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我不成親
珍饈美味很快擺滿,極大的一張桌子,我光是看看,口水就能淌下一地。
酒是我聽都沒聽過的翠玉露,甜甜的,我喝上了癮,邊喝邊聽他們閑聊。
關於楊府過節,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些,那時雖然不清楚楊修夷的家境,但他家一逢節日就特別隆重,動不動就往山上送一大堆東西。
楊家家世極大,師父在瑤城時對我略略說過,楊修夷的姑姑和小姨都是宮中妃子,當今的皇帝他親娘還是楊修夷他祖父的堂妹,繞的我頭昏腦漲。
每逢宮中有盛宴,楊修夷的爹娘都要進宮赴宴,而逢年過節,楊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會聚在一起吃香喝辣,觀舞賞樂。
我恍惚想起清嬋曾說過,她為楊修夷跳過一支舞,不由看向楊修夷。
從巫殿一別,太過匆匆,許多事情我都沒來得及跟他說,他現在應該還不知道清嬋還活著,並變成了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來找我報仇吧。
我和楊修夷的婚事已經漸漸傳開了,清嬋聽不聽得到?她會來盛都找我嗎?
生剝臉皮,這種劇痛和噬心之恨,我著實難以忘記。
她恨我,我的恨不見的比她少,既然來,那就來吧。以前不知道她在暗,沒有防備,如今怎還會被她牽著走。
還有十巫,一直以為我和他們同病相憐,原來不過一群陰險狡詐的鼠輩,比起那群壞的明目張膽的,他們真是惡心。
“初九。”楊修夷忽的低低喚我。
我抬起眸子,才發現不少人盯著我看。
“那些不開心的不要想。”他夾來一塊魚肉給我,“這是曲南的,還能這麽新鮮很不易。”
“好。”我笑道,“我不想了。”
對,不想了,今天是團圓佳節,是我來之不易的佳節,不想那些心煩的事了。
這時又送來一盤菜肴,女侍放下後,揖禮道:“這叫蒼鬆迎客,是我們的招牌。”
鄧和嗯了一聲。
女侍又道:“李尚書的幾個公子聽聞楊公子在這,想要上來拜訪。”
我一愣:“在這拜訪?”
鄧和笑道:“不奇怪,盛都就這麽點大。”
盛都還小啊,光是我如今住的那片盛京區便比整個宣城還要大上兩倍了。
楊修夷看著我:“不是什麽很要緊的人,但他們肯定會打量你並與你搭話,你若不想見的話我……”
“正好我也悶了。”
我撿了堆糕點,抱著盤子起身:“你快點聊完,我還想去燈會玩的。”
回到樓台上,沈雲蓁正趴在那,帷帽前的紗幔撩住兩邊,臉蛋白瑩秀致,盈水的眼眸望著滿城的浮世盛景。
我在她旁邊坐下,晚風拂來,她的聲音清冷清冷的:“蜜豆糕,我幼時最愛吃的。”
我一頓,放下咬了一半的糕點,整盤擱在了一旁。
她淡淡一笑:“你肯定想不到,我做的蜜豆糕有多好吃。”
我也笑了:“那你也想不到,我能一口氣吃掉多少個蜜豆糕。”
她回頭望來,笑道:“不會膩嗎?”
“不會,我吃什麽都不會膩,酒也喝不醉。”
“喝不醉?”她微微皺眉,“那我不知該說羨慕你好,還是同情你好,酒若喝不醉,那還有什麽意思?”她抬起頭,看向月亮,輕歎,“酒這種東西,不就是用來醉的麽,可我這麽一隻鬼魄,連沾都沾不得了,我都快忘記酒是什麽滋味了。”
我沒說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初九,你知道嗎,人最痛苦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而失去。”她望向對街一家胭脂鋪,“我生前最愛這些胭脂水粉和漂亮衣裳,如今卻隻能站在這裏這樣望著,我好想爺爺的心願快些了卻,我好早早的去往生。”
我低聲道:“不論求而不得還是得而失去,都是痛苦的,你可知道……”
“左顯”兩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被我及時咽了回去。
我看著那些大紅燈籠,說了又能怎麽樣,讓她知道了左顯為她所做的種種又如何,還能改變什麽?
她是隻鬼魄,而左顯是人,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
“知道什麽?”她偏頭望來。
我跳開這個話題,問道:“你平日都回去沈先生給你設下的陣法裏嗎?”
“太遠了。”她笑了笑,“在清規山上,離這兒坐馬車都要八個時辰呢。”
“那你白日都在哪?”
“一開始藏在長安,那邊有片老宅子走了水,死了不少人,我在裏邊呆了一陣子,雖然自己就是個鬼,那些燒死的人也從未出現,可我還是被嚇的難受。後來我就找了個大戶人家空置的房子,進去沒幾天身體便越來越虛弱,之後發現那房子裏有鎮邪的器物。”她自嘲一笑,“這滋味著實不好受,我沈雲蓁居然是個邪物了。”
“不該這麽說。”我道,“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正是邪該由人判斷。我是個巫師,本職為驅邪,可是我視你為友,你就不是邪物。”
她微頓,回頭看著我,誠心道:“謝謝你初九,這樣大大方方的上街遊賞於常人而言輕而易舉,卻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
“之後呢?”我問,“之後你怎麽藏身的?”
“我找到了一個好去處,是酒窖。”她望向寬闊街道,“這浩浩盛都到處都是王孫公子消遣的酒樓和花樓,酒窖可好尋了,可唯一難受的就是那氣味,熏得我想喝又品不到滋味。像我這樣活著,真沒意思。”
夜風沁涼,底下萬丈錦繡紅塵流光,樓上清光婆娑燈火闌珊。
我想安慰她,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喜歡這個世界嗎?”沈雲蓁偏頭望著我。
我點頭:“喜歡。”
“我一點都不喜歡。”她輕輕皺眉,“我同你說過,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活不過二十二歲,那時我就在想,活不長也沒什麽大不了。這世道肮髒不堪,市井鄉民紛攘碌碌,為柴米油鹽奔波勞累,閑時得空他們也靜不下心,常聚眾搖扇,以嚼人口舌為樂,他們到頭來求個什麽?而那些達官顯貴,他們之間的勾當更是令人惡心,還有盛都裏的這些名門閨秀。”
我想起了左顯夢裏,那個住在薄煙苑打死自己丫鬟的少女。
“我那時的打算,是到了歲數便找個長生門,青燈古佛,伴此一生,可是後來,我遇上了石千之。”
“你很喜歡他嗎?”
“他能讓我踏實和安心。”她垂下眼睛,“可是,他到底不是將我放在首位的。”
我忍不住問道:“你說的,是當年被陷害入獄的事嗎?”
“嗯。”她沒什麽情緒的勾了勾唇角,“是他親手將我關入牢房的,自那之後我就極少見他,我那幾個丫鬟勸說過我,可是她們不懂。”
“我也不覺得他有錯啊。”我弱弱道。
“那如若是楊公子呢?如若你犯了錯,他會將你關進去嗎?”
“應該……不會。”
“這就是了。”沈雲蓁斂眸,“可是石千之卻親手將我推入了黑暗,並還覺得那是為了我好,好在哪?成全他大義滅親,剛正不阿的美名麽?”
“他應該沒想過要那名聲吧……”
“初九,”她輕聲道,“我自小無父無母,爺爺成日關在書房裏研究那些星象古籍,每日許多人來找我,或哄或騙,希望我為他們在爺爺那裏求得什麽。所以我想要嫁一個人,他是全心全意待我,將我放在首位,哪怕可以與天下為敵,與道義為敵。”
我皺眉:“這樣不好吧……”
“隻是想想罷了,”她一笑,“我也不會真讓他去為非作歹啊。”
我朝廂房望去一眼,這個角度看不見楊修夷,隻有屏風上的素野初冬之畫。
我說:“我有些話,不知道要不要說。”
“什麽?”
“你剛才說的那些,你說這個世道肮髒不堪。”
她微喟一聲:“難道不是麽。”
我看向欄杆上的月色,凝白一層,有些溫馨,有些沉靜,又有些霜寒,很是矛盾。
我說:“五年前在辭城,我那時受了腰傷坐在輪椅上,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見我可憐,將手裏的糖葫蘆給了我,還笑著安慰我。後來,我孤身一人在秋風嶺,身無分文,饑寒交迫,一對好心的爺孫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口暖粥。一年前,我凍死在路上,一個姑娘將我救走,收留了我並請郎中給我看病。一個好心的大娘照顧我,喂我喝藥,給我縫製被褥。我還有許多結拜哥哥,不認識他們的人都覺得他們紈絝風.流,玩世不恭,可其實他們很仗義熱情,滿腔熱血……”鼻子有些酸楚,我笑了笑,“我最大的恩人是我的師父,他在漠北撿的我,那時我們素昧平生,我還是個癡癡傻傻又髒又臭的弱質小兒,可是他不嫌髒,親手給我洗衣裳,洗頭發,帶著我回家。”
我看向沈雲蓁:“還有一些人,他們看上去不喜歡管別人的事情,可他們卻胸懷萬千溝壑,能吞吐乾坤,藏伏河山。他們默默守護著這個天下,身懷破山倒河之能,但從不肆意踐踏人命。所以,縱然世上有很多壞人惡人,但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好人和善人。就如那月亮,有些人覺得它清寒,有些人覺得它安寧,也有人覺得它慘淡,或孤獨……”
“那你呢?”她出聲打斷我,“你眼中的這抹月色,它是什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