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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昊天不惠9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深夜。


  久遙、風獨影、杜康三人騎著老虎奔了約莫兩個時辰,才回到北峰。盡管那時夜色濃重,可借著天上的星月光輝,他們依可看出北峰與先前不同了。原先茂密的灌木荊棘枝幹全給砍去或是給踩平了,山中出現了一條寬敞的路來,顯得開闊了許多。


  久遙驚疑的目光望向風獨影。


  隻看那些刀痕與蹄印,風獨影便知定是有大軍經過,“快!快領我們去你族人居地!”


  久遙一震,頓一股恐懼襲上心頭,當下驅虎直往峰頂馳去,風獨影、杜康緊跟隨其後。一路急奔,沿途盡是橫倒的草木,經過上次兩人遭遇猛獸的樹林時,便見滿地伏著的獸屍,還倒著許多的身著鎧甲的戰士屍身,血腥撲麵,三人心頭驚駭,不敢有絲毫停頓。


  到達峰頂,眼見山壁不存,隱有金戈慘叫之聲傳來,久遙胸膛裏如灌了冰水一般,禁不住全身冷顫,腦子裏已不敢有任何思量,跳下金虎便往月夜下那一片灰蒙蒙的雲霧裏奔去。


  那金戈之聲風獨影、杜康自然也聽到了,可風獨影卻依舊坐在虎背上。


  “將軍?”杜康喚一聲。


  風獨影目光眺望著久遙背影消失的方向,聲音輕淡而飄忽,“杜康,無論前方是久羅的亡還是我朝將士的傷,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不是!”杜康立時反駁。


  風獨影卻反常的笑了笑,月光照著她冰雪似的麵容,目光清冽而孤峭。“走吧。”她縱身追著久遙而去,杜康忙跳下虎背跟上。


  穿過那一片灰蒙蒙的雲霧,如銀的月色裏,暈紅的火光下,曾經的世外仙源已化成了煉獄,到處是斷刀殘矛,到處是赤紅的鮮血,到處是橫陳的屍首……


  久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過一天,為何就天翻地覆了?眼前這血海屍林怎會是他世外仙源般的家園?


  飛身追來的風獨影自然也看到了這一片屠戮過的地獄,這於亂世血雨裏走來的她並不陌生,所以她如同看著以往的任何一個戰場,無一絲驚慌與恐懼,隻有近乎無情的冷靜。


  “為什麽?”久遙無意識的喃喃,“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


  曾經碧草連天鮮花爛漫之地,此刻血海連天!


  曾經歡聲笑語耕織怡然的族人,此刻屍橫遍野!


  曾經百年祥和安寧,此刻充斥腥風慘叫!

  ……


  “不會是這樣的!”久遙連連搖頭,“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大哥施的術法!他故意這樣來嚇我的……一定是這樣的!大哥!你在哪?你出來!大哥!二哥!你們在哪?出來啊!”他往前奔去,高聲叫喊著兄長,他不信眼前的慘況是真實的,他期待著這是兄長們故意嚇他,他期待著這是一場幻夢……


  “大哥!二哥!你們在哪?”


  那期望與絕望相夾的叫喊一遍一遍的在久羅山頂響起,那時候廝殺已至尾聲,金戈之聲已漸弱,淒呼厲叫已漸淡,曾經久羅族的桃源,此刻滿地倒著久羅族人與大東朝的士兵,但站著的卻已無久羅人。


  “大哥!二哥!大哥!二哥……”久遙一聲聲喚著,如同頻死之獸,聲厲音淒。


  風獨影木然而立,看著他跌跌撞撞的往前奔,看著他絕望的喊叫,早已見慣生死本該平靜無波的心卻泛起縷縷隱痛,在那個天青身影被一具屍首絆倒而伏在一片血泊裏時終忍不住走過去,將他扶起,看著那呆呆的如同沒有神魂的木偶一樣的人,幾乎是立刻的,她抬手扣著他的肩膀,五指施力,清晰的冰冷的將那人的魂魄喚回來,“久遙!”


  肩膀上的劇痛與耳邊冰冷的喚聲讓久遙回過神來,他側頭看她一眼,那一眼中深刻的仇恨與刻骨的悲痛交織,然後化作世間最鋒利的雙刃劍狠狠刺下,“若這一切隻是幻術,我願以性命相酬;若這一切都是真實,那我便是滅族的罪人!”


  風獨影一顫,鬆開了手。


  “我要找到大哥和二哥,然後讓他們告訴我,這所有的都隻是幻術所為……”久遙喃喃起身,繼續往前走。他身形挺得直直的,染血的衣袍與漆黑的亂發在夜風裏飄蕩,天幕上冷月相照,俊美的麵孔上一雙神魂渙散的眼睛,他涉過血海,跨過屍山,迎著腥風而去,如同地獄之上飄過的幽魂。


  看著漸行漸遠的久遙,那仿佛絕然步向地獄的背影,似乎頃刻間便會消逝於風中,風獨影忍不住揚聲喚道:“久遙!”那喚聲清如鳳鳴,在這金戈漸消的戰場上是如此的清晰響亮,可久遙如若未聞,不曾停步,不曾回首,徑往前去。


  遠處,南片月長劍一揮甩淨血漬時,那一道清音貫入耳中,令得他全身一震,循聲望去,頓心跳如鼓鳴,“七姐!”他激動之下聲音嘶啞,而風獨影那時全副心神皆在久遙身上,不曾聽入耳中。循著她的目光,自然也就看到了那個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想著七姐那一聲蘊著關切的叫喚———久遙?久羅山的人?

  “大哥……二哥……”


  那淒切的叫喚讓南片月確認了久遙的身份,移首環視周圍的屍首,瞬即目光一冷,自身後取過弓箭,瞄準了月色下分外鮮明的那襲天青衣袍。無論那人與七姐是何交情,但今日他們已滅久羅全族,這個人便絕不能留!

  縱是事後七姐怒火濤天亦不能留下禍根!

  “嗖!”一箭破空而過,瞬間如冷電沒入久遙的胸膛。


  “久遙!”風獨影胸口一窒,腦中刹那一片空白,隻能手足僵冷的望著前方搖搖欲墜的身影。


  胸膛上傳來的劇痛讓神魂渙散的久遙疑惑的低頭,看到胸口上插著的羽箭,他恍然間醒了神,然後唇邊無意識的勾起一抹笑,隨著鮮血的湧出,他身子晃動一下,然後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而遠處,射出那一箭的南片月挽弓而立,神色平靜而冷酷,一點也不合他那張娃娃臉,卻符合他的年紀與那個外號———修羅娃娃!

  那一箭雖措手不及,可那一箭射來的方向卻是看清了的,風獨影目光移過,看見遠處血染衣甲的南片月,她瞳孔一縮,頭頂有寒氣直貫腳底。可南片月隻是遙遙望著她,沒有後悔,沒有畏縮,甚至沒有如同往日一般大喊大叫的奔跳過去抱住他的七姐,他隻是靜靜的矗立於血泊屍首間,那神情姿態向世人昭示著他是締建大東王朝的開國大將,而非那個裝癡賣乖的娃娃。


  這樣才好……久遙想,抬手用力一拔,便將胸前長箭抽出,頓時血如泉湧,粘稠的在地上暈開,仿佛一朵濃豔的血蓮花。他一手撐地,不想軟弱的倒下,胸前的劇痛讓他這刻無比的平靜清醒,身前投下一道陰影,他抬頭,看見風獨影,於是他的臉上再次浮起那無意識的微笑。


  風獨影看著他,看著他胸前洶湧而出的鮮血,血流得越多,生命流逝得越快,她想這於他可能是最好的解脫,他們相交一場,縱使情誼不厚,可他於她恩重如山,她該是成全他。她緩緩蹲下身,無動於衷的看著他……


  久遙看著她,麵上依舊是那恍然如夢的笑,天青衣袍上浸染著鮮血,如同血蓮綻於碧空,豔得勝過世間所有的千紅百媚,襯著一張麵孔白如蒼夜之雪。


  “當初我入世……想了解世人……我入朝……想了解東王朝……為的是我的親人……族人……卻想不到最終害了他們的便是我……可是……我很快便會下去與他們團聚……向他們請罪……所以沒什麽好怕的……”


  他喃喃著,看著那張冷如雪玉的麵容,緩緩伸出手去,想碰觸那近在咫尺的麵容,那是他當年一眼看著便刻進心裏的,便從此魂夢相係,從此品嚐心痛情苦,那是他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可是眼前漸漸模糊,手怎麽伸也夠不著,他的身體越來越冷,他就要死了,可是他還沒有告訴她……


  “鳳飛於天……鳳棲於梧……隻有青天……碧梧……才可與鳳凰相伴……偏我卻生了癡心……隻因帝都一眼……可……我不悔與你相遇……隻是遺憾……我與你隻能東溟海邊……並行一日……而不能並肩走完一生……你以後……”輕得如同歎息一樣的話語,終是在這一刻斷了,抬起的手還差一點點便能觸及那張麵容,卻在刹那間委頓落地,他疲倦闔目,再無聲息動靜,眼角一滴淚珠蜿蜒而下,那是他的不舍與眷戀。


  是他!風獨影心頭巨震,瞪大眼睛看著地上不動的人。


  顧雲淵!說過要與她並肩而行的……那是顧雲淵!


  原來……帝都裏癡狂纏著她的是他,戰後的癸城外吹笛撫慰她的也是他,東溟海邊溫柔凝睇她的還是他……


  刹那間,心頭如被重拳砸中,悶痛得不能呼吸,腦中千百種聲音擠入,亂哄哄一片,卻又在下一瞬安靜空白。


  無論是顧雲淵,是東溟易三,還是久羅久遙,都已要永別而去……


  此念劃過腦際,驀然身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瞬即跪坐於地,伸手將伏倒的人扶起,指尖如電揮出點穴止血。可這並不能挽救眼前人的性命,那是奪命一箭,那汩汩流去的鮮血已帶走他大半生氣。手不由探入懷中,心尖仿被銀針狠狠刺了一下。


  “將軍。”身後傳來杜康的聲音,那是勸阻。


  可指尖還是自懷中勾出了那塊三色玉佩,墜著銀鏈在半空中散發著溫潤的光華。這玉佩是四哥送的,在她十八歲生辰之時,他將這千辛萬苦尋來的東西送給了她。


  “將軍!”杜康的聲音裏已帶急切。


  可風獨影隻是抬指輕輕撫摸一下玉佩,然後指尖施力,頓時玉佩外包的銀皮脫去,鑲嵌如一體的黑、碧、白三色美玉分開,那刹那如同剖開了心,鮮血淋漓痛不可當!可她手指穩穩的將分開後形若半月的黑、白環玉收入懷中,然後拈起那橢形的碧玉,拔去頂端的玉塞,然後倒出一粒黃豆大小的金色藥丸,未有絲毫猶豫的喂久遙咽下。


  “將軍……這是當世僅有的‘蒼涯鳳衣丹’。”身後是杜康的歎息。


  她如若未聞,扶久遙坐起,在他身後盤膝坐下,閉目凝神,一手按他胸前,一手抵他背心,以內力助他化開藥力。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風獨影再次睜目,入眼的便是身前靜靜矗立的東始修、皇逖、豐極、華荊台、南片月,看著她的目光欣喜而複雜。


  她仰首,衝幾兄弟緩緩綻開一朵笑容,淡極的清,炫目的美,如同冰花於夜空悄然開放。


  “大哥,久遙於我兩次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已與他結成夫妻。”


  話落之際,多年前玉師為她批命時的話語劃過耳際“……情殤成劫,禍無邊。”刹那間靈台空明,一片虛無寧靜。她擔心了許多年的事,終於還是應驗了,原來無論怎樣她都躲不過命運。


  她的目光自幾位兄弟麵上掃過,也無波的看了豐極一眼,然後靜靜的注視著東始修。


  當風獨影的話落下,幾人如遭雷擊,個個呆立當場。爾後回神,皇逖緊緊看住東始修,準備隨時撲過去抓人,華荊台、南片月則擔憂且不忍的看著麵色慘白如紙的豐極。


  也許是這一場出人意料的戰爭讓人疲憊。


  所以,盡管東始修眼中浮現震動激烈的情緒,仿若下一刻便會瘋狂失控,可是自始至終,他隻是靜靜站著,看著風獨影,任千刀萬刃自心頭碾過,不曾有絲毫的晃動。


  而豐極,從他看到風獨影起便一直看著她,明明那麽近,近在咫尺,可又那麽的遠,如海天之隔,欲開口,可胸膛至咽喉如被烙鐵在滾烙著,痛得無法成言。


  那一刻,久羅山上,化作安靜的黃泉,窒息的死寂。


  六兄妹就那樣在那血色修羅場中站著坐著,直到天邊升起旭日,為這血色地獄鍍上緋色紅光,仿佛是天際灑落的佛光。


  豐極抬眸,仰望天邊血紅的朝日。一切都結束了……可煉獄之苦才開始。他恍然一笑,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四哥!”身旁的華荊台、南片月趕忙扶起他。


  皇逖飛身掠至,探過他的脈象後,抬掌運氣連拍數個穴位,才抬頭道:“內傷不輕,又氣血耗損過甚,回去需得調養數月,否則……”他沒有說完,輕輕歎息一聲。


  從小到大,最不讓人操心的是這個四弟,可有時候最讓人不放心的也是他。家族慘劇令他自責甚重,養成事事求全之性,太過苛刻自己了。就如今日,為保兄弟及諸將士,以一己之力對付術法遠勝於他的敵人,最後更是以命相搏迫得那人失足墜山,可他自身的損傷……卻也是賠了半條命了。


  風獨影跪坐原處,膝上枕著死活難料的久遙,遙遙看一眼昏迷過去的豐極,一瞬間鳳目裏霧氣氳氤,唇角卻微微一彎,浮一朵悲喜難辨的笑。


  沁涼的晨風拂過久羅山頂,傳送著一道冷徹威嚴的聲音:“傳旨:與鳳影將軍裏應外合蕩平久羅妖匪,收兵回朝。”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是久羅山頂最後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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