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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潮如訴2

  不一會兒,易三又提了一個竹籃出來,“我們去賞月吧。”說完了便朝海邊走去。


  風獨影看著他的背影片刻,然後抬步跟上,兩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靜靜麵對大海。


  天邊圓月越來越亮,如同一麵白玉圓盤,皎潔明亮,投下的清輝,有如薄薄輕盈的銀紗,灑落海麵,隨著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風中舞動著她的紗衣,曼妙無倫。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易三輕聲吟道,目光望著天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幽幽歎息一聲,“隻是我們此刻看著的美景,並不是人人可與共享的。”[注○1]

  “世事本如此。”風獨影眉色冷淡,“所謂‘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亦不過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離了便是分離了,又怎可能看著同樣的景色,又怎能有著同樣的心思。” [注○2]

  聽著這樣的話語,易三不由轉過頭看她。


  入目的麵孔有高而飽滿的額頭,有如畫一樣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麗的唇瓣,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美麗。隻是……那斜飛入鬢的長眉眉尾尖細,那雙長長鳳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間蘊著一種寶劍般的鋒利銳氣,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語端坐時自有一種凜然威勢。這些於一位統領萬軍的將軍來說,那自是相得益彰,可於一個韶華正當的妙齡女子,在如此安寧靜好的月夜,依舊如此麵容神態,不由讓易三歎氣之餘亦生憐嗟。


  “為什麽?”他忍不住問出存於心間許久的疑問。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可風獨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際,卻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曉她是誰的。


  所以他在問,她一個纖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劍沾染血孽?即算在當初亂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貴了嗎,又何必征戰北海千裏追敵?

  她轉頭目望大海,靜默片刻,道:“最初隻是為了活著,後來麽……”微微一頓,然後依舊是淡淡的道,“想讓幺叔幺嬸他們這樣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魚,日落收帆歸家。”


  那話,簡單得近乎平淡,可易三聽了卻由不得為之動容,看著月華之下布衣粗裳亦華容豐豔的女子,忍不住再次發問:“一生亦如此?”


  他這些年所接觸過的女子,無論是出身高貴的還是出身貧寒的,最渴望的不過是覓得如意郎君,一生過得和美安寧,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惡揚善的俠女,最終也會放下刀劍,與夫婿相守,有兒女繞膝。千古以來,女子所求的莫不過如此!

  風獨影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那無垠的夜海,目光渺遠而又清明,半晌後她的聲音輕輕傳出,如同夜風劃開海潮:“走到今時今日,於這王朝、於這天下百姓,已承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手中的劍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頭湧起淡淡的欽佩。縱觀曆朝曆代,最為推崇的便是那些締建功業之後不戀榮華權勢而退隱山野的名臣良將。“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鳥盡弓藏亦不悔?”


  這一回風獨影卻笑了,那張充滿淩厲銳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清淡得如晨風拂曉的微笑,讓那張臉瞬若晚蓮臨風,自有寫意風華。


  “你所說的,於我們八人永不會出現。”她側首看一眼易三,鳳目裏清光流麗,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廣無垠之上流動著皓潔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說到底那不過凡夫為求得善終。從我拿起劍的那一天起,我便記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於兵’此言。我一生鑄下殺戮無數,我便不求無疾善終。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靜,“即算真有鳥盡弓藏之時,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無語,隻是看著她,眼神極是複雜,半晌後,才輕輕歎息:“‘定天下者,必有大愛於天下’誠非虛言。”


  “哦?”風獨影側首。


  易三莞爾頷首。


  於是,風獨影亦雲淡風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論功過。壯懷意氣,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後伸臂提過一旁擱著的竹籃,從籃子裏取出一壺兩杯,斟滿了遞一杯到風獨影麵前,“來,我們為這月圓人好幹杯!”


  風獨影接過,兩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飲盡。


  “桂花茶。”風獨影飲完轉著手中的茶杯道。


  “這可是你親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風獨影看著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後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這個人無疑與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個兄弟外,她再未有親近之人,更沒有所謂的閨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這個人卻讓她毫無戒心,與之相處亦是倍感輕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並不抗拒。


  因為她知道,她與他不過萍水相逢,爾後自是各奔東西。


  易三又從竹籃裏取出一碟臘魚、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兩碗豆花,一一擺在礁石上,那姿態好似他擺著的是千金難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這個中秋節可算……嗯,等等,還差一樣。”他從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悅耳,這個中秋節可算圓滿了。”


  話落時他橫笛於唇,刹時笛音輕飛,如自月中灑落的清光,盈盈隨風飄舞,又若海中翻飛的浪花,綿綿隨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開,清音繞耳,暗香浸骨。


  風獨影聽著笛曲,眼眸怔怔望著對麵的人,玉麵無瑕,清姿妙絕,一時不由神思動蕩。


  這笛曲她聽過,便是那夜的《解憂曲》。


  她這一生遇到過許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數,可在她的眼中與街上擦肩而過的那些並無區別。而她獨獨對眼前的他沒有戒心,與他相處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愉悅,她會因他做一些從前不會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說一些從未和人說過的話……是否因為這一曲無塵的笛音?或者因為他有一雙清澈無欲的眼睛?還是因為海中危難時他若天神降臨救下她?又或者因為他知道她是誰……可他不在意不畏懼?

  腦中紛紛擾擾,卻是理不清,於是她移開目光,抬首望向夜空。


  那廣袤無垠的墨色裏,閃耀著皓月清輝明星寒芒,似在觸手可及之處,卻又遙遙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個人……


  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際卻瞥見風獨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麵容恬淡,目光專注,仿佛她望著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著某個人,那樣執著靜謐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頭生出一點奇異的情緒,於是忍不住道:“你在想著誰?”


  這一問,讓風獨影收回了目光,轉過頭來望著他,鳳目裏淡淡一點訝色。


  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這夜空有何奇特之處,可是讓她收斂所有的鋒芒,露出那樣柔軟的神情,“你望著那裏時想著誰?”


  風獨影自然不會回答。


  於是,易三心頭那一點奇異的情緒又深了幾分,“你想著的人……”他話音微微一頓,顯得有些猶疑,但終還是說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歡的人?”


  風獨影聽著並未動怒或是尷尬,隻是將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後輕輕的幾不可聞的道:“這夜空,與他有些相似。”


  “喔。”易三點了點頭,心裏卻再沒了追問那人是誰的念頭。


  兩人靜靜的坐了會兒,都不開口,都隻是望著夜空出神。


  夜空上的明月似乎總能勾起人許許多多的思緒,讓人的心變得柔軟,變得多愁善感,特別是那些遠離家門的人。


  所以看著看著,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覺中,一段往事就那樣脫口而出:“以前,我身邊有一個女孩兒,她與我一般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周圍的長輩親友亦一直說,到我們長大了就給我們成親,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我長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裏也一直視她為妻。可是,等到我們長大了後……”他忽地輕輕一笑,麵上的神情說不上悲,也說不上喜,“她卻跟長輩們說,她喜歡我二哥,她隻願嫁給我二哥。”


  風獨影眉頭一動,側首看他。


  “我當時知道了後,也不知是失落還是傷心,隻覺得心裏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問我跟你一塊兒長大,你日日與我一起玩耍,我有什麽好東西被你搶了也從沒搶回過,你在林子裏挖的土坑害好幾個夥伴們摔斷了門牙的事我也從沒告訴過別人,對你可算好的了,怎麽就沒喜歡我反是喜歡二哥了?”易三說到這裏依舊是笑著,隻是麵上有著淡淡的無奈,口中更是長長歎息一聲,“可她的那個理由……卻是不知道的更好。”


  風獨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說了什麽話讓他到現在都這樣耿耿於懷?想著想著,目光看著月華下那張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臉,腦中驀然靈光一閃,脫口道:“難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


  話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頓時僵住。


  蒙……中了?!風獨影吃驚,然後迅速轉過頭看向大海。


  她轉過頭不久,背後便傳來易三幽幽的聲音:“別忍了,會肚子痛的。”


  聽了這話,風獨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聲,笑聲清暢,隨風入九霄,隨風落大海,歡快明亮,聞者心悅。


  這刻,若叫認識她的人見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個兄弟見著也要驚愕一番。隻因鳳影將軍會淡笑、冷笑、嗤笑、譏笑……卻從不曾笑得如此暢快明朗。


  但此時此刻,無垠的夜空、滿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見證了鳳影將軍前所未有的歡笑,還有……


  一個默默注視著她,心底微微歎息的男人。


  等到風獨影收聲止笑時,才醒起這刻的放縱,心頭微窘,為了掩飾,她便問道:“那後來呢?”


  易三移開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長輩們找來二哥問話,知他們兩情相悅,便應允了她與二哥的婚事。”


  風獨影聽著,想起他說過是被趕出家門的,於是脫口道:“你總不至是因為心裏不服,大鬧了他們的婚禮才被趕出家門吧?”


  “哈哈哈哈……”易三聽得這話不由得大笑搖頭,然後目光落回風獨影身上,“若換成了你是不是就這樣做了?我告訴你,這事想來好玩,做起來卻沒意思。因為強求一個不歡喜你的人最後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


  風獨影聽得這話卻呆了呆,藏了許多年的心事驀然湧上胸口,頓斂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


  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悶了悶,然後移開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視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驅逐出門的。”他說到這,麵上的笑容也盡數褪去,望著天上的明月,輕輕的歎了口氣,“若這一生一世都不許回去,那麽我便隻能做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聲音變得低沉,最後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側首伏在膝上,眉目間隱隱流溢出傷感之情。


  他的話雖然說得隱晦,但風獨影曆經亂世,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什麽樣的事沒遇過,所以並不驚奇亦不追問,這世上總有些難以與人言說的隱痛。而自遇這人以來,這人一直是無憂無慮又似乎無所不能的,而她所向無敵的鳳影將軍卻是多次落了下風,這刻看他終於眉籠鬱色神情憂傷,本該吐一口氣才是,可心頭反而微生黯然之情。


  目光移過,隻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長發披瀉而下,月華之下流淌著幽幽銀藍之光,似一段光河閃爍。風獨影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伸出手去,觸手的瞬間,隻覺掌下的長發柔滑如絲,竟是舍不得放開。


  等到易三驚訝的抬首之時,風獨影才醒悟,立時耳根處發燙,但她強作鎮定,就連眉毛絲都沒動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隻是冷然沉著的風將軍伸著手如同撫慰寵物一般的摸著他的頭,於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頭怎能隨便摸呢。”


  這一句話頓令風將軍從指尖到麵孔都燙得冒煙,可風將軍是殺人都不帶眨眼的,哪能被這麽件小事給難住了,所以她從容收手,道:“你生成這樣,可以不當男人的。”


  這話戳中了易公子的死穴,頓令他掩麵轉頭,“唉!唉!唉!你們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連連歎息,然後抬頭衝著天邊明月吟歎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吟到最後,放長了音調反複吟著“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吟著吟著,想起少年情懷的失落,思及家人絕情的驅趕,念及這麽些年,雖是走遍河山,攬有美景良辰,也醉酒盡歡暢笑天地……卻不曾求得知己半個,一路走來隻是形單影隻,亦無可歸之處,頓生出滿懷的失落寂寥之情。[注○3]

  聽著他吟哦之聲越來越慢,音調裏慢慢凝結鬱情,風獨影不由得心頭酸軟,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


  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側麵的弧線優美如畫,可風獨影觸目之際如遭雷擊,全身劇震,瞬即出手如電,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顫聲喝道:“你是誰?”


  那一下,五指發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風獨影的手指,並移過臉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靜,“放手!”


  風獨影一驚,然後回神,指下放鬆,可並沒有放開易三的下巴,扳過了他的臉,伸出左手在他臉上摸索著,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膚光潔溫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張假的麵皮,於是再次轉過他的臉,目光在他的側麵巡視,那眉目間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卻又是如此刻骨銘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來不是我做夢,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隻及開口,目光與風獨影相遇,頓心神一震。


  那個一身銳氣高不可攀的鳳影將軍,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夢似醒,仿佛是看著他,又仿佛是透過他看著另一人,那樣複雜的目光隻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說不出話來。


  兩人就這樣目光相對,彼此不言不語,神情各異。


  片刻,風獨影移開眼眸,將目光轉向大海。


  一時海邊靜悄悄的,隻有海風拂起海浪聲。


  許久,易三看風獨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樣,想起她方才激動的神色奇怪的言語,心底裏輕輕歎息一聲,然後打破了沉默問道:“你方才看著誰?”


  話音落時,一陣潮水湧至,拍打著海岸,激起數尺高的浪滔,然後嘩啦啦的落下,水珠濺起,飛落礁石,那冰涼的水滴落在麵上,如同記憶裏那冰寒的劍光,頓令得風獨影渾身一抖,幾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雙肩,但長年征戰累下的鎮定讓她依舊端坐如山。靜靜望著大海,半晌後仿佛是下定了決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啟口,聲音有些暗啞:“你側著臉時,眉眼間很像一個人。”


  “哦?”易三心中一動,“像誰?”


  風獨影望著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無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聽到這個回答,易三鬆了一口氣,可又隱隱覺得奇怪,隻道:“你有六個兄長,我像哪一個?是不是像你那個天下第一的四哥?”


  最後一句帶著一絲戲謔,卻沒能令風獨影破顏一笑,她輕輕搖頭,看著他的眼神依舊是那樣複雜難辯,“不是,是像我的親哥哥。”


  “嗯?”這一下易三吃驚了,“你有親哥哥?”這可是從沒聽說過,天下間都知道他們八個俱是孤兒,是在少時相遇,爾後義結金蘭的。


  風獨影的目光又移開了,沉默的望著夜空,麵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這裏了。


  易三看著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將茶杯斟滿,遞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適合傾懷訴衷了。”


  風獨影轉頭看著他。


  月華似水,玉人無倫,唇邊一抹淡笑,淨若初雪,朗若青空,耳邊潮聲悠悠,如歌如訴。


  此情此景,怦然心動。


  沉吟半晌,她抻手接過了茶杯,依舊回首望著大海,靜靜的啜著茶。涼了的茶水微有些澀苦,隻是一脈桂香卻在鼻尖盈繞,吸入心肺之時,那翻湧著的心緒亦隨著這一股清涼而慢慢歸於平靜。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


  “其實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後來告訴我的,隻因當初與他分開之時我還是個嬰兒。”


  月夜良宵,桂香淡淡。


  浩瀚的東溟海邊,有人將一段沉封的往事,和著幽幽笛曲,訴與沁涼的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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