情,張輗最終還是收回了腳步,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於是,在一片肅殺的氛圍當中,於謙再度開口,終於開啟了今天的正題,道。


  “陛下明鑒,臣奉聖命巡查邊境,查察羅通倒賣軍器一案,過程當中,查得邊境諸鎮近數十年來,軍屯廢弛,邊將侵占軍田,肆意役使邊軍,大墾私田,中飽私囊,以致操練不行,軍中綱紀敗壞,逃役流民頻發。”


  “長此以往,我大明邊境必將千瘡百孔,屢受虜賊所擾。”


  “故兵部聯合都察院,刑部,戶部,五軍都督府,同請陛下準奏,徹查邊鎮軍屯,肅清綱紀,再振邊軍!”


  這件事情發酵了這麽久,自然不是白白發酵的。


  隨著於謙的話音落下,左都禦史陳鎰,刑部尚書金濂,戶部尚書沈翼,加上豐國公李賢,靖安伯範廣,數位朝廷重臣,幾乎同時移步出列,道。


  “臣等同請陛下,準兵部所奏,徹查軍屯!”


  盡管早就知道,天子對於整飭軍屯一事十分關注,但是,在場的諸多大臣也沒有想到,這次廷議,一上來就這麽來勢洶洶。


  原本朝中還是有一小部分的大臣,對於兵部如此大動幹戈是有所非議的。


  但是,先有羅通,王驥等人的下場鋪墊,如今又有這麽多大佬一起站出來,齊齊表明態度,這些人也都明智的閉上了嘴。


  望著底下跪倒的一幫緋袍大臣,天子倒是麵色平靜,開口道。


  “兵部題整飭軍屯的奏疏,朕已明發各衙門,諸般事項,需要各處配合的,其中也已寫明,各衙門對其中措施,可有異議之處?”


  這就是讓在場的大臣進一步表態了。


  於是,牽涉到的衙門,率先便是吏部和禮部,大塚宰王文和大宗伯胡濙二人同時上前,道。


  “回陛下,吏部已經著手準備自翰林院及春闈中試舉子中銓選官員,隻待朝廷下令,必定保證一概官員能夠及時赴任。”


  翰林院蕭鎡沒有說話,但是也默默上前,跪倒在地。


  接著,內閣王翱,俞士悅緊隨其後,道。


  “陛下,整飭軍屯事關重大,需朝廷上下齊心協力,臣等必定盡心竭力,配合兵部肅清邊軍綱紀,再造邊鎮!”


  隨著一波波的大臣出列,以於謙為首,跪倒在丹墀中間的大臣越來越多。


  於是,整飭軍屯一時之間,似乎成了眾望所歸之事。


  任禮站在原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不得不說,今天的情況,打從一開始,就有些出乎任侯爺的預料。


  要知道,按照之前幾次廷議的經驗,天子都會先將廷議的內容讀一遍,然後挨個問各衙門的態度,整個過程相對來說是比較平和自由的。


  也隻有如此,才能讓眾臣都充分發表意見,也才是廷議的本意。


  但是這一次,天子先是拿羅通的案子給群臣一個震撼,緊接著,便是於謙率眾請奏。


  如此大的聲勢,如果不是知道整飭軍屯是天子在背後推動,隻怕都會以為是要逼宮了。


  不過,這也說明了,天子早有準備。


  一上來便是如此氣勢洶洶,如果任禮再遲疑片刻,隻怕這件事情就會被壓倒性的優勢直接通過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在眾目睽睽當中,任侯爺大步向前,在丹墀中間站定,在一眾跪倒在地的大臣當中,顯得格外顯眼。


  場麵霎時安靜下來,奉天門前唯剩風聲呼嘯,群臣的目光一瞬間全部集中在了任禮的身上。


  旋即,天子玉音降下,聲音淡漠。


  “哦?任侯覺得,何處不妥?”


  任禮側了側身子,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側後方的眾勳戚,拱手抱拳,跪倒在地,道。


  “陛下,兵部此奏,一曰清丈軍屯,二曰整肅綱紀,三曰嚴懲不法,看似於國有利,實則不然。”


  “軍屯多年積弊,牽扯繁多,邊軍多年流轉,軍屯民田早已難分,兵部欲行清丈,嚴刑懲治,一則耗費大量人力,徒勞無功,二則引動嚴刑峻法,引動邊軍不安,軍心不穩,三則臣聞近日邊境屢遭劫掠,虜賊虎視眈眈,此時妄動邊軍,恐生大禍。”


  在一眾大臣當中,任侯爺聲音鏗鏘有力,大義凜然,道。


  “陛下,土木一役後,邊軍損失慘重,至今尚未恢複,天下百姓臣民,無不期待朝廷休養生息,戰息止戈,邊軍上下,亦勤加巡守,日夜不敢懈怠,今天下稍安,軍心方定,兵部便欲大肆整飭,動蕩邊軍,實有不妥。”


  “且前番兵部尚書於謙舉薦私人,攬權自重,今日廷議,群臣尚未開口,便挾都察院,刑部,戶部等眾多衙門逼諫陛下,實乃圖謀不軌,有結黨之嫌,陛下不可不察,故臣請陛下,駁回兵部此奏,以安朝廷上下之心!”


  這番話說的頗有幾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壯,一時之間,在場眾臣有些恍惚,仿佛此刻,任侯爺不是一個武將勳貴,而是一個為國為民的諫臣清流。


  在場忽然安靜了下來,禦座之上,天子的麵色平靜,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其他的大臣,包括於謙在內,卻也沒有立刻起身反駁。


  而任侯爺說完之後,眼神不由自主的往身後瞟著,似乎也在等著什麽。


  終於,在片刻的安靜之後,武臣列中再次發出了聲音。


  “陛下,臣昌平侯楊洪,有本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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