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雲淵攀鳳2
他的話頓令房中一靜。
皇逖眉鋒一緊,將杯中茶當酒一般仰首一口灌下,白意馬、華荊台亦不約而同端茶就飲,便是南片月也微微斂了斂眉頭。
一時,房中陷入沉默中。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叩門聲,然後謝茱領著夥計端著酒菜魚貫而入,頓時酒香菜香盈鼻。
“好香。”華荊台吸了吸鼻子。
“這酒是二十年的女兒紅,勁頭應該是足了。”謝茱將酒菜擺上,“這些菜算不得珍肴,但都是小店裏拿手的,甚得老客的喜歡。”
華荊台率先挾起一筷子“玉麟香腰”,入口即讚:“嫩!香!”
謝茱聞言微笑,一雙梨窩裏盛滿歡喜,又一一替幾人斟上酒,斟到南片月時,悄悄看過去,兩人相視一笑。幾個兄長看得,不約而同的笑笑。
“幾位慢用,有事喚一聲就是。”斟完酒,謝茱又退下。
“我們先幹一杯。”華荊台舉杯。
於是幾兄弟同舉杯,再仰首一口幹盡,然後都讚一聲“好酒!”
“八弟,你打算何時成親?”白意馬放下杯時問道。
南片月撓了撓頭:“謝茱說春日裏桃花開的時候最美,所以啊我就想,要是可以就明年春吧。”
“嗯,不錯。”白意馬點頭,“你若是認定了這家姑娘,那便早給大哥說了。如今你成親總不能草草了事,得早做準備。”
南片月一聽,頓橫目掃視幾位兄長:“你們可別像前幾次那樣,又來壞我好事。”
幾個兄長聽了不由都是哈哈一笑。
“八弟放心,這次不會。”豐極開口,眼中盡是笑意,“謝姑娘不同於你先前看中的人,八弟大可安心,隻等著明年春做新郎就是。”
聽了豐極的話,南片月眉開眼笑:“四哥說的話我信。”
“誒,說到親事我倒想起來了。”華荊台忽然道,“三哥這回出使蒙成,若是那蒙成王也說要聯姻結盟,你們說三哥會不會答應?”
幾人停杯,揣摩了一下寧靜遠的心思。
然後南片月率先道:“三哥呀……若有那種省心省力好處多多的事,他向來都樂意應承的。隻不過侄女們都太小,那隻能是蒙成的公主嫁過來了。”說完了搶先挾起一隻雞腿放在自家碗裏。
白意馬卻道:“據我所知,這代的蒙成王正值壯年,兒子有七個,最大的十四歲,女兒卻隻一個,才七歲,而他的姐姐妹妹們也都已嫁人生子,所以聯姻一事應該不大可能。”
“老五,你忘了我們還有位公主。”華荊台趕在南片月下筷前挾過了另一隻雞腿。
南片月看著被華荊台挾走的雞腿不甘心地皺了皺鼻子,退而求其次的挾起一隻雞翅,一邊道:“是呢,七姐也是公主,按年歲來說,配那蒙成王倒也合適。”
聽得他的話,一直沉默著的皇逖抿下一口酒,道:“他不敢。”
南片月一口咬下雞腿,然後一邊嚼一邊道:“三哥……嗯……敢不敢先不說,你們說若真有這事……嗯……七姐會是啥反應?”
幾兄弟不由同時在腦中想像了一下風獨影可能的反應,不約而同都是一笑。
然後華荊台頗是感慨地道:“說到七妹的親事,我就想起了顧雲淵。”
他話音一落,南片月來勁了,雞腿也不吃了,直叫道:“哎呀,那個顧大膽啊!我都佩服他啊!一次又一次的向大哥請婚,然後一次又一次被大哥訓斥貶官,那小子卻一點畏縮也沒有,那膽兒夠壯骨頭也夠硬!唉,其實我更想叫他顧瘋子!”
幾兄弟想到顧雲淵,頓有的皺眉,有的搖頭,有的歎氣。提起這個人,還真不知該說他勇氣可嘉還是說他愚蠢透頂,又或者像八弟說的,根本就是個癲狂的瘋子。
元鼎元年,東始修頒布求賢令,一時天下才俊雲集帝都,顧雲淵便是那個時候自青州到來。當年金殿一番策論,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皆讚此人有經國之才。
東始修先封他做一個六品蘭台史,結果不到半年時間,他便編修出蘭台史令曾言需五年才能編完的《丹台雅集》,於是破格升他四品少司以示嘉勉。那時候多少人羨慕著他,想他日後必是平步青雲。隻是東始修封他四品少司的話剛一落下,這顧雲淵便開口向皇帝請降“鳳影公主”。可想而知,這一大膽請求不但讓六兄弟不豫,更是惹來了東始修的勃然大怒,不答應不說,當場便將剛升至四品少司的顧雲淵降到了七品廷監。
換作一個人,大抵要哭喪著一張臉了,可這顧雲淵卻是毫不在意,反是衝風獨影道:“下官向陛下請婚那是介於長兄如父,其實隻要將軍首肯,下官今日此刻,就可與將軍拜了天地成了夫妻。”結果,震驚之下的風獨影未及反應,震怒之下的東始修已大聲喝令侍衛把他給趕了出去。
不想,這顧雲淵一到解廌府就連破疑案,不但百姓呼其為青天,便是白意馬也大加讚賞,親自為他請功。東始修當初降他的官,隻不過因為這小子竟敢窺視他最寶貝的妹妹,對顧雲淵的才幹還是很賞識的,於是同意白意馬的奏請,進顧雲淵五品郎官。
你看這降了的官職好不容易升上來了,別個人還不是誠惶誠恐的跪謝隆恩。偏這顧雲淵啊,皇帝封官的金口剛一合上,他便再一次請降“鳳影公主”。這次……東始修直接遠遠的把他發送回老家青州做個小小的琥城七品府尹。
從天子腳下發配到邊遠小城,這對任何一位朝臣來說都是滅頂的打擊,因為這意味著一生的仕途便就此斷送了。顧雲淵卻是毫無沮喪之色,眼見著要哄他出殿的侍衛已近前來,他還不忘衝風獨影喊一聲‘雖陛下不同意,可將軍若有意,何不隨下官私奔琥城去也’。風獨影自然是充耳不聞,可玉座上的東始修卻是氣得臉都綠了,而殿中諸臣無不是背身掩笑,便是其餘六兄弟也是無奈歎氣。聽聞顧雲淵離開帝都時,沒一個人送行,就背著個包袱,騎了匹瘦馬,單身赴任去了。
也不知該說顧雲淵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他到任不過兩月,琥城便連降暴雨,導致瀾河決堤。他抗洪、救災、安民,事事妥當,等洪災過後,又領民修堤、導水,不但解了琥城往後的洪災之憂,更是在江邊墾出了數百畝良田。可想而知,琥城的百姓是如何的愛戴這位父母官的,城裏的士子、鄉紳更是聯名上奏朝廷為顧雲淵請恩。折子一層層上報,一直送到了太宰豐極手中,想著這人連番受挫不但不怨天尤人,反而政績出色,實為難得。於是也就將折子遞給了東始修,順帶也讚賞了一句“良才也”。
東始修不是昏君,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賞的,所以將顧雲淵喚到帝都,照舊進他四品少司,隻是……這顧雲淵啊照舊又請降“鳳影公主”,於是乎……這回東始修已經懶得為他大動肝火了,揮揮手把他貶到禁衛北軍去做八品文曹。
四萬禁衛北軍的最高統帥是一等大將軍風獨影,自然……這八品文曹也就是風獨影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官。滿朝的人都明白,皇帝此舉不外乎告知顧雲淵:“鳳影公主”就是天上的鳳凰,而他不過地上的蛤蟆,兩人之間有天壤之別,就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攀鳳了。
對於皇帝這樣嚴苛的處置,顧雲淵反而是滿臉歡容,當殿拜謝皇帝大恩,然後便衝風獨影道:“將軍,從此下官可日日陪伴將軍也。”
這話一落,不止玉座上的東始修氣綠了臉,其餘六兄弟也是氣紅了眼。於是,等顧雲淵到了禁衛北軍營,六兄弟常借公務之便去走一遭,時不時刁難一番,可這顧雲淵卻是應付得從從容容,把北軍營裏的文案事宜也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時不時帶點東西送到風獨影帳中。今日是周家鋪子裏做的灌湯包子;明日是李家鋪子裏雕的憨態可拘的木偶娃娃;後日是西街劉嬸子做的胭脂……雖然這些東西最後都落得個被杜康處理的下場,可顧雲淵屢敗屢戰,沒有一絲罷休的意思。
“如今北軍的同僚們一說起他都是豎拇指,看來這顧大膽不久又要升官了,不知道這次他是不是又要請降‘鳳影公主’呢?”華荊台兩眼放光。看來他倒是很樂意見那樣的一幕,畢竟這顧雲淵數次惹得他們的皇帝大哥跳腳震怒卻又沒有殺他,連降又連升,算得上是個奇人了。
“誒,你們說這顧大膽這樣一次次請婚,到底是因為什麽?真是喜歡七姐嗎?我乍一點也看不出來?”南片月卻道。
“顧雲淵喜不喜歡七妹,你看看他望著七妹的眼神便知道了。”白意馬伸手拍了拍弟弟腦袋,順便替他擦去臉頰上沾著的肉屑。
南片月摸了摸額頭:“我可還真沒注意過什麽眼神,這朝上朝下的男人看著七姐的眼神不都差不多麽,又敬又怕的。”
“顧雲淵是不一樣的。”白意馬拎起筷子挾向一碟“琵琶蝦”。
“所以……”冷不防皇逖開口,“若顧雲淵他敢再次請婚,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此話一出,白意馬挾菜的動作頓住了,南片月口裏的雞腿掉下了,華荊台一口酒嗆得他咳出眼淚,豐極握杯的手一抖,杯中頓漣漪不止。
幾人同時呆呆看著皇逖,見他不似玩笑模樣,南片月首先叫嚷起來:“二哥,你說真的假的?你願意那個顧瘋子娶七姐?”
華荊台也同時叫道:“二哥,每次你一開口總要嚇我們一大跳。”
皇逖眉頭都不抬一下的道:“我說的話自然是真的。”
皇逖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以幾兄弟都明白他是認真的了,於是南片月的眼睛鼓得圓圓的:“那顧瘋子哪裏配得上我家七姐!”
“他哪裏配不上了?”皇逖反問他。
“他沒一樣比得上七姐。”南片月噘嘴道。他非常不樂意,他的七姐是天上的鳳凰,這世上沒一個男人能匹配!最好一輩子留在家裏,由他們七兄弟陪著就這樣一輩子相親相愛的過下去!
“那顧雲淵除了膽大一點,其他的還真沒一樣及得上我們七妹的。”華荊台也道,“要是把七妹嫁給他……”他腦中想象了一下妹妹從此以後和那顧雲淵相親相愛夫唱婦隨生兒育女的情景,然後頭搖得像拔浪鼓似的,“我也不樂意!”哼!他的妹妹雖然有時候強悍了一點凶了一點,但那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怎能被其他臭男人染指了!
皇逖劍眉一斂:“雖然那顧雲淵地位及不上我等,相貌及不上四弟,論武藝疇略也及不上七妹,但是他對七妹之心卻是常人難及。”他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豐極,繼續道:“這世上沒幾個明知會觸怒皇帝還敢不怕死的向皇帝請婚的,隻憑他的膽量與氣度,便已世間少有,更何況他還有滿腹才華,若得妹婿若此,我等夫複何求。”
聞言,南片月、華荊台沒了聲了。
皇逖說的是實話,這顧雲淵隻憑他那一份無畏從容的氣度與數年如一的心誌便足勝世間諸多男兒。
“顧雲淵這個人,說老實話我挺欣賞他的。”一直沒發表意見的白意馬忽然道,“隻是啊……隻要想想他要娶我們的七妹,我這心裏呀……就覺得他忽然間麵目可憎起來。”
“哈哈哈……”
華荊台與南片月同時大笑起來,他們可不也是這樣的心思。
“五弟你也說這等任性話。”皇逖頗是無奈的看著兄弟中本是最讓他省心的弟弟。
白意馬苦笑著揉揉眉心,對著自家兄弟自是可以毫無顧忌,“七妹可以說是我們兄弟一手帶大的,一想到她要嫁到別人家,這心裏頭就是不舒服。”
“誒,老五你也別難過。”華荊台灌了一口酒,“先不說我們同不同意,首先大哥就不會同意。”
皇逖拎過酒壺一邊斟酒一邊道:“大哥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誤她姻緣。七妹再了得,她也是個女兒家,總是要嫁人成家的。”
“可是……”白意馬目光望向豐極,見他垂著眸不發一言,心底不由得惋歎難抑。“二哥,這事你還是細細思量了再行不遲,否則大哥那裏隻會適得其反。”
“咚!”酒杯重重擱在桌上,皇逖擱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你們想七妹蹉跎到哪年哪月?”
幾人見皇逖麵上隱露怒容,不由都愣住。
“我們八人雖非血脈,但結義的那一日起,我們便已是兄弟、兄妹,這麽多年過來,我們早已勝似親生。可即算如此,我們也沒法陪著七妹一輩子,她終會與另一個人相伴相守。”他目光緩緩看著幾個弟弟,“我們疼愛七妹,又怎忍她孤獨終生?有好兒郎傾慕她,願守護她,我們自應樂見其成。所以……大哥他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留她一輩子誤她一輩子!”
話音落時,他的目光落在豐極身上,豐極如有感知,抬眸。
兩人目光相對,一個鋒銳如劍,一個深沉如潭,互不退縮,各有堅持,隻是所為的都是同一個人。
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怔怔看著兩人,一時卻不知要說什麽,又能說什麽。
因為……風獨影的婚事,一直是他們兄弟心頭的一塊心病,提不得,亦放不下,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如今,二哥終是要打破這份平靜嗎?可是,一個顧雲淵能行嗎?即算他人才難得心誌堅定,可大哥的數次貶壓便已表明態度,更何況……
三人心頭沉甸甸的,既想認同皇逖的做法,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許久,豐極輕輕啟口:“七妹不會同意的。”那聲音平穩,可在皇逖的目光下,就如同豔陽下的薄冰,如此的不堪一擊。
“沒試過怎會知道她同不同意?”皇逖的聲音冷峻堅定。
豐極唇動了一下,卻又是沉默。他看著皇逖,兄長的目光利得仿佛能剖開他的心,胸膛裏一陣陣涼意透來。
房中一時靜得可怕。
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你望我,我望我,互使眼色。
最後,還是南片月打破沉默,衝著皇逖道:“二哥,七姐……”他的話剛開頭,門吱嘎一聲推開了。
“喚我幹麽?”風獨影大步跨入,身後杜康替他們把門重新關上。
南片月愣了愣,然後衝著風獨影笑道:“七姐,方才我們說,要是三哥與蒙成王達成和約,要把你嫁給那蒙成王做王後,你樂意不樂意?”
風獨影眼角瞟一眼南片月,唇角彎起一個不屑的弧度:“做王後沒興趣,若是做蒙成王那還可將就。”
“哈哈哈……”
五兄弟聞言同時放聲大笑,這一笑解了房中僵局,亦掃了胸中煩悶。
“果然如此,不愧是七姐。”南片月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珠。
“七妹,你看這‘芙蓉鯽魚’我們都沒動,專給你留著呢。”華荊台將魚往風獨影麵前送。
“這女兒紅很香,來,五哥給你倒一杯。”白意馬斟了杯酒遞給她。
“七姐,我給你留了一隻雞翅。”南片月將碟中最後一隻雞翅挾了給她。
嗯?風獨影挑起眉頭,看著忽然間殷勤起來的兄長與弟弟,又瞅見了對麵皇逖、豐極柔和愛惜的目光,心頭頓起疑雲:“你們是不是背著我幹了什麽?”
南片月眨巴眨巴眼睛,十分天真無辜的道:“七姐,你怎可質疑我們對你的一片友愛之心呢?”
“是啊是啊,七妹你也太多心了,難道我們做哥哥的不能對自家妹子好不成?”華荊台亦打著哈哈笑道。
“就是,來,喝酒。”白意馬端起酒杯送到她手邊。
幾兄弟怎能說:因為剛才提到了你要嫁人,所以我們心中都生出了不舍之情。
風獨影狐疑地再看他們一眼,然後也就放棄了,舉杯示意幹。
於是,喝酒吃菜。
因許久不曾相聚,是以六人心頭都十分歡快,聊著些朝中家中的趣事樂事,彼此間搶菜灌酒,一直喝到日頭西落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