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風雷怒.魚龍慘4
八月十三日,戌時。
玹城外的帝帳裏,東始修正一邊聽著徐史的稟報,一邊想著鳳凰兒追擊北王都幾天了,日前收到杜康傳書說追出海去了,這會也不知追到了沒。正思量著要不要派人去接應,龍荼忽奔了進來:“陛下,風將軍的部下回來了!”
靠在椅背上的東始修頓時坐直了,“傳!”同時眉頭一皺,風將軍的部下回來了?難道鳳凰兒沒回來?
帳門掀起,一人急急走了進來。
東始修目光一掃,便神色一變。這人他認得,是鳳凰兒麾下頗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著幹涸了的血漬,手中抱著頭盔,鬢發散亂,麵色慘白如紙,一派狼狽淒惶的形容。
“臣拜見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禮。
“起來。”東始修眉頭不自覺的鎖起,“風將軍呢?”
“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臣未能將將軍安然帶回。”柳都尉將頭盔一放,匍匐在地。
一句話聽得東始修心驚肉跳,暗中握緊了雙拳,“怎麽回事?”難道鳳凰兒打了敗仗?這是不可能的事!
“臣與將軍一路追擊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邊,那北海王備了船逃走,於是將軍與臣等征得漁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變,海中交戰之時風狂浪湧,將軍擊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時船桅直衝我們的船砸了過來,將軍為救船上將士不慎受傷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將軍,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頓悔痛難禁,哽咽難語。
“可是什麽?”東始修猛地站起身來。
隻一句,卻若泰山壓頂,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覺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萬擔,動彈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麽也靠不過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顫著聲,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無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麽!告訴朕,後來怎樣?!”東始修暴喝一聲。
柳都尉被那一聲暴喝直嚇得身子一抖,趕忙道:“萬幸那時有海神降臨,救起了將軍。”
頓時,帳中幾顆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輕輕放回了原處。
東始修鬆開了袖中緊握的雙拳,龍荼擦了擦額上冒出的細密冷汗,徐史不自覺的放開了揪著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頭,見陛下神色微緩,當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見將軍獲救,那時暴風雨將至,便隻得命眾將士先回岸上。”
聞言,剛剛鬆一口氣的東始修頓麵色一冷,“你就這樣扔下了鳳凰兒不管了?!”
那聲音冷若嚴霜,挾著刺骨割膚的寒意,直凍得帳中三人心顫魂抖。
聞得斥責,柳都尉心頭悔痛難當,“臣未能帶回將軍,臣有罪!”
“砰!”東始修一掌拍在掌上,書案頓從中斬斷,案上之物紛紛落地,一直站在書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風掃得連連後退,而那冷峻的聲音如從齒縫間逼出,夾著雷霆之威滔天怒火,“你就這樣滾回來了?!”
“臣……”柳都尉被嚇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後,本想去找尋那艘船,可杜侍衛說他領人去找,讓臣先回報陛下。”
“杜康為何在岸上?”東始修又是厲喝一聲。以杜康的身手,若隨在鳳凰兒身邊,許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將軍的命令。”柳都尉顫著聲答道。
“混帳!”東始修抬腳一踢,頓將半截書案踢起,直衝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龍荼趕忙飛身截住書案。
“大膽!”東始修赤目怒視龍荼。
“屬下知罪。”龍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這家夥該死!他竟敢扔下朕的鳳凰兒!他該死!”東始修如視仇人般恨恨瞪著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該誅!臣願以死謝罪!”柳都尉叩首於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見下一刻這柳都尉便要給斬下,趕忙出聲打斷了東始修的話,“陛下,柳都尉無罪!請陛下明察!”
“你說什麽?!”東始修瞪著顧雲淵,胸口急促起伏,顯見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舊直言道:“陛下,當時情況危急,柳都尉此舉是為救漁船上數百將士,其有功無罪!”
“大膽徐史!”東始修的聲音已冷如九陰之冰,“你以為朕不會斬了你嗎?”
“陛下要斬臣,也請容臣把話說完。”徐史仰首直視大東王朝的至尊。
“好!你說,朕倒要看你這張嘴能吐出什麽東西!”東始修銳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麵上。
“陛下,風將軍既然被救,則性命無憂,隻需尋訪必可迎回,又或將軍回岸後自會與陛下會合,陛下勿須動怒傷懷。”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當機立斷,乃為智也;今日此時又敢坦然承罪,乃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該罰,該賞!”
“你!”東始修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聲,“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為君者,當稟仁慈之心,布德澤天下,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訓朕!”這刻,東始修斬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語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於地。
刹時,帳中一靜。
就仿佛是有甘霖澆息了大火,有清風吹過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東至尊瞬間褪去了怒火狂色,氣息慢慢平緩,目光漸漸清明,而帳中那壓著的千斤萬擔籠著的森嚴寒氣亦似被無形的手拂去了,一時海闊天空風平浪靜。
那刻,龍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謝,當然,他並未如此,隻是趁機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確無大錯。而當前要緊的是找到受傷的風將軍,不如由屬下親自去尋找?”
東始修未答,隻是高深莫測的看著地上的徐史,片刻後,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尋找,另派人與杜康聯係,看他有否消息。”
“是。”龍荼領命出帳。
東始修目光掃過地上的兩人,神色平靜,似乎已恢複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東皇帝。“柳都尉,徐卿說得對,你有功無罪,等回帝都後,朕必論功行賞。”
“臣……臣謝陛下隆恩!”柳都尉哽聲叩首。
而冷靜下來的東始修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陳述,當下發問:“柳都尉,你方才說風將軍為何人所救?”
“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東始修一愣,疑竇頓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點頭,“那日將軍墜落海中,因風浪過猛,將軍愛惜士兵性命,不許我等下船救她,而我們拋下的繩索都被大風吹跑,將軍雖是武功蓋世,可風浪裏亦是徒勞無力,怎麽也遊不過來。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幾條數米長的巨魚拉著一艘船乘風破浪而來,船上站著一名男子,風神絕世,雍容威嚴,他指揮著巨魚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將軍。”
說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滿臉敬畏之情,“陛下,當時狂風大浪,我等乘坐的船隻在風浪裏顛簸,隨時都有傾覆之危,可那艘船於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無懼風浪,如高山般矗立船頭,其鎮定從容的風範豈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風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魚才聽他的命令。”說到這,他匍匐叩首於地,“陛下,將軍是得到神明恩顧的人,她一定沒事,神明一定會把將軍送還我們的。”
聽得柳都尉一番講述,東始修滿心驚異,難道那時真是海神臨世?否則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風大浪裏走過,瞬即收斂心神,再問:“那後來呢?”
“後來那些巨魚又拉著船走了,把將軍也帶走了,我等怎麽喊也沒有應答,而那刻隨船的漁民道暴風雨即要來臨,我們必須趕快回岸,否則便是船毀人亡,臣萬般無奈下,隻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著頭道。
這一回,東始修沒有動怒,隻是微微頷首,“連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東始修揮了揮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著他走出帳外,東始修喃喃自語,“這小子倒是個不錯的人才……玉師啊玉師,你如今又在哪裏呢?”輕輕歎息一聲,甚是惆悵。
又過得片刻,龍荼回來,“陛下,屬下挑了百名精幹侍衛,已命他們出發了。”
“嗯。”東始修揉揉鬢角,剛才一場怒火仿佛燒心裂肺,此刻隻是疲憊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風將軍者重賞千金,安然送回風將軍者朕許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讓朕靜一靜。”
“是。”龍荼先將帳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帳門前又停步,回首看著椅中那個眉頭緊鎖心神不寧的男人,忍不住勸解道:“陛下,風將軍定會安然歸來的,您勿須憂心。”
東始修低著頭看不見神色,隻是抬手揮了揮。
龍荼掀簾而出。
帳中一時沉寂,然後隻聞得一聲輕輕的長長的歎息。
“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語當日玉師亦曾數次提到,叫他引為誡言,隻是每每關及鳳凰兒時,他總是失控失態,若給玉師知曉,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玉師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話也總能管著朕。東始修倦倦的撫著額頭。自登位以來,玉師即拋了他們,已是許些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與師母雲遊至何處了,小師弟許已長成大人,卻不知今生可還有再見之日否。
他一個人坐在帳中,想著玉師,想著當年,想著幾兄弟,想著受傷的風獨影,想著那救風獨影的奇異男子……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然傳來龍荼的聲音:“陛下,璿璣公主求見。”
他怔了怔,暗想這麽晚了,公主來幹麽?“時辰晚了,請公主明日再來。”
帳外靜了下,然後傳來細細言語聲,接著龍荼再次傳話:“陛下,公主說有要事相商。”
東始修劍眉一皺,道:“讓公主進來。”
片刻,帳門掀起,一道倩影飄然而入,頓令昏暗的營帳裏陡生豔光。
“這麽晚了公主來所為何事?”東始修抬首看著帳中盈立的北璿璣,即使他見慣美人,看著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讚一句世間少有。此刻她長發披肩,素麵朝天,著一襲柔滑似水的淺綠羅衣,從頭至腳無一絲脂粉金玉,卻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飾,讓人看著怡目怡神。
北璿璣環顧帳中一眼,然後盈盈一笑:“璿璣是為陛下解憂而來。”
“哦?”東始修挑眉,“朕有何憂?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璿璣笑靨如花,輕盈移步,如扶風踏花飄至東始修身前,“陛下眉鋒緊鎖,自是憂結於心。璿璣雖不知陛下何憂,隻是……”她緩緩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東始修雙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難道璿璣當不得您的解憂花嗎?”
東始修一愣。望著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這麽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曉?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璿璣,“得公主如此青睞,朕豈能做榆木之人。”
北璿璣一笑倚入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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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東始修征北海凱旋。
自此,北海之濱不再有北海國,北海之名隻存於曆史之卷,這千裏江山從此以後便是大東的北州。
北海國非亡於庸主暴君,而是亡於一位明君之手,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後世每每讀到這段曆史時,總會感歎:這北海王治國是能手,但顯然非將帥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禍國殃民也。而後世評北海之所以滅亡,非是無雄兵,實是缺良將也。但也有人評道,當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勝過伏桓的名將,但在大東鐵騎麵前亦隻能無能為力,因為那時候大東有威烈帝及七大將。當年亂世之中雄主名將何其之多,卻都一一敗於他們八人之手,縱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