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戰鬼屍藉
陽光斜照,夕色染透兩岸,江上無數漁舟唱完而歸,嫋嫋炊煙升起,有淡淡的米粥清香。
師父跟在婦人後邊上岸,回身牽我,輕風將我們的帷帽吹起,並帶來幾縷牧笛聲。
付了船錢,師父去到不遠處的路口,在簡樸的車馬行租了輛馬車,車廂很小,五人顯得有些擁擠,怕我會悶,他們讓我坐在窗邊,窗外滿山滿山的金秋,在夕陽下特別迷眼。
“真快啊。”師父感歎,“一下子,竟覺得從來未曾出去過。”
“還是人間好看。”女子道。
“那是自然,”師父笑了下,頓了頓,他回頭道,“可是你們不能呆太久,到了穹州以後便回去吧。”
女子一愣,蹙眉:“仙人,我們想陪著少主。”
“別再讓我們師徒有虧欠了,”師父道,“若你們在此太久而傷到身子,丫頭要還有機會知道,她會難受的。”
男子和女子對望了眼。
坐在斜側的婦人道:“回去吧,日後若有機會,我會帶初九去找你們的。”
女子沒說話。
男子道:“仙人,你們覺得少主還能活多久……能不能,讓我們陪到少主她……”
“你們回去吧,”師父低聲道,“我們不會就這麽讓她離開的。”
女子朝我望來,一直挽著我胳膊的手輕握住我的手指:“少主。”
“嗯。”我應道。
她一笑,又喊道:“少主。”
我有些累,但還是應了聲:“嗯。”
“少主。”她再次喊道。
“怎麽了?”
“少主……”
她垂下頭去,低聲哭了起來。
“木縈。”男子叫道。
“你別哭。”我皺眉道。
她吸了吸氣,點頭:“好,我不哭。”她對我擠出一個微笑,“少主,我是木縈。”
“木縈。”我道。
她開心的笑了起來。
我看向我們的手,心裏無端覺得有些難過,我動了動唇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
氣氛變得沉默,師父忽的指向窗外,叫道:“丫頭快看!那條魚好大!”
我循目望去,一個漁翁正在收竿,聽聞聲音回頭,提了提手裏的細繩,衝我們開心笑了笑。
師父揮手,報以同笑。
兩日後,我們入了一座城,那對男女在我睡時離開了,我醒來已經在馬車上,狹小空間變得寬敞許多,但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一路南下,經過青岸,穿過山穀,若路上沒有城池,我們便在野外枕星臥野而眠。
幾日後,江雨綿綿,天色複又暗下,我們棄了馬車,又乘舟船,在一方雲低江闊處踩著月色上岸。
小雨潤濕地麵,濕濕嗒嗒,江風拂來,樹木傾倒,帶著微涼寒意。
婦人替我整理衣裳,將我的帷帽戴好。
師父也帶著帷帽,麵上紗布每日都在換,不知何時會好。他站在一旁,手裏抱著很多包袱,不知道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遠方。
“師父。”我叫他。
他轉了下身子:“嗯?”
“沒事。”我道。
原來是在看遠方。
“怎麽了?”
我朝前邊望去,大約是他剛才所看的地方,很大一片桂樹,更遠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綿延的杏林。
我說道:“我剛才想知道你在看誰。”
婦人笑了,看向師父:“她又孩子氣了。”
“她本來就是孩子。”師父道,“你不想想你大她多少。”
婦人點了下頭,又道:“那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呸!”
明月懸於半空,師父說快要中秋了,山上清冷,梅林早早開了,現在去會有很多花海,成片成片,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看的。
我們往山上走去,他邊走邊講故事,風動花落,清淡聲音落於月色下,似花香一樣沁人心脾。
杏林褪了許多顏色,師父講完《紫杏樓船》,停下腳步,抬頭望著月亮,忽道:“這些年上山因為偷懶常一蹴而就,平日我又時常去到其他地方賞山賞水,幾乎快忘了碧霞山脈也是天下名川,好多年沒走過這了,這何曾輸於他地呢。”
“習以為常的東西,人們慣來不懂愛惜。”婦人道。
師父回頭看著我,:九兒,還記得為師此生最喜歡什麽嗎?”
我搖頭。
師父一笑:“是自在逍遙,無拘無束。”他摘下自己的帷帽,“這感覺真好啊,同你邊走邊說故事,就跟你小時候一樣。”他歎了聲,“可是為師又不喜歡這樣,你幼時癡傻,為師苦心栽培,就是希望你能獨立自主,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我聽得懂你的話,”我道,“可是我現在說話特別累。”
“所以你師尊師公才喜歡你,”師父笑道,“你幼時更累,可你都做到了,那些煩死人的巫書,別說那麽多套,就是一本,這世上能完整背下來的也就你師公和那臭小子這些過目不忘的人,你卻以愚鈍之資全部做到了。”頓了頓,他斂眉,難過道,“可是現在,你還能記住多少呢。”
“師父……”
他歎息:“罷了罷了,師父不說了,省得你又要嫌我囉嗦了。”
“不是,”我道,“我困了。”
他失笑,輕揉了下纏滿紗布的鼻子,將帷帽遞給婦人:“來,為師背你回家。”
遠山夜嵐如煙,晚風落落,我趴在師父肩上,他走得很慢,嘴裏哼著小曲,我漸漸閉上眼睛,酣甜入夢。
醒來躺在木床上,身上蓋著暖軟的被子,窗扇開著,窗外星空映下,簷下懸著一盞晃悠悠的小燈。
我睜著眼睛望著那盞小燈,心似乎從毫無生氣的枯灰中複蘇,耳邊有很多讀書聲,清朗入耳,像從天邊傳來。
“初九?”身邊響起一個女音,“你醒了嗎?”
我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一個女人半靠著枕頭坐在我旁邊,和我同被而臥。
我道:“醒了。”
“我是卿蘿。”她道。
“嗯。”我應道。
“還是這個樣子,”她輕歎,“跟你說了你也記不住,你現在也就記得你師父和你男人,這親疏遠近分得可真清。”
我沒有說話,轉頭繼續望著那盞小燈,很眼熟,我想了想,大約是叫狼顧燈。
“餓不餓?”她問道。
我仍望著那盞小燈,道:“餓了。”
“餓了怎麽不說呢?”她皺眉,“我要不問,你就一直餓著嗎?”
“說了,便有東西吃了嗎?”
“會叫的孩子才有奶喝。”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嘀咕,“我跟你說這個幹嘛呢,我去讓人給你弄吃的,你下床隨便走走吧。”
“嗯。”
她起身點了盞燈,走了幾步,回頭朝我望來,叫道:“初九。”
我轉眸看著她。
她唇瓣動了動,欲言又止,最後道:“為什麽你都不問我們是誰,無論身在哪裏你都不問一句此為何地?”
“這裏是我房間啊。”我道。
“這一路呢?”
“什麽一路?”
她歎了聲,執著燈盞走來,在床邊坐下:“那你怕不怕我是壞人?一個陌生人忽然出現在你身邊,你為什麽不驚不怕?”
“這裏是望雲山,我有師父。”
她看向窗外,有些氣惱,沉默一陣,她低聲道:“初九,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徹底沒了心智,還是隻記得你小時候的事,我有一些話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我也不知道我認識的那個初九會怎麽做。”
狼顧燈晃晃悠悠,她抬眸望著它,道:“你已經睡了兩日了,這兩日,我都坐在這難眠,我不想說,可又不能不說。”頓了頓,她轉眸看著我,“初九,你……”
敲門聲忽的響起,屋外一個女音輕聲道:“卿姑娘,是少夫人醒了嗎?”
婦人止住,皺了下眉,起身過去:“嗯。”
她推門出去,道:“東西熱著嗎,她餓了。”
“一直都在呢,我這就去!”女音含著開心笑意,轉身小跑離開,腳步聲踏在深夜,別樣靜謐。
我披了件外衣,在書案前坐下,書籍典冊積的很厚,在地上落下斑斑倒影,一旁有幾件洗的幹淨卻黃舊的小衣裳,整齊的疊在木箱上,散著很淡的沉曲香和香草皂香。
房門被輕輕推開,我回過頭去,兩個姑娘在門口衝我揖禮:“少夫人。”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望著她們沒有說話。
她們對望了眼,頓了頓,略瘦一些的姑娘先邁腳進來,道:“少夫人,仙尊為您列了個藥陣,囑咐我們你醒來後要先讓你沐浴。”
我在想仙尊是誰,另一個道:“是您的師尊。”
原來是師尊。
略瘦一些的姑娘走到我身邊,似猶豫了下,而後伸手扶我:“少夫人,澡房裏都備著熱水了,我們伺候您去。”
我依言起身,她微鬆了口氣,看向另一個姑娘,低聲道:“快呀,別怕。”
我垂頭望向自己的手,灰紫成片,枯瘦如柴,我往衣袖裏縮去,道:“別怕。”
“不,不是這個。”那姑娘忙結巴道,“我不是害怕少夫人,我隻是第一次見,見……”
我看向門外,道:“走吧。”
澡房濕熱,她們也跟來,我回身:“你們進來幹什麽。”
“我們伺候少夫人……”
“我要洗澡。”我皺眉,“別進來。”
她們愣了下,點頭:“好。”
房門關上,我走到一旁坐下,澡房裏熱氣氤氳,我看著灑在澡盆上的藥草,再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
但饒是再笨,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出了問題。
少夫人,少夫人……
我心裏低低念著。
房門被輕輕叩響:“少夫人?”
我回頭看去。
一個姑娘低低道:“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不會出事吧?”
“少夫人?”
“我在。”我道。
我斂了思緒,起身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