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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諸生何辜5

  七月九日,深夜子時,王都派出的人抵達淺碧山別院,總管聽得消息後,趕忙把熟睡的久遙請起。


  “黃芨?”久遙披著件外袍到來,見偏廳裏候著的竟是曾在王宮裏侍候過自己的內侍黃芨,“你為何這麽晚了來這裏?”


  “奴婢拜見清徽君。”黃芨跪下行禮,“奴婢乃是奉國相大人之命,來向清徽君稟報幾件要事。一是主上在三石村遇刺以至重傷,現今下落不明;二是雍王舊部發動叛亂,已相繼攻下浚城、溱城;三是國相大人請清徽君速回王都。”


  一陣微響,久遙身上披著的外袍掉落地上,他卻似乎完全沒有發覺,而是直勾勾的盯著地上的黃芨,“你說主上遇刺?受了重傷?下落不明?”聲音甚輕,可在這寂靜的夜裏,卻能清晰聽出話裏的顫音。


  “是。”黃芨垂頭,想起生死不明的風王也是異常難受。


  久遙頓時胸口如遭重擊,他疾步走至黃芨身前,彎腰抓住他的肩膀厲聲問道:“杜侍衛呢?難道他沒有隨行?為什麽會有刺客?”


  黃芨雙肩被他抓得作痛,可他忍著,答道:“杜侍衛有跟隨,而且主上有帶五十禁衛同行,但是……刺客殺了五十禁衛跟三石村所有的村民!”想起那些無辜慘死的村民,他不由得哽咽起來。


  久遙手一抖,放開了他,身子一瞬間失去力量,跌坐在黃芨身前,口中卻不由自主的問著:“全死了?敇客殺了所有的侍衛和百姓?刺客人數有多少?她好好的為何去三石村?”


  於是黃芨便將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最後抬首看著久遙,滿臉期盼地道:“國相大人說,叛軍是早有計劃,如今青州危難當頭,國相大人請清徽君速回王都坐鎮。”


  可久遙卻如同未聞,隻是目光定定地看著一處,臉色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眉間一道深紋,時光與世事,如霜刀風劍,在那張無倫的麵容上刻下了滄桑與疲憊。


  “清徽君?”黃芨不由喚一聲。


  久遙目光移回,茫然地看著他,爾後緩緩回神,“國相已派人去救主上了?”


  黃芨點頭,“已由柳都尉率兩百禁衛前往三石村搜救。”


  “那就好。”久遙起身,撿起掉落的外袍,“多謝你前來告訴我,你可以回去了。”


  黃芨一愣,然後道:“清徽君,奴婢是奉國相大人來接清徽君回王都的。”


  久遙離去的腳步一頓,然後他輕輕搖頭,“我廢人一個,去王都做什麽。”說著這話時,門外一陣輕風拂過,帶起廊前宮燈,燈光搖曳裏,他雙目如被火灼,頓緊緊閉上,抓著衣袍的手不由握緊,“你轉告國相大人,主上和青州都拜托他了。”話落,他抬步跨門而出。


  身後黃芨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趕忙起身追去:“清徽君,國相大人有信要奴婢轉呈。”


  久遙腳下一頓。


  黃芨跑至他身前跪下,雙手高舉,呈上國相徐史的信。


  遲疑了片刻,久遙終是伸手取過了信,拆開,一目掃過,捏著信紙的手微微一抖,然後抬眸,目光幽幽的落在長廊前方的暗影裏,許久,他一言不發的抬步離去。


  “清徽君?”黃芨叫喚,卻隻能看到久遙沉默離去的背影。


  當夜,未能接到久遙的黃芨快馬趕回王都。


  而黃芨離去後,淺碧山中的別院裏,久遙卻是輾轉難眠,至五更時才迷糊睡去。


  睡夢裏,血色撲天蓋地而來,淹沒青山,淹沒湖泊,淹沒大地,淹沒人群……將所有的一切都淹入那深紅的無底的血海裏。血色的海水裏,飄浮著男人女人,飄浮著老人小孩,一個個伸長著手在掙紮呼喊著,他們瞪著赤紅的眼睛看著他,在指責著他,在怒罵他,在怨怪他,那些手與那些目光交纏著化成了黑色的藤蔓,將他緊緊纏繞著,將他沉沉的往下拖……


  “啊!”久遙一聲驚呼,自夢中醒來,喘息不已,全身冷汗淋淋。


  是夢,又做夢了,這樣的夢,已做過無數次,可最近幾月本已不再來擾,想不到今日他們再次入夢來。


  許久,他呼吸平緩,才撩帳下床,房內一片陰暗,憑著記憶慢慢走至窗前,推開了窗門,一股涼涼的晨風撲麵灌入,外麵已有微薄天光。眺首望去,天邊猶有淡淡一彎月影,襯著幽蒙蒙的天空,伶仃如荒野裏的遺世佳人。


  靜靜站立窗前,怔怔遙望孤月,憑時光悄然流逝,他隻緊緊握住了右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漸亮,然後便有了些人聲輕響,打破了別院裏的沉靜。


  這些聲響驚醒了窗前呆立的久遙,他緩緩抬起右拳,攤開的掌心裏一團揉皺的信紙。說了不回王都,可這信紙卻一直握在手中,睡夢中也不曾丟開。他伸手一點一點抹開皺了的紙團,雪白的玉帛紙上剛柔相濟的一行隸書:

  青州風王之封地,萬千百姓之家園!

  好個徐國相!沒有言詞懇切的動之以情,也沒有長篇大論的曉之以理,他不過簡簡單單十五字,卻已勝過千言萬語,如千斤萬擔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他深深歎一口氣,在窗邊的竹榻上坐下,一手捏著信紙,一手按住隱隱作痛的腦袋。


  可是……那又如何?!


  這青州確確實實是大東朝的疆土,這青州的百姓確確實實是大東朝的子民!

  這大東朝是他的仇人,是殺了他所有的親人、族人的仇人!


  他沒有為族人報仇,已無顏相對,他若去相助仇人,久羅山上那些怨恨的靈魂,又如何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夢中……他們已來夢中,來警告他不能相助仇人!


  腦袋上如有無形的鐵針在紮著,一下一下的,痛得他睜不開眼,痛得他麵色青白,痛得他冷汗布滿額頭,可這痛比起心頭的煎熬卻又輕了許多。


  她……她到底怎樣了?

  傷在哪?重不重?去搜救的人可有找到她?


  她……她……她……


  千思百緒堵在胸口,便如千百隻手在抓撓著在搓揉著,隻恨不得……恨不得……


  他舉手捂眼,仿佛這樣便能阻斷一切思緒。


  因為……不能想!


  越想,就越怕!越想,就越恨不得能插翅……


  “蘀兮蘀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於和女……”


  昏昏沉沉的痛楚裏,驀然一縷清甜的歌聲傳入耳中,令久遙深身一震,抬首,恍若夢中初醒。他站起身,透過窗,遠遠的可望見香儀自庭前的長廊那邊走來,手中端著銅盆,一路走,一路輕聲哼唱著。


  “蘀兮蘀兮,風漂其女。叔兮伯兮!倡於要女。”


  那歌聲仿如百靈鳥兒啼在枝頭,在這清涼的早晨是如此的悅耳動聽,而唱歌的人嬌小秀麗,如沾露的茉莉花般清新可人,更令人聞之神暢。


  “蘀兮蘀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於和女……”


  甜美的歌聲裏,久遙忘記了頭痛,走至窗前,目光自牆頭越過,遠處淺碧山高峰疊起,層林鬱鬱蔥蔥,那些唱著童謠的孩子們是否又在山中撿著幹柴拾著野菌?

  刹那間,耳邊似乎又響起那些童稚的歌聲,脆脆的與眼前清甜的歌聲融合,如和風吹過,鬆緩了頭痛,如甘霖灑落,潤澤了幹涸的心。


  看著那越走越近的嬌小身影,後邊依稀跟著許許多多的小小身影,那一刻,崩緊的身子一鬆,似乎有什麽一瞬間散去了。


  是了,他怎麽糊塗了?

  眼前的少女與久羅山上的族人有什麽不同?

  那些撿柴的孩子與久羅山上的孩子又有什麽區別?

  “啊呀!清徽君!你已經起來了!”香儀一見窗前站著的久遙頓時歡聲喚道,“那正好,我打來了水,快快洗漱吧,一會我去端早膳,今日的早膳是杞葉糯米粥。”她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了房門,如同一隻百靈鳥似的翩然走入,隨著她的到來,房裏瞬間如有神奇的手輕輕一揮,便揮去了沉暗憂邑,變得輕快明朗。


  久遙靜靜看著她,片刻,微微一笑,道:“香儀,收拾行裝,我們回王都去。”


  “啊?”冷不防這麽一句,香儀頓時愣在當場。


  久遙回身穿上外袍,便走出房門。


  他不是去助他的仇人,他為的是那些百姓,那些無辜的性命!


  他不能保住他的族人與他的家園,至少……他要盡他所能助青州的百姓們保住他們的家園!


  “清徽君,你要去哪?”香儀追出房門。


  庭院裏,久遙招手,青鳥便從樹上飛下落地。自從它做了一回信使送回了那卷“杜鵑花駐翠鳥圖”後便飛回了王都,隻是風獨影離開王宮去三石村並未帶它同行,它卻是自行從王都又飛到了淺碧山久遙的身邊。


  久遙跨上鳥背,抬手撫過青鳥的頭,“帶我回王都。”那一句,既是咐咐青鳥,亦是答複香儀。


  “嗄!”青鳥馱著他,撲騰展翅飛起,矯健的身姿瞬間飛過高牆,飛上長空。


  香儀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遠飛的大鳥,都忘了話語了。


  “你們收拾好了就回王都,我先走了。”高空上,遠遠飄下久遙清朗的聲音。


  片刻,呆愣著的香儀才回神,頓一聲大叫:“清徽君飛走了!”然後她飛奔而去,一路大聲喊著:“趙總管!清徽君飛走了!他叫我們收拾行裝回王都去!”


  淺碧山的別院裏,刹時一陣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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