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我能忘掉
她輕笑:“那時我猜測過你的身份,卻獨獨沒往巫師上麵猜。”
我捧著茶杯輕輕轉著,望著桌上燭火:“怎麽不點中天露呢?”
“我不喜歡明光。”她伸手在燭台旁虛攏了下,燭火微動,她眉眼略合:“陽兒,你是巫師,這世上當真是有容顏不變之法和返老還童之術的吧。”
我看向蕭睿,緩緩點頭:“嗯。”
“那你為何不幫你大哥……”
“曹姑娘。”我打斷她,“世上之物都有其不變的能量規則,你須知你想要青春年少,便要有人為你付出青春年少。而這類違背天地陰陽綱常之事,需要付出的可不止一人。”
還有一點我不敢說出來,因為我知道大哥聽得到,他不僅僅是失去年華這麽簡單,他是被煞氣侵骨,而這……根本無法可解。
曹琪婷雙眸半闔,良久,低低道:“可我總覺得,蕭睿不會就這樣老去。”她眼眶微紅,執盞虛望著:“他才那麽年輕,這對他,對他太不公平了。”
那小丫鬟回來了,關門帶起了一陣小風,燭火搖擺不定,搖曳了滿室清冷。
大約是藥力起了作用,她眼眸有些睜不開了,我起身道:“我扶你去軟榻。”
“我還是覺得蕭睿會好的……”她呢喃道,“陽兒,我喜歡他,這些日子我越發害怕,我總怕他會死,可我又覺得他會好……”
我扶著她在軟榻上躺下,她輕拉住我:“陽兒,若是他醒了,你記得喊我一聲。”
我將被子給她蓋上:“你睡吧。”
“嗯。”
她漸漸合上眼睛,我低低喚她,沒有反應。
對付那兩個小丫鬟不用那麽麻煩,用困陣即可。
我緩緩走到床邊,床上躺著的男子比前日又老了幾分,我低聲道:“大哥,可以了……”
濃密的睫毛微顫,蕭睿緩緩睜開了眼睛,眸色依舊清亮,聲音卻喑啞蒼老的可怕:“陽兒。”
我手指發顫,努力咽下喉中悲辛,扶他起來,倒了杯水。
他整整瘦了大圈,俊容泛黃,往日朝氣蓬勃,一身熱血的年輕男子不複存在,兩鬢已有幾絲斑白,看上去像他父親的兄長,可我知道,蕭家一直單傳。
我幫他穿衣穿鞋,他看向曹琪婷:“陽兒,給我點時間。”
“嗯。”
他起身朝她走去,行邁靡靡,在軟榻旁坐下後,一直靜望著她。許久,枯瘦的指尖輕輕抬起,滑過她消瘦憔悴的臉旁,帶著些許顫意。
“這麽一走,便是訣別了……”他眸光眷戀:“陽兒,她心性太強,雖然聰明,可太容易得罪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我心中酸楚,嘴上卻嗔道:“還說她呢,你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輕輕一哂:“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你看我現在還年輕麽?我現在一定很穩重大氣。”
“你倒能想得開。”
“躺了這麽久,想不開的看不開的都開了。”他一直看著她,“她這年紀,是不是該嫁人了。”
我哽咽:“你喜歡她麽?”
他微微一怔,但很快神情便恢複簡靜清寧,搖了搖頭:“那是過去的事情了,今後,不會喜歡了。”
一陣酸痛湧起,我抹掉眼淚。
他小心托起她的臉,在她唇上輕輕觸了觸。
沒有太多的依依不舍和眷眷情深,他起身朝門外走去。
院中寒風凜冽,他踩著月光回頭,揚唇笑道:“要不是你來了,我會在這張床上一直躺到死為止的。”
我捏著包袱,有些猶豫:“可是你就這麽走了……他們會傷心的。”
他伸出手,月色落在他的掌中,照出上麵淩亂不堪的掌紋,清風將他披落的長發往後輕拂,像個獨居野外的世外閑士,他一笑:“我這副模樣實在不知該怎麽麵對他們,兒女情長的苦情場麵最惹人討厭了,你說是不是?”
他抬起眼睛,望著瑩白月盤,不知在想什麽,但很快斂了思緒:“走吧,陽兒。”
德勝城不似宣城辭城那樣四麵城牆高聳,夜市也不繁華,街上清清冷冷,幾乎無人。
從吳府後院出來後我們直接出了城,在城郊外看到了一家還未打烊的麵館。
蕭睿要了碗鹵麵,一壇黃酒,我另點了幾疊小菜,等菜時有笙歌舞曲自城裏飄來,極為動聽,但響在半夜著實擾民。
我給他滿上黃酒:“我們先在鄉下找個房子住吧,等開春了我再送你回鄞州,現在實在太冷,我不好……”
他眉梢微皺:“浩尚?”
“嗯。”
他端起酒碗,咕嚕咕嚕喝光:“回那兒做什麽?”
我又為他滿上:“可大哥難道不回家嗎?”
他忽的一笑:“陽兒,你覺得大哥還能活多久?”
我捧著酒壇的手猛的一顫,愣愣的看著他,他執筷敲碗:“滿出來了。”
我忙放下酒壇,他喝了一口,淡淡道:“我自小便想四處闖闖,一直沒有機會,趁現在時間不多,我應該抓緊了。”看了我一眼,他目光眺向窗外:“別哭了。”
我眨巴眼睛,這才驚覺自己滿臉是淚,我忙用袖子抹了下,沒能抹掉,我又抹了兩下,可是眼淚一直在掉。
我抽噎著轉過頭去:“我不想哭的,大哥你別討厭我,我也不喜歡兒女情長的苦情場麵……”
我一遍一遍的抹著,卻越哭越傷心。
他輕歎,回眸看我,眼眶也泛起了紅光。
我越發的忍受不住,情緒終於盡數爆發了出來:“為什麽啊,為什麽是大哥,為什麽那些壞蛋一定要害人,我討厭他們,我討厭死他們了!”
“陽兒……”
“我一點都不想看到大哥這樣,你還有那麽多抱負,你還那麽年輕……大哥,我舍不得你……”
他走過來抱著我,我埋在他懷裏嚎啕大哭,他拍拍我的腦袋:“難道不是應該你來安慰我麽,讓我安慰你就算了,還說一堆刺激我的話,別哭了。”
我拚命點頭,努力咽下所有的淚聲,他輕摟著我,我抬起頭,他慌忙避開,卻還是讓我看到了他臉上的眼淚。
我吸了吸鼻子:“那,那大哥不想回浩尚,我們去哪兒?”
“找個梅園喝酒麽?”
我點頭,他笑道:“小楫輕舟,星河入夢,人生還是可以很快活的。”
麵色古怪的夥計端著麵湯過來,放下後匆匆走了,他揉了揉我的頭發:“好了,我們吃麵,不要再哭哭啼啼了。”
晚上在郊外客棧入宿,第二日我們租了輛馬車去往七章山。
城郭村舍連綿而過,阡陌田野覆著白霜,大片梅林漸漸出現,許多文人墨客吟詩作對,落畫題詞。
我們下了馬車,在七章潭邊茶亭裏坐下,雪花落在梅上,相映成雅,他抬眸望著,眸色漸遠。
一個容貌秀麗的鵝衣女子端來熱好的黃酒和貴妃醉,蕭睿倒了碗,一笑:“漢東的雪和關西的很不一樣。”
我點頭:“關西地廣,大氣豪邁一些,漢東地少人多,景致偏向溫婉,雪景更秀氣。”
“漢東不冷。”他輕歎,“難怪你要南下,你這身子若是在關西,你一定會撐不過去。”
我捧起滾燙的酒碗暖手:“大哥,我給你出個對子吧?”
他有些興趣:“什麽?”
我指指酒:“酒。”
他一愣:“什麽?”
我又指了指:“酒!”
他笑起來,望向遠處:“梅。”
“酒水。”
“梅海。”
“酒水醇。”
他皺了皺眉,沒好氣的看我一眼,但還是接了下去:“梅海香。”
“酒水醇厚。”
“梅海香濃。”
“酒水醇厚敬老哥。”
“梅海香濃熏六妹。”
我一笑:“酒水醇厚敬老哥博得哈哈大笑。”
他也笑,道:“梅海香濃熏六妹惹來滴滴口水。”
我不解:“什麽滴滴口水?”
他淡淡道:“那些色狼的。”
“哈哈哈!”我大笑:“就我這相貌,哪個男的看得上我?”
他端起酒碗押了口:“我妹夫不是麽?”
我忙道:“妹夫!”
他反應倒快:“姑爺。”
“妹夫新獲筆墨。”
他很嫌棄:“你的都什麽對子。”
我瞪他。
他隨口接道:“姑爺老牛吃草。”
“哈哈哈……妹夫新獲筆墨,愛不釋手,甚至通宵連筆,不知疲累。”
他想都不想:“姑爺老牛吃草,欲罷不能,幹脆半夜扒灰,不知廉恥。”說完他自己先笑出了聲音。
我也跟著笑,笑罷看向亭外雪景:“梅花落雪地,雪地接梅花。”
“酒水灌愁腸,愁腸因酒水。”
我回頭:“梅花蓋滿雪,雪滿蓋花梅。”
“溪東住人家,家人住東溪。”
“不行。”我指指酒,“跟酒有關。”
他看向黃酒壇子上的“老黃”二字,淡淡道:“酒水兌老黃,黃老兌水酒。”
我端起酒碗:“大哥真厲害,來。”
他笑著端起:“再來?”
“好啊。”我一飲而盡,被辣的直吐舌頭,張口便道:“黃老兌水酒,一口喝下,老黃連叫難喝。”
“哈哈哈哈,你那是貴妃醉……”
“快接快接!”
……
天色漸沉,風雪又起,我們一直飲酒,不提悲愁,無關風月,一壺又一壺的酒水入喉,暖罷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