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鬼魄(一)
幾日趕路,終於從清風嶺進入益州邊界。
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衛真和夏月樓,若能將他們安置好,我就能安心的啟程去往漠北了。
天空飄著蒙蒙細雨,風黏黏稠稠,我從馬車上跳下,和幾個同租車友揮別,背上包袱,穿飄花小徑,繞曲水幽橋,徒步走了兩個時辰,到了辭城南郊一座名叫岩花村的小村莊。
在村外的土坡上坐著,摸出硬邦邦的幹糧啃了兩口,舉目四望,滿眼清然,這樣的雨中曠野,既粗獷大氣,又雅致詩情,美的心曠神怡。
遠處幾個垂髫小兒嬉鬧玩耍著,一旁有個牧童站在黃牛旁呆呆望著他們,目中滿是羨慕。
天空隱晦深沉,隨時會變為瓢潑大雨,我將幹糧啃完,跳下土坡朝那牧童跑去:“小孩,你知道哪裏有荒廢的寺廟或山洞麽?”
他眨巴下眼睛:“你是要躲雨嗎?”
“嗯,有地方可以去嗎?”
“你為什麽不去客棧呢?”
我吐吐舌頭:“姐姐盤纏快要不夠了。”
他拿眼睛在我身上來回的看,皺起小眉頭,認真的想了許久,伸手指向遠處一座長生門:“那邊有一個,但是很久沒人去了。”
我拿出兩包薄荷糖給他,輕拍他的小腦門:“謝謝啦。”
小路坑坑窪窪,長草荒蕪,才走了一半,大風迎麵而來,夾著豆大雨點砸在我身上。
我遮住頭,加快腳步奔去,在破敗的大門屋簷下停下,氣喘籲籲。
兩邊的麵門耷拉著,牆上紅漆已剝落得差不多了,屋簷下積壓著厚厚的灰塵和濃密蛛網,著實荒涼。
身後是寬敞如道場的庭院,一個巨大的香鼎倒在院中,鼎中供奉香燭的泥土少了大半,應是常年的雨水衝刷,給衝散了。
我微微緩過氣,朝大殿走去。
烏雲遮天蔽日,不露一絲光亮,一尊金象癱倒在地,香案上麵七零八落的散著長滿黴毛的幹癟瓜果,地上血跡斑駁黯紅,間夾著深淺不一的刀痕。
我將衣上雨水擰幹,坐在門口,無事可幹又拿出包中的泥兔子,腦袋被擠壓得有些變形,泥香也變淡了,我伸手點著它的腦門,心中悵然。
轉眼已經四天了。
那晚我謊稱要買禮物給楊修夷,問春曼又借了十兩銀子,下樓後悄悄跑去車馬行,與三個路人合湊一起,租了輛連夜趕往益州方向的馬車。
臨走時,我將極淚瑄琛解下放在客房枕邊,我很不舍,可真的不能再和楊修夷糾纏不清了。
偏頭靠著殿門,我望著蒼茫雨景,心中空空的,像拿一個鐵勺在一大塊豆腐上挖出一個凹坑那般。
這幾日趕路,到處都有人在議論宣城的屠妖大會,自五百多年前舉世憤恨的“鴻儒之難”後,鴻儒石台終於再度被推向世人矚目的焦點。
自古英雄救美常被世人掛在唇邊,如今英雄救醜更是為人樂道,於是在眾口相傳下,我被極盡醜化,什麽渾身爛瘡,頭發稀少,皮膚褶皺枯黃,鼻子被磨盤滾過……唯一不假的是我的腰,真的是水桶一個。
而楊修夷,他跟我完全是兩個極端,我有多醜他就有多俊美。
我從沒想過我會出名,還是惡名,但好在出名的這個田初九與我相去甚遠,至少我沒那麽驚世駭俗的長相,相反,我的麵貌淡如清水,過之即忘。
可我著實擔心楊修夷,他因我而一夜成名,被世人推向風口浪尖,我不知他會怎麽想,師公會怎麽想,他的父母親人又會怎麽想。
左思右想之際,神思捕捉到一陣腳步聲,荒郊野外,由不得我不多些戒備,我收起包袱,在殿門旁擺下切靈陣。
一個小身影邁過門檻,撐著把破舊的竹傘,怯怯的站在門口張望著,聲音顫抖:“姐姐,你在嗎?”
我認出是那小牧童,就要出去打招呼,轉眼想到他正對著我的陣法,我若忽然出現,怕是會將他嚇到。
他輕扶著門框,很是害怕的樣子,鼓足勇氣喊道:“有人嗎?”
我本想等他離開後再追出去,謊稱說剛才睡著了,卻在這時,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淩亂粗重,來者眾多。
小孩回過頭去,一個粗獷的男音響起:“喲嗬,這裏還有個娃子!”
五個男人出現在視線裏,最魁梧的那個拎起小牧童,在他臉上一掐:“哪來的野小子,還沒幾兩肉,都不夠我們吃的!”
我皺眉,覺得這男人真是討厭。
小牧童被嚇到了,他驚恐的瞪大眼睛,淚水滾落,但沒有發出哭聲,許是嚇得話都說不出了。
一旁一個男人笑道:“你別把這小屁孩嚇得尿了褲子,到時一陣臊味,老子剁了你!”
“哈哈哈哈……”
眾人哄然大笑。
他們進了大殿,一股濃鬱汗液頓時撲來,那男人一把將小牧童扔在地上,解下腰旁的大刀擱在香案上,忽的一頓:“這是什麽?”
是小牧童懷中掉出的一個小布包,男人伸手撿起,竟是一個糯香飯團,隱約可見裏麵包著鹹葉醬菜。
“哇咧!還有這好東西!”
男人當即咬上大口,另一個男人伸手奪走,幾下吃完:“好吃啊!”他轉向小牧童,語聲粗厲,“你家住何處?可還有吃的?”
小牧童驚惶搖頭,那男人幾步上前揪住他衣襟拎到半空,凶神惡煞的說道:“快回家再弄一鍋來,不然老子宰了你!”
“我,我家沒有多少糧食……”
另一個男人叫道:“你嚇唬他幹嘛,一個小屁孩。”
“什麽嚇唬,老子是真的餓了,”男人嘀咕了聲,又對小男孩道,“有多少拿多少!快去!”
“不,不行……”
“他媽的!”男人一掌拍在他腦門上。
小牧童摔趴在地,捂住腦袋不敢亂動,輕輕哭著。
這真是氣死我了。
我貓到陣法邊,摸出匕首,抬眼在大殿環掃,唯一有用的似乎隻有那尊金象了,可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力氣移的動它。
目光輕輕掃過後,我忽的一頓,朝那金象再度望去,看清金象旁邊的黑影後,我頓時驚了一大跳。
一個墨衣女人靜靜站著,黑發蜿蜒拖地,漫的極長,她的臉幾乎沒有一寸完膚,全是大火燒剩的傷疤,眼珠隻剩一顆,另一隻空洞深黑,鼻梁處斷裂,宛若貼著焦炭,而嘴巴,她沒有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