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風采妙.凝冰玉1
朦朦朧朧間,她看見一張側臉,那眉眼間的弧線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你終於來了……”她喃喃一聲囈語,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摸,想知道那是真實的,還是她的夢。隻是手怎麽也夠不著,於是她想,這肯定是夢,可是這樣就很好了,就仿佛當年,她一推開門,便見他坐在窗前,她看著的便是他的側影,靜謐如畫。
迷迷糊糊裏,頭上劇痛襲來,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誰呢?”隨著輕語落下的是一隻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優美無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輕輕歎息一聲,“你這樣的女子竟也會流淚嗎?”抬手撐開窗門,清風送入,吹去室中悶熱,吹起床榻中人的發絲,如墨綢般鋪滿枕間,襯著一張失血過多的雪白麵孔,褪去了七分淩厲,平添三分羸弱。
“大東朝的鳳影將軍……”那隻優美的手溫柔的拂開她臉頰上的發絲,“幼時艱辛,少時征戰,你這一生大約一直是活在戰鬥裏,不曾有過休憩。”溫柔的聲音裏有著歎息與憐惜,“那麽……在這裏,你不是鳳影將軍,也沒有朝臣將士相擾,你就做風獨影,於此休憩幾日吧。”
昏睡裏的人眉間微蹙,那隻手伸過去溫柔的撫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萬裏,豔陽高照,海風吹拂著海浪,奏起陣陣濤歌。
這樣的日子裏,在北海玹城,北璿璣正對鏡理妝,唇邊銜著一抹柔柔淡笑,銅鏡裏卻映著一雙冰冷的眼睛;風影將軍的營帳裏,東始修靜靜坐著,身旁龍荼正向他稟報;在帝都,豐極幾兄弟正在景辰殿處理政務;而在這東溟海邊,隻有出海捕魚的漁民與屋前補網的漁婦。
等夕陽西下,晚霞映紅海天,一艘艘漁船在嘹亮的漁歌裏歸來,岸上的漁婦紛紛歡喜的迎向那些安然歸來的漢子。
爾後炊煙嫋嫋,暮色蒼蒼,燈火漸亮。
待到月明燈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過。
風獨影睜眼的第一瞬便聞得笛音,如此的清揚悠遠,讓她一時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夢中聞得笛音所以醒來。坐起身,便覺得頭腦沉重,還夾著絲絲縷縷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腦袋,頭頂上纏著布巾,一時間憶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隻是,這是哪裏?她移目環視一圈,隻見屋中十分的簡陋,除了身下床榻,便隻一張方桌,兩張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聲依舊悠揚傳來,在這靜夜顯得格外的空靈,仿佛天地之間萬物俱消萬簌俱寂隻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動,忙下床,拉開門,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裏仿與天接邊的大海,頭頂上一輪皓月仿如一麵白色的玉盤懸掛高空,灑下清輝萬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晝。沁涼的晚風徐徐拂過,帶起浪聲滔滔,和著那清朗無塵的笛音,便如一曲無憂的天簌,滌心寧神。
循著笛聲望去,遠處海邊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橫笛於唇,發絲輕舞衣袂飛揚,仿佛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塵。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隻令得風獨影幾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樣貌,饒是見慣豐極容貌的風獨影亦不由呆立當場,暗想這人難道真是海中的精靈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是一個俊美得近乎神靈的男子,衣色天青,發如墨綢,周身若籠流光華韻,卻有著無比清湛的眉目,就仿佛是修行了千年還差一點點便可飛升的修仙人,猶帶著塵世溫暖的煙火之氣,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虛無飄渺超凡絕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風獨影也忘卻身外,隻是怔立海邊,看那人悠然吹笛,聽那天音滌塵。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笛曲終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對於風獨影的出現並不意外,隻是衝著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聽吧?”一笑一語間自有一種隨性灑脫,如清風拂過,令這幽月靜海頓然變得輕鬆明朗。
可風獨影卻又是一呆,盯著那人臉上因為笑而露出的兩個深深酒窩,隻覺得上天造物端是神奇,明明前一刻還讓人屏息驚豔,下一刻不但一掃那無邪極致的美麗,還一下子收了那人的年紀,本來看他有二十二、三歲,可他一笑,頓變成了十二、三歲。
看慣豐極多年了,無論他笑與不笑,都是那樣的完美,所以這刻她忍不住喃喃道:“你還是別笑了,多糟踏這張臉啊。”
那人顯然未曾料到風獨影有此語,頓時笑臉一僵,愣了片刻,才有些無奈的歎氣:“唉,有你這麽對救命恩人的麽。”
風獨影一說完便清醒過來了,隻是話已出口沒法收回,正不自在間,聽得這聲略顯低沉的歎息,隱約覺得有些耳熟,隻是這張臉卻是全然陌生的,至於笛音……她看著那人的衣袍與身形,心頭一動,“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挑眉,然後頷首,“是我。”
原來吹笛的人是這樣的。得到回答,風獨影心頭暗暗的鬆了口氣,至於為什麽她卻是沒有細思。
“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見著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看著她,輕輕歎息一聲,轉眼他麵上又浮起笑容,但極其淺淡顯然是不想再露出酒窩,卻溫柔如此刻的夜風,“你的傷吹不得風,還是進屋的好。”
風獨影聞言,卻沒有動,隻是抬眸掃了掃四周,然後將目光落在前方,“這裏是什麽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麵上,海浪湧動間便層層波光閃爍,仿佛是一片無垠的銀色光海。這樣的海天月色,她還不曾見過,卻是別有風味,一時看得心曠神怡。
“這裏是東溟海邊的漁村。”那人一邊答著一邊跳下礁石。
從他落地的聲音風獨影可聽出,雖是身手矯健但顯然並無內力輕功,大約隻是練了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
“原來已經到了東溟海。”她喃喃一句。
東溟海位於大東的東部,雖是與北海相連,但已不在北海之境,這麽說來她倒是陰錯陽差的從海上回到大東了。那些跟隨她出海的將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傷落海的消息,還不知怎生的著急,隻怕還會遷怒於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籠。
在風獨影沉思時,那人也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
盡管此時一身舊舊的灰布漁婦裝,頭上更是纏著土色的布巾,模樣刻薄一點可以說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這樣沉默站著便有一種高崖淩淵的氣勢,隻是他看著卻無由的生出歎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樣了?”風獨影再次問他。
“應該沒事。”他據實答道,“那日你受傷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風浪太大沒法接近。後來我雖救起了你,但暴風雨即要來臨,風浪裏多停留一會便多一分危險,所以隻好先回岸,遠遠的曾見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來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們都安然回岸,又看著自己獲救,自然大哥他們也就不會憂心了,風獨影鬆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她神色一斂,“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後道:“在下是一名遊子,姓易,家中行三,喚我易三即可。”
這樣的回答模糊且帶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風獨影看住他,目光如劍般明亮銳利,似能剖開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並未在她的目光下有絲毫閃躲,而是坦然與她對視,神情間自有一種無畏的隨意。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然後沒有再追問,隻是淡淡頷首,“我姓風,排行第七,你喚我風七就是。”
易三聞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了然之色,“那好。風七姑娘,今夜雖是月色不錯,但你的傷若吹風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讓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說著手一擺做出恭請的姿態,笑意盈盈裏自有瀟灑不拘的風度。
許是那人的笑讓人心神舒暢,風獨影唇角微彎,亦勾一抹淡笑,“多謝。”隻是這一笑卻引得腦袋作痛,先前為笛曲所迷,而後又專注於談話,倒是忘了頭上的傷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風獨影跟在他身後,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問他:“你吹的曲子叫什麽名?”
“《解憂曲》。”易三答道。[注○1]
“解憂曲……”風獨影默默念一聲,“倒是曲如其名,我從不曾聽過這般美妙得可一掃人間憂愁的笛曲,仿佛是……”她說到這忽然頓住,隻因想起了另一個擅於吹笛的人。
“仿佛什麽?”易三回頭看她一眼。
“仿佛是……”風獨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綢似的廣袤夜空,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你吹的笛曲,就仿佛是雲霄之上天池裏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
易三聞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風獨影會是這麽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顏淡笑,“得風七姑娘如此誇讚,倒不枉我為姑娘吹笛一宵。”
這話裏略帶調笑之意,風獨影不由一怔。這麽多年來,敢在她鳳影將軍麵前調笑的似乎隻有那個膽大包天的顧雲淵。
默默想著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
夜色裏一座老舊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裏傳來兩道平緩的氣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進到屋裏,易三點亮了燈,風獨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處是間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那間房就是她睡過的,而那兩道平緩的氣息卻是自堂屋的後邊傳出。
易三點了燈後便輕步走到堂屋後邊,掀了簾子進去,不一會兒出來,手中端著一碗飯一碗魚,擺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沒吃東西也該餓了,這是幺嬸特意熱在鍋裏的,就擔心你醒來餓著了。”
那碗魚是以指長的小魚過一遍油,然後再細火煮湯,最是鮮嫩甘美。
風獨影此刻聞著香,倒真覺得餓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來。
不一會兒吃完了,易三提過一壺茶水,倒了兩碗,“這個漁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隸屬沛城境內。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與幺嬸兩人。那日風雨裏船到了這裏,幸得幺叔與幺嬸收留我們。”
“喔。”放下碗筷的風獨影點點頭,這一點頭便覺得頭腦又重又暈,更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敲打一樣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撐住腦袋。
易三見著,道:“你頭上被砸開一道兩寸長的口子,流血很多,這幾天肯定會常有頭痛頭暈之感,至少也得將養一、兩日等傷口結了疤才好些。不過還算幸運,隻差半寸便到太陽穴了,否則焉有性命在。”
“嗯。”風獨影閉著眼等暈眩過去。
易三看她那樣,起身走至堂屋後邊,片刻便端著一碗藥回來,道:“你喝完了這碗藥後再去歇息。”
那藥是才從罐子裏倒出來的,色澤褐黑,熱氣騰騰的散發著苦香。風獨影麵無表情的看著,沒有動。
易三看她一眼,將藥碗往她麵前推了推:“趁熱喝了。”
“不過小傷,過兩日就好了。”風獨影將藥碗推遠一點,竭力忍住以手捂鼻的衝動。
易三挑眉,“難道堂堂鳳影將軍怕喝藥?”
聞言,風獨影頓下巴一抬,睨著他道:“你用不著激將法,本將不是怕,本將是討厭喝藥!”
“哦?”易三眸光一轉,然後雲淡風輕的道,“今日烈陽當空,海幺叔出海勞作一天,捕有半筐魚,然後背著步行數裏,到了鎮上換回你眼前這劑藥。”
風獨影沉默。
易三隻是將藥碗又往她麵前推了推,衝她微微一笑,似乎說:我不會強壓著你喝的。
半晌,風將軍低頭,如臨大敵般看著藥碗,然後雙手慎重端起,屏住呼吸,再一仰首咕嚕咕嚕一口氣灌下,隨即把藥碗往桌上一擱,手便伸向茶碗。
“不行!”易三卻壓住茶碗,“茶水解藥性。”
風獨影極力壓住喉間嘔吐的欲望,眼眸瞪向易三,大有他再不放手便要一掌拍翻他的意思。
“吃這個解苦味吧。”易三手腕一翻,便塞了一樣東西到風獨影嘴裏。
風獨影不妨他這招,被塞個正著,頓時嘴裏一股濃濃的酸味彌漫開,直酸得她兩頰打顫,眼眶裏都冒出淚意。
“這酸竹子是幺嬸為她家懷孕的侄媳曬的,我想著你喝藥後估計也得點東西壓苦味。”易三的聲音溫柔如水,可不知為何風獨影聽著就覺得這聲音裏藏著笑意,所以她捂住嘴巴,狠狠的瞪著他:誰稀罕你這酸東西了!隻可惜此刻她眉頭擰成一團,鳳目裏蒙著一層水氣,大大折了鳳影將軍的氣勢,隻博得易三公子哈哈一笑,酒窩深深,“這藥你還得喝幾日,喝慣了就不怕苦了。”
“本將不喝!”風獨影使勁咽下那酸竹子。
“都是海幺叔捕了魚換的藥,幺嬸守著火熬個多時辰的。”易三閑閑淡淡拋下一句。
“……”
可憐縱橫沙場所向無敵的風將軍,此刻看著對麵的人,竟是束手無策。
這沒法下達命令,也不能一劍解決。
最後風將軍起身,丟下一句:“頭痛,睡了。”便火速回房,似乎生怕身後又冒出一碗海幺叔一日勞作換來的藥湯。
身後易三微笑的看著她,直到簾子落下掩了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靜靜站立一會兒,也轉身回屋歇息。
一夜無話,安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