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足球觀察日記...)
接下來的幾天,周朔開始仔細觀察這顆足球。
中國人的習慣,如果只有名字沒有姓,感覺就很奇怪。雖然這顆足球只告訴了他「音」這一個字,但只叫她阿音的話,周朔會覺得彆扭,彷彿過分親近。於是周朔在心裡默默給她補了一個「球」姓,叫她球音。
雖然當時一時心軟兼衝動,將球音收留在自己家裡了,但說實話,周朔對這件事的接受程度並沒有那麼好。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講,要接受一顆正在準備高考的足球住在自己家裡,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周朔現在已經狠不下心出爾反爾再將她丟出去,但另一方面,他心裡也隱隱擔心這顆球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賴在自己家裡不走。
周朔非常困擾。
於是,他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去觀察這顆足球,並且在手機上寫觀察日記。
202x年2月4日星期四陰
我收留了一顆足球。
這顆足球直徑21.5厘米,周長68厘米,重410克。
說是「收留」也不盡然,它本來就是我的球,是高中的時候買的。但是直到今天,「她」忽然開始宣稱自己是一個穿書的19歲女高中生,並且可憐地請我不要扔掉「她」。
我不該心軟的。
但是很奇怪,在那一刻我無法對這顆足球硬下心腸。
我可能是工作過量行為失常了。
這算是恐怖片情節嗎,還是一場噩夢?
這會不會是我一生最錯誤的決定?我不知道。
我現在腦子很亂。
沒想到一天上16個小時班了,竟然還要分神處理這種問題。
睡了,希望醒來一切已經恢復原狀。
202x年2月5日星期五 雨
不是做夢,足球還是那樣。
上午上班的時候,那顆足球特意在門口等我。「她」看到我起來,猶豫許久,還舉起「小手」,朝我打了個招呼。
……好可怕。
這真讓人毛骨悚然。
既對那顆足球,也對我自己。
一顆足球,我覺得「她」恐怖的同時,竟又莫名覺得有一絲可愛。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矛盾的生物……這算是生物嗎?
202x年2月6日星期六陰
加班。
我在次卧里也裝過監控,現在球音住在裡面,但我沒拆。
我暫時不是很願意拆。
在家裡收留一顆有自我意識的足球,不只沒有相關的書籍,就算在網上提問也不會得到答案,我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答案。
我已經看了「她」兩天。
撇開足球的外表不談,球音給人的感覺很老實。
她不吃不喝不上廁所,她唯一用於維持精力的生理活動,就是睡覺。
這幾天都是十一點半睡覺,早上八點在我醒來的時候出來等我。我覺得她並沒有睡醒,只是覺得住在我家裡,不能在我出門工作的時候,還理所當然地睡大覺。
其實我倒希望她不要出來為好。
我留在家裡的時間不長,只要她不要讓我看到,我能忘記家裡還有這麼一顆足球。
……
……
202x年2月8日,星期一,nk公司開發部。
周朔今天要上班,他按時打卡到崗了,但卻始終心不在焉。
介意著家裡有一顆會動來動去的足球,就像喉嚨里卡著東西,總是很難完全釋懷。
所以,只要黑撲克不在,哪怕在上班,周朔也會隔一會兒就把手機拿起來,看看監控。
將周朔送出門以後,球音就滾回了電腦前,捲起數位筆畫畫。
到現在,她已經畫了好幾個小時,似乎全情投入。
周朔不免意外。
其實他這幾天通過監控看球音的時候,她大多數時候都這樣——一動不動地窩在電腦前,只是卷著筆畫畫。
說實話,雖然這顆球說自己要參加高考、想讀藝術設計專業,但周朔並未將這番話當真,甚至完全不抱希望,從實際角度來考慮,他絲毫不認為對方有成功的可能性。
不過,球音自己似乎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周朔的貓眸微動,略顯吃驚。
不要說是一顆足球或者普通的高中生,就算是成年人,也很難做到這樣全情投入地畫畫這麼久。
就在他專註地盯監控時,忽然一隻男人的手在他工位的擋板上敲了敲,然後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上班時間,不要玩手機。」
周朔心不由一緊,不自覺地迅速收起手機,但仔細聽便察覺這聲音不太對。他緩緩抬眸,就看到小羊站起來,板著臉模仿黑撲克,正嚴肅地盯著他。
周朔面不改色,吐出一個字:「傻。」
「你才傻呢。」
小羊表情一松,卻毫不客氣地回了嘴。
他狐疑地挑眉道:「朔啊,你怎麼回事,怎麼還心不在焉的?你之前休息的那半天,身體還沒好?」
說到這裡,小羊坐下來,弓下腰,湊到周朔的工位上,又偷偷指指後面的位置,壓低聲音道:「要不是我提醒你,你這個月獎金可真要沒了。後面那個……王泉禮,偷偷盯著你半天了。我剛剛看到他還想拍照,指不定是想跟黑撲克告你的狀。」
周朔一愣,不自覺地往後看去。
只見王泉禮果然鬼鬼祟祟地盯著他們這邊,一對上周朔的目光,立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放下手機,埋首敲鍵盤。
王泉禮一貫是開發部里的加班狂魔,誰都不知道他上一次好好回家是什麼時候,看起來已經好幾天沒洗頭,一頭過長的亂髮油膩膩地耷拉著,發頂已然稀疏,隱約可見白慘慘的頭皮。
周朔不由道:「這樣做……不無聊嗎?」
「再無聊,也有人這麼干。」
小羊說:「這個月,組裡就你一個人請過半天假。馬上就要績效考評了,朔啊,你可千萬不能再犯錯了,想替你拿獎金的人多著呢。」
周朔緩緩定下心來,心知小羊說得沒錯。
上班時間玩手機,說起來不是什麼大問題,一大半人都免不了偶爾把手機拿起來看一眼。可是這種「不算什麼大問題」,只能說是法不責眾,如果真有人要拿著證據細究,放到上司面前是不好看的。
更何況是黑撲克那樣嚴謹守時的上司。
周朔佩服而敬重羅恆,羅恆指點過他不少。周朔並不想給這位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
話又說回來,他的確不該這麼頻繁地用手機。
周朔確實很在意那顆足球的事,可現在工作節奏緊湊,沒有那麼多閑工夫供他揮霍。
周朔臉上的神情漸漸恢復平時的理性沉靜,他拍了下楊星的肩膀,感激道:「小羊,謝了。」
「沒什麼,兄弟嘛。」
楊星跟周朔說完,很快縮回他的工位上。
周朔也低下頭,埋首於筆記本電腦前敲字。
整個部門內都是緊湊而沉悶的敲代碼聲,爭分奪秒。
周朔想到自己這個月的工時,心情也逐漸焦躁起來。
nk公司理論上都是「自願加班」的。
事實上也沒有人按著員工的頭逼他們加班。只不過加班時間在考評的時候,都會列出來參考,按照從高到低排序,誰長誰短一目了然。
這個排名只有管理層看得到,也沒人清楚在績效考評里到底佔多少比例,但人人都知道有。
既然有排名,就註定會有第一名和最後一名。
能過關斬將進入nk公司的,誰不是學生時代一路競爭上來的佼佼者?誰都不想墊底。不僅如此,年輕人踏上社會以前,腦海中多少描繪過未來的藍圖——住在乾淨寬敞的住宅里,開名牌車,拿著高於平均工資一截的收入,實現自我價值。
不僅不能當最後一名,還要出人頭地。
正因如此,大家平時加班、下班打卡時都隱隱較勁,盡量比其他人晚打卡。就算有年休這種制度存在,也名存實亡,沒有人敢休,生怕自己休假的時候被同事超越。
就像學生時代期末考試前夕,哪怕比其他人多複習一分鐘、多寫一道題,好像都會踏實一點似的。
在這種氛圍之中,周朔平時也盡量不請假以保證工作量。
現在,除了小足球,績效和獎金的問題又重新浮到眼前,讓周朔不得不焦躁。
他低下頭寫代碼,放空自己。貓似的黑眼珠中倒映著電腦的熒光,除了工作之外,再不想其他。
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這一寫就寫到了晚上七點。
夕陽漸漸西斜,又逐漸沉入地平線下。乾淨的落地玻璃窗展示著遼闊的都市夜景,一座一座入山般重巒疊嶂的摩天大樓,倒映著玻璃色的底色,辦公室的燈光如星辰升空般璀璨亮起,期間都是或埋首或行走的白領身影。
辦公室里陸續有人點起了外賣,不過並沒有人離開工位。
在埋首一片的辦公室中,甄傅友獨自一人從初入夜的燈火霓霓中站起。
眼前是眾多伏在桌前準備夜間加班的同事,他一人獨立,如帝王般睥睨天下。
甄傅友,周朔的同事之一,nk公司的怪物,開發部的奇葩。
一個瀟洒而不拘小節,坦率而並不矜持,但真的很富有的男人。
他精心打理的髮型,是出自高端美髮工作室之手;私人訂製的著裝,將普通的身材也襯得頎長挺拔;手上是價值六位數的腕錶,隨著袖口的動作會不經意地閃現出奪目的亮光。低調奢華之中,卻也帶著一絲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的壕霸之氣。
時髦得與整個灰頭土臉的開發部門格格不入,往開發部里一站,不像是個來上班的員工,倒像是蒞臨參觀的老闆。
他簡直是將「暴發戶」三個字寫在了臉上,且本人並不在乎。
甄傅友非常有錢,傳聞他家裡有三十五棟樓。因為房子太多,他不得不雇了幾個人幫他收租金,每個月光是收租流水就有數百萬,錢多到花不完。
和開發部里所有為了未來而奮鬥的同事們不一樣,甄傅友並不需要上班掙錢,他每天工作也並不上心。但不知為何,這個人一直沒有辭職,竟然也沒有被辭退,就這樣每天過來打個卡,領一點點工作,然後在其他人都在加班的時候,翩然開著他的瑪莎拉蒂回家。
此時,甄傅友從工位上站起來,雙手揣在褲袋中。看著同事們還在加班的盛景,他勾起嘴角淺淺地笑了下,然後穿上外套,提上包,準備離開辦公室。
「富有,你又這麼早走了?」
小羊不自覺地從電腦前抬頭,隨口問。
甄傅友停下步子,徐徐側頭,對小羊悠然一笑:「是啊,晚上還有事。」
小羊羨慕地發出哀嚎:「太爽了,好嫉妒,我要是跟你一樣有錢,肯定不上班了。」
甄傅友輕描淡寫:「你們不懂,再富有的生活也不能帶來工作的快樂。我不是為了錢這麼俗氣的東西上班的。」
小羊肅然起敬:「你也和大學時的周朔一樣,想用程序改變世界?」
甄傅友說:「那倒沒有。學編程只是因為當時閑著沒事幹,決定跟其他有錢人一樣出國留個學。專業是中介推薦的,說這個以後就業工資高,我看學費挺貴,覺得可以,就選了,其實我自己沒什麼興趣。」
小羊:「我靠你居然這樣還畢業了。那你上班幹嘛?!」
甄傅友高深莫測地道:「我喜歡下班的感覺。」
小羊:「啥???」
甄傅友笑道:「我喜歡我下班的時候,看到你們還在加班的感覺。」
小羊:「???」
接著,不等小羊反應,甄傅友拍拍楊星的肩膀,從容道:「好好工作。」
言罷,他自在地走了。
留下小羊氣得青筋暴跳、吐血三升:「我靠什麼鬼?那傻逼說得真的假的?!」
周朔之前一直沉浸在工作中,沒有仔細聽他們說話,直到此時才抬起頭來。他看到小羊憤而拍桌的樣子,茫然道:「什麼?」
小羊悲憤交加:「富有那個混球又炫富!」
「哦。」
周朔不太感興趣,敷衍地應了一聲。
周朔皺起眉頭,閉目凝神,低頭捏捏自己的鼻樑。因為長時間盯著電腦熒幕,這會兒他的眼睛說不清得疼。
他讀書的時候近視挺嚴重的,去年剛剛激光治好,現在有時看著清晰的世界都還不太習慣。不過,就現在這樣的工作強度,又是對著電腦,周朔有些懷疑自己的好眼睛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今天大概也要加班到深夜。
從工作中暫時鬆懈下來,忽然間,周朔又想起了獨自在家裡的球音。
現在說起來該休息了,公司里也有不少人在吃飯。周朔也不用再避諱,直接拿起手機,打開監控。
小足球倒在電腦前,癟癟的,毫無生氣。數位筆橫躺在板子上,並未被小足球卷著,二手電筒腦屏幕熒光幽幽。
小足球靜靜的,一動不動,就像個普普通通的正常足球。
換作一般人來看,這都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畫面。然而周朔看到小足球那毫無生機的塌癟模樣,竟莫名心頭一揪。
然後,他才意識到,球音這大概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