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覆變
天漸漸亮起,東方天際出現明白,楊修夷和獨孤濤終於帶著新鮮的果子和魚湯回來。
我起身迎去:“怎麽不回來煮?”
就要伸手接過魚湯,楊修夷轉身遞給了獨孤濤。
他牽起我:“來。”
我看了獨孤濤一眼,大約已猜到了什麽。
果然,楊修夷同我說,獨孤濤要他幫忙留下宋十八。
我輕歎了聲,點了點頭,算是應下。
不想告訴他宋十八也是這麽想的,我覺得幹脆將他們兩個都扔在這裏最好,沒有我們這幾個礙眼的家夥,他們就能有許多思考和交流的時間了。
回去時,遠遠看到宋十八坐在那,獨孤濤站在他跟前,兩人正在談話,氣氛不太愉快,輕鳶不知去向。
我忙拉住楊修夷,指了指一旁的幽深叢木。
“……你非要這麽認為麽?”獨孤濤眉目蘊著怒氣,聲音遠遠傳來,“跟那夜沒有任何關係,不論那時我是否為你……”
“我說過不提這個了。”宋十八打斷他。
獨孤濤微頓,側眸望向遠處,語聲徐沉下來:“不錯,我是顧忌過我們的身份,但那夜之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宋十八,我從未喜歡過一個姑娘,與高晴兒的婚約是父母所定,在來辭城之前我甚至已不記得自己與她見過。可這不足以擔慮,我獨孤濤若連個婚約都推不掉,我這幾年的官場生涯便虛耗喂狗了。”
“我讓你別提了!”
獨孤濤濃眉微擰,似有些猶豫,道:“從風雲寨逃出來的那天晚上,我已經到了山下,我不知為何又折返了回去,當時在崖洞裏找到你,你睡得很沉,我在你身旁坐了一晚。你醒來時我說想親手逮你回去,其實當時我很想問你是否有從善從良之心,若你有,我可以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宋十八捧著魚湯,冷笑:“你所說的將功贖罪,是想讓我將陷活嶺的弟兄們全出賣給你麽?”
獨孤濤看著她,沒有說話。
“應該是吧,除了這個,我想不到還有什麽樣的大功可以抵掉我的死罪,不過就算這樣,我的活罪也是重中之重吧。”宋十八一笑,“可是獨孤,就算他們待我不仁,老子也幹不出這種不義之事,近萬顆人頭呢,他們的血非但洗不掉我的罪,反而要加深我的愧欠。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他們應該都在死牢了吧?”
“不晚,就算沒有他們,我還有其他……”
“獨孤,”宋十八又打斷他,望著他的眼睛,“血債血償的道理我比誰都懂,你當了這麽久的官,簽批過幾個死刑文書?還不及我殺的人多呢。”
“姑娘?”輕鳶的聲音忽而響起,宋十八和獨孤濤回頭望來,我和楊修夷大窘。
宋十八倒坦然的很,看了我一眼,轉向楊修夷,放下魚湯走來:“差點忘了件事,能否借一步說話?”
我問:“說什麽?”
“老子還搶了你男人不成?”她白眼,“倒是也搶不走。”
楊修夷亦有些不解,但清冷慣了,沒什麽大表情,牽住我的雙手,柔聲道:“你去喝些魚湯暖胃,我等下回來。”
“嗯。”我點點頭。
他們走遠了,我去到火堆旁坐下,撿了個果子咬著,頓了頓,抬頭看向獨孤濤。
他坐在宋十八的位置,和她一樣的坐姿,大約覺察到我的視線,他抬起眸子。
我出聲:“那個……”
尾聲拖了很久,他謙和有禮的沒有打斷我,我呼了口氣,道:“算了。”
他墨眉微合:“田姑娘想說什麽?”
其實是想問楊修夷的家世,但終究是沒有勇氣。
我搖了搖頭,將剩餘果子吃完,喝了口熱水漱了下,倒在一旁閉目入夢。
一夢睡了許久,醒來在楊修夷的肩上。
碧雲飄過青野,日頭升得很高了,我望著遠處的繁樹盛花,幾日發生的事情在心頭交織,滋味難言。
天幕下高山連綿,峰嶺起伏,山腳出現一方百丈石台,以正形矗立天際,石台上有青色長陣,陣法呈碧水流紋,奪目刺眼。
我覺得那些人不會就這麽放過我,攥緊楊修夷的衣衫不讓他過去,提議幹脆舍近道,攀斜坡,選一條近乎垂直的陡路從另一座山巒繞道而去。
他卻搖頭:“你有這樣的心思,他們定也有,防不勝防的事倒不如直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想想也對,風華老頭不會不了解我,我跟所有巫師一樣膽小謹慎,一步顧三。
算計人心可能我不太會,但想用機關暗棧,陷阱陣法對付我確實很難。
想著,我拍拍他的肩膀:“讓我下來,我弄一個破陣圖吧。”
“那不是佘毅和花戲雪嗎?”宋十八這時叫道。
我抬起頭,遠處兩個人影一近一遠站在石台下。
一個結實高大,粗壯魁梧,一個清瘦修長,背脊挺拔。
他們微抬著頭,身前一道寬廣的淡綠光屏,屏上芒紋縈綠,翠若青野碧草,紛亂移動間又恍似星序。
佘毅的手臂還保持著控製光屏的姿勢,花戲雪執著劍,似在阻止他,但眼下兩人都被空中的動靜所吸引了。
一陣強烈的不安陡然而生,我從楊修夷背上跳下,楊修夷抬眉望著,神情少見的驚愕。
獨孤濤出聲道:“這是……”
“轟”的巨響,大地猛顫,楊修夷回身抱著我,一場戾風鋪天匝地而來。
隨即一聲粗啞嘶吼響起,我抬起頭,頓時脊背僵硬,雙眸瞪大。
那些戾風聚回一處,扶搖而上,結為了一團黑霧,時而呈虎豹模樣,時而散開如雲,恍如一團猛獸在浩渺長空中掙紮撕扭。
我難以置信:“氣,氣獸?”
空中張開血口,黑霧急衝而下,將石台擊碎,山野震蕩,迸裂的巨石隨著戾風衝向八方。
以氣蘊成的妖獸最為難纏,也最稀少,當世對凡塵妖物記載最為詳細的《焜世經》上隻記載了兩隻。
一隻為良獸,名叫叩歎,六百年前,它在風平關以西卷跑千萬蝗蟲,為百姓謀福。世傳它為須文太山常至仙長以精氣仙材所煉,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另一隻為凶獸,世人取名凶孽,聞名便可得知它的凶殘暴戾,它雖不吃人肉血骨,卻嗜好虐殺生靈。刀劍於它全無用處,用玄術屏障將其禁錮其中雖可,但倘若它逃出一絲一毫,便又能再度凝結龐大。
世傳它曬不得日光,夜間專躲在深山洞穴裏,最後被幾位高人以銅鏡引光殺死。
銅鏡……
心沉下冰淵,我怔怔望著黑霧,莫非凶孽沒死,被用來鎮壓銅鏡道台,相抗白芒之力?
可它現在連陽光都不怕了……
“初九,你和……”
知道楊修夷想說什麽,我很快鬆開他:“你小心,別擔心我。”回身看向宋十八和獨孤濤:“我們走。”
腰肢一緊,被擁入身後的寬闊胸膛,他在耳邊低聲道:“你也小心。”
我點頭,他垂首在我臉頰落下一吻。
劍聲如嘯,他一瞬遠離,我回首隻來得及看見一抹被黑霧吞沒的頎長清影。
高空疾風強勁,朔朔鼓吹,我愣愣的看著他的背影,無端覺得難過很心痛,第一次這麽舍不得他,就像即將要踏入一場生離死別。
而數月以後,我才明白我現在為何不安,也終於深刻體會到世事翻湧這句老生常談。
所有的一切都始自佘毅破開的這道光屏,似頑童打翻的漫天星盤,將我的一切攪得撲朔迷離,繚亂紛雜。
花戲雪帶著佘毅出來後飛快趕回去相助楊修夷,我讓輕鳶照顧受傷不輕的佘毅,帶著宋十八和獨孤濤朝北邊跑去。
銅鏡道台被毀了,必須要新設一個引光陣,我不懂奇門星術,將要義分析給獨孤濤聽,他以樹枝石塊排列一番,抬眉望向南方:“你說的洄虛石陣應該設在那,我去吧,但我設好了該如何通知你們?”
因他那個陣法才是關鍵,所以根本不需要通知我們,可讓他一個人去那邊我實難心安。
我習慣性的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被君琦弄亂後,輕鳶以自己的竹簪給我綰了發髻,我回頭看向宋十八頭上的發帶,還未說話她便一把摘下遞來。
師父說長發不好打理,所以把我的頭發剪的很短,宋十八則是為了圖方便,我們的頭發都是恰好及腰,不及尋常姑娘家過膝甚至垂達腳踝。
黑發散下,被風吹的有些亂,卻給她英氣清秀的臉蛋加了幾許嫵媚。
我將發繩編做簡單的青元長光結,叮囑道:“在地上畫兩個同心圓,一大一小,六粒三寸寬的圓石擺一個‘天’字周端,將結扣放在中心,你離得遠一些,倘若有意外,隨便撿一塊石頭砸入同心圓中。”
獨孤濤點頭:“嗯。”
其實是一個簡單護陣,隻能拖半個時辰,但足夠我們趕過去了。
他轉身要走,宋十八忽的叫道:“獨孤!”
他回頭,眉宇極深,盈閃的眼波落在她臉上。
宋十八唇瓣微動,道:“設好陣了去昨夜歇腳的地方,我這邊一好就帶初九過去找你,你小心點,不要有事。”
獨孤濤微微一笑:“好,我等你。”
在他們對話時我已蹲下來拔草,需要搗碎許多汁液在地上繪一個極大的圖紋。
從他們身上收回視線,過去一會兒,發現宋十八仍呆呆望著獨孤濤的背影。
“十八。”我開口喚她。
她微頓,回頭時有些恍惚,蹲下來和我一起。
彼此安靜,但速度飛快,我們拔了數堆長草,她以石頭搗汁,我圈出百丈來寬的土地,排陣布圖。
長空翻覆,地動山搖,遠處數十柄劍影在半空旋轉成屏,劍氣如嘯如光。
楊修夷和花戲雪與凶孽鬥得越發激烈,那些黑霧著實難纏,他們幾次尋得機會以靈息將它強拉至一處,都被它掙出絲毫而功虧一簣。
獨孤濤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上許多,不待我落好陣法,遙遠天邊已有強光,是他的洄虛石陣。
大風迎麵撲來,天幕化為兩個極端,一邊陰靄幽暗,一邊霞雲奇豔。
我將引光陣落定,強光刹那湧來,所過之處漫野石子如罩了圈銀色光環,天地通明。
我回頭看向遠處的銅鏡道台,青光長陣漸漸無光,砰的碎裂成細小晶茫,如落雨般在空中四處飄散。
我鬆了口氣,剛對宋十八咧開一笑,卻見一道新的青光長陣如新生枝椏,從支離破碎的石台上生出,將我們的長光給奪了回去。
“要麽徹底將銅鏡道台毀了,要麽就眼睜睜看著它將白芒之力回返,但你現在還有本事去毀它麽。”一個笑聲傳來。
我回過頭,風華老頭望了眼宋十八,對我道:“丫頭,兩條路,你選吧。”
幾點晶茫被風吹來,在空中飄浮,我看著他的臉:“何來兩條,你不會放過他們,若是有人活著出去,你拿什麽去承我師公的雷霆大怒?”
他笑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同我走了?”
我痛聲道:“我身上究竟有什麽值得讓你們這樣一步步逼我,殺害我的爹娘我的朋友還有那麽多的無辜人家!”
他斂了下長眉,側身望向遠處:“我數到三,你若不跟我走,這女匪的命,老夫就不留了。”
宋十八冷笑:“你以為老子怕死麽!”
“一。”
我一步擋在宋十八跟前,伸著手臂:“我跟你走!”
“初九!”
我毫無辦法,喬雁的死我至今曆曆在目,我根本不敢賭。
吸了口氣,我當即朝風華老頭走去,宋十八忽的叫道:“下梁不正!”
我一愣,身子便被她猛的推了出去。
她以我為盾,如虎豹般躍起,凶猛卻矯健,仗著風華老頭不敢傷我而直攻過去。
“十八!”
我心下大駭,卻不得不配合。
她的匕首猛刺向風華老頭,被輕易避開。
風華老頭抬掌劈去,我忙一步而上,擋在她身前。
他抓住我的手腕想要帶我離開,宋十八矮身橫腿,他躍起,於空中翻身朝我們身後攻去。
落地後他凝光結陣,宋十八飛快踢起數塊石頭,並帶著我再度攻去。
石頭於空中被真氣擊的粉碎,我矮身滾地抱住他的腳,他反應極快的要踢我,但宋十八隨後的進攻讓他的身子根本做不出這個動作。
我趁機以手肘擊向他的脛骨中段,恰巧他被宋十八逼著踢腿,相互作用力下,他痛叫出聲。
這段高默契配合的招式是宋十八教我的,如同他們幫派進攻時訓練有素的暗號一樣,這個招式是老一輩一步步排算出來的,甚是精妙。但流暢完成一定要配合無縫,動作飛速,並且要一擊擊殺。
也許風華老頭會覺得對付兩個女流之輩用不了多大功夫,因而一時疏忽,可他畢竟是玄術大家,想要一擊擊殺掉他,那完全是癡人做夢。
宋十八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而她執著要這麽做,我幾乎已猜到了結局。
宋十八趁他吃痛時刺去匕首,他反應極快的閃開,反手去掐宋十八。
宋十八鬆手,匕首滑落,我接住以後刺向風華老頭的腿骨。
他因痛大怒,揚腳將我踢遠,我摔落在遠處,看到宋十八一躍而起,迎著數道光矢衝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頸上。
風華老頭不再嬉皮笑臉,清臒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猙獰眉目,大量鮮血從他破開的脖頸處噴湧而出,他怒喝著拍向宋十八的肩膀,我忙掙紮起跑去:“十八!”
“師父!”
古謄忽的出現,焦急奔來,扶住身形不穩的風華老頭,雙眼睜得通紅:“師父!”
他轉過頭來,怒焰充目:“我殺了……”
我抓起匕首猛衝過去,狠狠的紮入了他的喉嚨,速度快得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話音戛然,睜大眼睛看著我,像離岸的魚,艱難喘氣。
我用力拔出匕首,血花噴了我一臉。
他伸手抓住我的小腿,滿臉不甘,被我一腳踢開。
風華老頭目光震驚:“丫頭!你,你不能殺人,你……”
我漠然看著瀕死的他,轉身跑向宋十八,她側躺在地,被光矢穿透的小腹和胸膛上鮮血層層滲出,將紫色勁衣染的更紅,從小腹漫至下裙,似桃花遮掩了樹梢殘月。
本不該這麽嚴重,可是兩個月前她曾被石筍穿透小腹,受損的內髒早已不堪一擊。
她握住我的手,擔憂道:“你怎麽殺人了……”
我忍悲扶起她,就要掀她的衣裳,被她握住:“沒什麽大礙,陣法如何了?”
“沒事。”眼淚仍掉了出來,我拚命忍住,“不用聽那老頭的,那石台已被凶孽毀了,青光長陣撐不了多久,我們的引光陣並未失敗。”
“可你殺了人……”
“他不是人,他是妖怪。”我撒謊道,“他斂了妖氣,我殺他沒事的。”
蒼白的嘴唇笑起,她咬牙爬起:“那走吧,我們去找獨孤。”
身形一個踉蹌,我忙扶住她:“你別動了。”
她朝前走去,淡淡道:“適才獨孤跑走還挺好看的,一點都不像那些油頭粉臉的公子哥。”
我輕皺眉,咽下心裏難過,道:“我跟你說過的啊,他最擅長的就是脫困和跑路。”
“什麽跑路,那是智謀。”她斜我一眼。
我點頭,學著她的語氣:“對對對,智謀無雙。”
她笑了下,望著那邊,道:“獨孤出身點將堂,當年我們幫裏兄弟喝酒時還吹牛說要殺去盛都覆了點將堂呢,結果那裏才出來一個就把我們整個陷活嶺給蕩平了。初九,你還記得禹邢山的模樣嗎?”
我搖頭。
“老子從小看到大的,可是在白芒嶺時,我愣是沒認出來。”她一笑,語聲變得虛弱:“隻有半座山,你說他們是怎麽認出來的?並能聯想到那麽多,還一步一步引導著你也看透,很聰明,對嗎?”
“嗯。”
她忽的咳出一口血來,我忙扶住她:“十八!”
她攏了下眉,道:“要是我早早告訴你男人,古謄砍走了你的手就好了,他就會更早些發現這一切,那些百姓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倉促四逃。”
我抬手擦著她的血:“你別說話了。”
她看著我:“初九,你一直都很自卑,其實老子又覺得你挺瀟灑的,你的心很大,五湖四海都裝得下。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是你的自由無拘,你好像在哪都能活的很好。”
我拉住她,難過道:“十八,我們不去了。”
她仍執著要走,我拉著她的雙臂蹲下身子,將她的胳膊纏在我脖子上,她想推我,卻連這點力氣都沒了。
我背著她朝獨孤濤的方向走去,臉上火燒般的疼,手心已經開始潰爛了,皮肉層層外卷,血肉逐漸發腐發爛。
背上安靜了很久,我咬著牙,害怕的喚道:“十八。”
良久,她輕聲道:“怎麽了?”
我鬆了口氣:“沒事。”
吸了吸鼻子,我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過了一會兒,背上又沒有一點反應,我緊張道:“十八?”
“沒死呢。”她一笑。
我低斥:“別胡說。”
“初九。”她虛弱道:“老子真的很喜歡他啊,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歡上了,可他是個好官,我不能壞了他的英明,別人眼裏他怎麽樣其實老子很無所謂,老子怕的是他眼裏的自己。”
我掉下眼淚:“別說話了……”
“刺史看似位高權重,可他出生名門,這個刺史在他們眼裏什麽都不是,但他為什麽要當呢?你說他是不是有很多追求和誌向?也一定很討厭那些徇私舞弊的事吧。”
我抽泣了下:“我要你別說話了!”
“你看,”她微抬起頭,“老天爺待我,還是不錯的。”
我抬起頭,遠處一個高大清瘦的身影正從長坡上狂奔而下。
我從未有過這般狂喜和欣慰,回頭看向宋十八,她抬眼望著獨孤濤,仍笑著,清秀眉目褪盡颯爽,宛若梨花。
“十八!”獨孤濤大叫,速度越發的快。
宋十八重重咳了兩聲,方才的淡然自若再難維持,鮮血從她口中溢出,將胸前衣襟全部染透。
我加快腳步迎去。
“初九。”宋十八笑道:“你這樣背著我,他這樣朝我跑來,我忽然覺得這一世沒有白活。”
我垂頭無聲大哭,咬牙走去。
“殺了那麽多人,初九,我,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死的這麽幸福。”
我哭道:“別說話了。”
她一笑:“好。”
“十八!!”獨孤濤加速狂奔。
我一步步迎上,艱辛無比。
背上又沒了動靜,我害怕的喚道:“十八。”
半響,她應道:“嗯。”
艱難挪動了數步,我又喚道:“十八。”
極細極細的回音:“在……”
渾身都在發顫,我的雙腳漸漸失了力氣。
過去好久,我喚道:“十八。”
“嗯……”
“一定要撐住。”
“好……”
一裏,百丈,距離漸漸拉近。
我再次喚她:“十八。”
風輕輕吹來,我茫然睜著眼睛,腳步沒有停下。
沒有回應了。
也許她昏過去了。
我停了下來,轉身將她放下,她微睜著眼睛,唇角掛著一縷淡笑。
“十八?”
“十八……”
我顫著手推她:“十,十八……”
明亮的眼睛失了神彩,渙散無光,握在我手心裏,平時打人那麽有勁的手,也失去了力氣和溫度。
我嚎啕大哭:“宋十八!!!”
遙遠身後傳來巨響,那銅鏡道台徹底瓦解,強光被再度引來。
空中雲霞越發瑰麗,如燒起烈豔大火,長風迭迭蕩起,帶起滿山枝椏急晃。
那些銀石散著縈光,在宋十八臉上映出奇幻又不切實際的斑點光暈。
獨孤濤終於趕來,氣喘籲籲,臉色比她還要慘白。
他睜著眼睛,眸色深痛,呆呆的看著她。
山風拂來,將她兩鬢碎發吹開,露出雪白淨致的臉。
我將她交給獨孤濤懷,他發顫的大掌抹掉她臉頰上的鮮血,垂首在她額上深深一吻,埋頭痛哭。
我起身離開。
一滴鮮血從臉頰滑落,我抬手撫去,知道自己也快了,我咬咬牙,沒有回頭,拔腿狂奔離去。
天空有大片烏雲,我在一個背風坡下以石頭磊下空淩六合陣,眼淚流個不停,我一遍遍擦掉,連同臉上的鮮血。
我看向楊修夷的方向。
若還能吃上一塊師父的蜜豆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