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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清閑

  師公曾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在華州古道城,有兩戶累世宿仇,他們各自家族龐大,子孫興旺,香火繁盛。


  兩家的仇恨已累積了千年,至今未解,一代一代沿承下來,都已說不清當初先祖為何結怨,隻知生下來就該視對方為仇家怨敵,每一輩必出幾樁人命血案。


  我當時不解:“會是什麽樣的血海深仇才能怨恨上一千多年呢?”


  師公搖頭:“說不好,可能千年前出過一樁驚天命案,也可能隻是兩家各有一位小姐同時看上一塊緞布,發生爭執。”


  我難以置信:“就因為一塊緞布嗎?”


  師公淡淡一笑:“不過是個比喻罷了,可能比緞布還不如。”


  我覺得滑稽,別過腦袋:“師公,你又在杜撰奇聞異事尋我開心了吧。”


  他輕摸我的腦袋,笑道:“初九小兒,人心可大,大可吞天吐地,人心也小,小的難容一粒塵沙。別說一塊緞布,就是一株草,一塊豆腐都能引發滔天仇怨。不是它們有多麽稀罕珍貴,而是人心戾氣將它們無限放大了。”


  我揚起腦袋:“戾氣究竟是什麽呢?”


  他微微沉吟:“是個可怕的東西,是欲望,嫉妒,攀比,狂妄,殺戮,妄語……”


  ……


  師公的這個故事一直讓我唏噓不已,我很少放於心上,總覺得太過虛假,如今衛氏一族的悲劇令我重新想起,忽然感慨良多。


  可歎他們一直懷著贖罪之心,苦尋所謂財寶,到頭來卻不過是蘇氏的取樂之物。這一整支氏族,千百年來多少條人命已難算清,累累血債,蘇氏又該如何去還。


  我問師父,他捋著花白長須想了半日,搖頭輕歎:“仇恨怨氣最是耽人,我一向不讚成血債血還,但若勸說衛真冤冤相報何時了,要他以寬容之心釋懷對待,也太過虛偽輕巧。畢竟這是累世之恨,祖上一脈血仇所在,不報便是不忠不孝不義,所以你這問題,難到為師了。”


  花戲雪在旁冷冷一哼:“若是我,我就把蘇氏關押起來,找些禿子乞丐給她配.種,傳承千年,讓我後世子孫日日淩辱虐待他們。”


  我轉頭望向楊修夷:“你呢,你會如何做?”


  他略略沉思,反問我:“你覺得蘇氏一族可怕麽?”


  我點頭:“嗯。”


  他再問:“那如若衛氏一族按照花戲雪的說法去做,那你一千年後,你覺得世人會如何看待?”


  我想了想:“那恐怕天下有良知之人都會覺得衛氏一族喪盡天良,泯滅人性了。”


  他收起折扇,淡淡道:“不錯,我不願自己後人變作複仇工具,也不願他們良知盡失,變成另一個姚娘。所以,如果我是衛真,我會把這一族盡數殺了,哪怕遠親也一個不留,為我後人留下一方安詳淨世。”


  衛真想的也如是。


  楊修夷當日沒有殺死姚娘,特意留她一命交予衛真處置。衛真卻將她救下,一段時日的調養後送交了官府。


  我最初不解,怒其過善,恨其太仁,覺得不能手刃仇敵實乃不快,最起碼也要抽她筋骨,斬她手腳。事後才知,衛真打點了錢財,官府判了姚娘淩遲。這比私下行刑著實要殘忍許多,除了肉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淩辱。沒有哪個女人能受得住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衣衫盡除,呈大字型懸於半空,並被萬眾翹首圍觀,擲以臭雞蛋和爛白菜謾罵。


  刺史很快就批下了同意文書,行刑那日,我和夏月樓一起去看了一眼。隔著廣闊人海,姚娘吊在廣場中間,蘇雙雙和她的娘親吊在旁邊,日頭曝曬下的兩具屍體已開始腐爛。


  除了對付姚娘,衛真還在暗中散財,雇來許多殺手,將蘇氏親族盡數暗殺,包括嬰孩,共一百三十七人。


  聞之此事,師父痛心疾首,大罵衛真後,哀歎這著實為天道輪回,因果報應。並不斷跟我嘮叨,以後若是跟人結怨,當斷則斷,萬不可累及後代。


  夏月樓對衛真這些時日雷厲風行的舉動一句說辭都沒有,她如往常一般,白日和豐叔對弈品茗,博古論今,夜晚和我們坐庭納涼,閑話家常,然後早早回房入睡,燭火卻一夜不熄。


  我想問她關於衛真的事情,又覺得太過唐突,因為她從未表過態。而且從地宮出來後,衛真一次都沒有來找過我們,我拿什麽立場去問夏月樓。


  不知不覺已快五月中旬,天氣越漸炎熱,蟬鳴躁動不安。


  姚娘在四日的折磨下終於瞪目離去,衛真沒有將她曝曬於正午陽光下,而是請了幾個巫師,為她布陣施法,無非就是投胎為螻蟻糞蟲什麽的。


  這日暮色斜陽,夏月樓穿著薄衫青衣來找我辭別,我很是不舍,卻不能強求,隻能點頭答應。待她一走我立馬私托人去找衛真,卻遲遲沒有得到回音。


  心緒極煩,晚飯後我去找楊修夷,他正伏在案後疾書,聽完之後抬頭問道:“你覺得夏姑娘待衛真有情意嗎?”


  我著實不敢確定。


  他沉眉道:“若是有,那定是夏姑娘不願讓衛真為難,畢竟他和黃珞的婚事已滿城皆知,退婚勢必會引起許多波瀾。衛真本就樹敵頗多,如今又處於風口浪尖,夏姑娘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


  我在桌子上托著腮:“那衛真呢?他為何不理睬月樓?”


  “那麽多雙眼睛明裏暗裏的盯著他,若我是他,我也不願將心愛之人牽扯出來。”


  我若有所思:“如果是黃珞主動要求退婚呢?”


  他無奈看我:“你又想做什麽了?”


  我陰險一笑:“我去給黃珞下個魅術,令她忘了衛真,你覺得如何?”


  話音剛落,後腦便重重挨了下,師父從窗口跳進來,厲目瞪我:“為師說過多少次,讓你學巫術隻是一門生存之道,並不是要你肆意妄為,怎能亂加幹擾她人的思想情感?”


  楊修夷走來:“她不過隨口說說,你當真幹什麽。”


  我揉著腦袋,不悅道:“我就是討厭黃珞,衛真那麽好的男人應該留給月樓的。”


  師父厲聲斥責:“但你這方式並不正當!”


  我馬上頂嘴:“哪有什麽正當不正當!我又不是什麽陰陽怪氣,自詡正氣的玉尊仙人,我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私念,想為好姐妹做點事情而已,你不用說我自私自利,我自己認了!”


  說完立馬跳到楊修夷身後,躲過他氣急扔來的東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錢袋,慌忙撿起,在他沒發覺之前塞進懷中。


  他氣得胡子亂飛:“你這死丫頭,你說誰陰陽怪氣!”


  撿了他的錢包,再去氣他就有些太不厚道了,我委屈的揉著鼻子:“師父你別生氣了,我隻是舍不得月樓……”


  他無奈的看著我,半響,歎了口氣:“你可以幫,為師又沒不準你幫,但我不希望你濫用巫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巫師者,應當戒躁戒肆,惟平和是見,抑情忍欲,不可傷天害理,不能……”


  又來了……


  我忙伸手指向窗外,厲聲怒道:“死衛真!你總算舍得來了!”


  他頓時回頭望去:“這臭小子,我正要教訓他,怎麽可以濫殺無辜,他在哪……人呢?田初九!!!”


  ……


  我和楊修夷早就跑遠了。


  在前庭簷上坐下,屁股一片瓦涼,楊修夷攬著我的腰:“那老頭雖然煩了點,但他說的沒錯。”


  我笑著說道:“我知道,師父這叫防微杜漸,他最怕我誤了歪道,以巫術胡作非為,誰叫師尊天天在他麵前說我壞話呢。”


  楊修夷輕皺眉,道:“初九,師兄他對你有些太過嚴苛,你可會討厭他?”


  我搖頭:“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了,我哪敢討厭他?”


  他深深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靠在他肩上:“楊修夷,我舍不得月樓,怎麽辦?”


  這時我眸光一頓,看向遙遠的天際,愣愣道:“楊修夷……”


  他回過頭去。


  北空一片赤紅,極美極魅,如似一團紅鷺花,像要將半邊天空點亮。


  他雙眸微凜,淡淡道:“是禾柒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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