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德音莫違4
東始修連著幾日不曾上朝,豐極又在府中養病,風獨影自回帝都後即閉門不出,所以忙壞了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幾人。不但要處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見著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為祭天做著各方準備,所以幾人日入宮庭內宿官堂,已是數日不曾回府了。
而同時梁鐸諸人則是有些焦灼,這折子已連日連番的遞上去了,而陛下卻沒一點動靜,跟以往行徑大不相同,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樣大發雷霆而後庇護風將軍,那他們更有說辭,更能煽動百官,到時陛下再是護短也不能堵悠悠眾口。於是他想找鳳荏苒再行商議,但送出消息後鳳荏苒避不會麵,暗罵一聲奸滑後,梁鐸亦隻能暫時按住不動。
十一月初六。
這日,東始修照舊不上早朝,然後他在景辰殿裏,等來了寧靜遠,兩人閉門商議了一個時辰,寧靜遠才出宮離去。
酉時,東始修獨坐景辰殿中,龍荼來報:“陛下,玉先生到了。”
神遊天外的東始修在聞知的刹那有些怔然,然後他回過神來,霍然起身,疾聲問道:“玉師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淩霄殿。”龍荼答道。
東始修奔出去的腳步一收,然後迅速轉身往淩霄殿方向去,等到了淩霄殿,推開殿門,便見一人憑窗而立,背影頎長而清瘦。
一見那個背影,東始修頓時心神一緩,胸膛裏一股暖流緩緩漫開。“玉師。”步入大殿,大東的皇帝神態恭謹而真摯的向窗邊的背影躬身行禮。
龍荼悄悄的將殿門合上,然後走出三丈,靜靜守侯。
窗邊的背影轉過身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已不年輕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齡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發,樸素如山野村人。大殿裏未曾點燈,光線暗淡,隻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著他山水一般淡遠的眉目,有著超脫俗世的澄明寧靜。
“始修,你過來。”窗邊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東皇帝名諱的隻有那傳奇帝師———玉言天。
大殿的左側有一扇丈高丈寬的落地圓窗,窗前地上鋪著厚實的軟毯,上麵置著小小一方矮幾,平日他們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談。此刻東始修抬步過去,脫掉鞋,踩著軟毯走到窗前。
“你看。”玉言天指著窗外道。
窗前是一株梅樹,生得極其高大,開著滿枝丫的梅花,從他們站著的窗下往上看去,隻見殷紅的梅花簇簇綻放,就仿佛是開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風裏,亭亭搖曳,如同叢叢焰火熱烈的在天空燃燒跳躍,豔光四射,灼人雙目。
見此景象,東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玉言天語氣淡然,說完後他轉過身在軟毯上坐下,微抬首看著依立在窗前的東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發現。”
東始修心頭一震,腦中依稀有什麽閃過,目光自窗外的紅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對麵坐下,“多謝玉師教誨。”
玉言天隻是淡淡一笑,伸手取過矮幾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隨著嫋嫋白氣,一股茶香在殿中彌漫開來,清香沁鼻。
“數年不見,玉師可好?”東始修望著對麵的恩師。看其容貌神態,與分別之時並無兩樣,其實從他們少時與之相遇起,恩師就一直是這個模樣,他們如今都為人父,可恩師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老。
玉言天將一杯茶推到他麵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飲一口放下,才抬眸看著他,道:“這些年,與你師母在一小村莊裏住著,養了些雞鴨,又養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著師曠讀書之餘也一道耕種、采茶、釀酒……倒算是應了少時之願‘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注○1]
聞言東始修倒無驚訝,那麽多年相處,他自知恩師之習性。“師母身體如何?小師弟如今也該是長成大人了。”
“你師母很好,師曠個子倒確實長高了許多。”玉言天麵上一直掛著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與神態卻有如春風拂過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隨意的一問一答,令東始修覺得肩頭鬆緩,心神慢慢變得沉靜,端起茶杯啜一口,頓一股暖流灌入腸肚。一時漸趨暗淡的暮色裏,大殿中隻茶香嫋嫋,偶爾一點飲茶的微響,安靜得如深潭古寺。
一杯茶飲完,兩人擱下茶杯,相對而視,一個是山水之悠遠,一個是淵嶽之沉穩。
片刻,玉言天溫和清暢的聲音響起:“我來的路上,聽聞了你們剛剛蕩平了久羅山,可這不該是你讓重淵尋我的緣由。”
當年一統天下後,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卻在江山已定富貴在握之時,不取財帛,不告行蹤,布衣老馬,攜著妻兒瀟灑而去。無論八人怎麽想盡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隻得千裏送別,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後玉言天無奈的留一句“好吧,萬一……你們有事,可找重淵尋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淵是江湖遊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這一條線索,既是拗不過八人的執著,也是他舍不得徹底的丟下弟子。
“玉師。”東始修輕輕喚一聲,卻又不語了,轉過頭目光望著窗外,刀刻似的麵孔上平靜無波,隻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遠,似乎落在了天的盡頭,又似乎看到了歲月之外。
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坐著,看著他的弟子———今日的天下至尊。
沉默了半晌後,東始修開口:“玉師,百姓想到皇帝,總隻想到至高的皇權至尊的富貴。”他依舊側首望著窗外。
玉言天微微頷首,卻既非認同亦非反駁。
“其實當年的我們又何嚐不也是這樣想的。”東始修濃黑的眉頭一揚,眼中帶出一抹輕淺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後才知道,這肩膀上,一邊確實枕著無上的權威與榮華,一邊卻壓著重逾千山的負擔與責任。”
玉言天不語,靜靜看著東始修。
“自然,我並不後悔當這皇帝。”東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裏顯得格外清晰,眉目間舒展著帝王的雍容與自信。“當年,在我應承與梁家聯姻之時便已有心理準備,無論成事與否,無論功過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應承擔。”
玉言天微笑,隱約讚許之意。
“玉師,我今日已為皇帝,萬事當有決擇。”東始修回轉頭,目光望向恩師,平靜而從容。“我尋玉師來,隻因玉師於我們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師才有我們八人的今日,才有這個大東王朝,所以我雖做下了決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師一聲。”
玉言天心中一動,腦中想著的卻是這一路上所知所聞。
“玉師,我已做下決定。”東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