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一夢巫山長4
從山頂下來,風獨影才知道睡夢中她被久遙帶到了淺碧山,青鳥馱著兩人飛到了別院,那裏南宮秀早已領著兩百侍衛抵達,同行抵達的還有葉蓮舟、香儀及二十名內侍、宮女,本是空曠寂靜的別院頓旺了人氣,趙總管忙配合著南宮秀、葉蓮舟指揮著眾侍衛、內侍、宮女們安頓。
好在南宮秀等人是連夜趕至的,並沒有驚動山中、山下的百姓,到了別院後,侍衛們亦隻是守護在院牆之內,所以偶有上山路過的樵夫並沒發現別院有什麽異常,見到別院有人出入,也隻當前些天回鄉省親的那位易先生又回來了。
若是以往,風獨影見到如此勞師動眾的,定然不喜,但自三石村的事發生後,她便不再反對侍衛、侍從跟隨。下山時,久遙告之她,離宮前已與國相商量好,以她如今的身體狀況,實需要安心休養,所以朝中之事就暫由國相及諸大臣處理了。
山頂上久遙的那些話,風獨影是否聽進心裏又聽進了多少不得而知,隻不過自那日起,兩人便在這淺碧山裏住下了。
別院雖是比不上王宮的典雅富麗,但當初建的時候依著山勢而起,如螺旋似的盤旋於山腰上,別有一番天然姿態,遠望去倒似是屹立了三層莊園,範圍極大,若從下走到上,得大半天的工夫,原先園中仆從、守衛相加也有近百人。
每天除去睡覺,久遙都與風獨影形影不離,陪著她在別院裏走走看看。
走過長長的回廊,數數有多少柱子,上麵又雕了多少隻彩鳳,穿過布滿苔蘚的林蔭小道,看看沿途有多少株竹子,然後又去看他在別院裏辟出的菜地,曾在圍牆邊稼接的桃樹……
要是逛到了花圃,看到花匠在修理花枝,宮女在剪菊插瓶,他就拉著風獨影在一旁隨便撿了個地方坐下,興致勃勃地和和花匠聊著這花枝要如何剪,這病蟲要如何除,深秋寒冬裏要如何防凍……轉頭又和宮女們聊花朵要剪幾寸幾分,瓶裏的水要放多少,隔多少天換一次水,花朵的顏色要如何搭配……盡管風獨影對此完全沒有興趣,可久遙總有法子不讓她走脫,回頭又拉她和花匠一道修枝摘葉,和宮女一起剪枝插花,最後再抱一瓶菊花回房,如此下來便大半日消磨去了。
就這樣拉著風獨影在別院裏轉悠來轉悠去的轉了幾天,讓風獨影沒有時間安靜獨處,自然也就沒有時間去思量朝中的事,或是去想那些不可挽回的傷心事。如此過得數日,別院也逛得差不多了,便不再轉悠。有時拉她去書房一起看書,有時拉她坐在橋邊為她吹笛,有時候則讓風獨影倚在桂花樹下,他來畫她……風獨影近來身體失於調理又過於耗損,本就極為疲倦,如今又被久遙拉著過了些無所事事的日子,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鬆懈了,於是……往往是他看著書時,風獨影趴在桌上睡覺,他吹著笛時,風獨影枕著欄杆入眠,他畫著畫時,風獨影幹脆倚在軟榻上做夢去了。
久遙看著卻是滿心歡心,隻因這段日子以來,她幾乎是不曾睡過,此刻她這樣嗜睡正好可以補覺。每日裏,他都親自召來太醫與廚師,讓他們研究出一道又一道可口香美的藥膳,以滋補風獨影耗損過甚的身體。一開始,隻是燉些補湯,每頓喝一碗,然後再進些清淡的膳食,風獨影自然吃得不多,久遙倒也不逼她,隻是隔著一個時辰,便又命廚房裏做一份送來,又讓她吃一點,一天吃上五、六頓,雖是頓頓都隻能小半碗,可十來天後,風獨影臉頰豐潤了些,食量也有所增加,一頓已能用一碗飯了。久遙欣喜之餘,便吩咐恢複正常的一日三餐,添加了些魚肉之類的犖食,每日的補湯自然是不能少的。
如此在別院裏就這樣吃吃喝喝睡睡的,過得一個月後,風獨影飲食正常,身體也完全康複,隻是整個人都懶懶散散的,不愛說話,常常看著一處便發呆,甚至看著看著便又睡去了,套句俗話“睡了吃,吃了睡,豬一樣”倒是合適,哪裏還有半分精明強幹的女王風範。
這一日,一大早,久遙便去喚風獨影起床,看著葉蓮舟服侍她穿戴好,便拉著她去用膳,用罷膳後,他即從香儀手中接過一個包袱,然後就拉著風獨影出了別院。
“你要拉我去哪裏?”這還是風獨影住到別院後第一次出門,舉目望去,可眺望遠處的山峰、山下的城廓村莊。
“帶你去風花雪月啊。”久遙回頭一笑。
別院門口,葉蓮舟看著走遠了的兩人,問南宮秀:“你還不領人跟著?”
南宮秀眯著一雙月牙眼,“小兩口甜甜密密的,怎麽好跟。”他抬頭望去,一隻青碧大鳥正飛在藍空上,“跟著那隻大鳥就好了。”
任久遙拉著在山裏穿梭,一會兒過小溪,一會兒穿樹林,一會兒又是爬小坡,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久遙忽然停步,回頭跟她道:“閉上眼睛。”
風獨影挑了挑眉,也懶得問,順從地閉上眼睛,手便被久遙牽起,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過了會兒久遙停下了,輕聲道:“不要睜眼,你聽。”
她便閉著眼睛,凝神去聽。
安靜的山裏,先是一陣“沙沙”聲起,仿佛是風過樹林,無數枝葉隨風搖曳,接著又是一陣“嘩啦啦”聲起,似乎是許多的樹葉被風吹離了枝頭,飄飄揚揚地在風中舞動,又隨風而落……沙沙嘩嘩的,如同淺潮般一波連一波。
“這就是風的聲音。”耳邊久遙輕聲道,“現在你緩緩地深深地吸一口氣。”
聞言,她屏息一下,然後再緩緩地深深地吸一口氣,風從鼻端吹過,送入一陣木葉清香,還夾著淡淡泥土的氣息,又似乎攜了些花香,還有鳥獸的氣味……似乎許許多的氣息味道相雜,卻全在那縷風中。
“這是風的氣味。”久遙又輕輕道,同時拉起她的手,“現在你張開手掌。”
她依言張開了手掌,風從掌上擦過,從指間穿過,輕而柔,又帶著涼爽之意,分外的舒服,她唇邊不由微微勾起,也在這時,她感覺掌心上輕飄飄地落下一物。
“這是風的感覺。”久遙握著她的手,“現在你睜開眼睛。”
風獨影睜開雙目,不過一眼,便如被刺痛了般閉上了眼睛。
“阿影。”久遙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低沉的聲音裏有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你方才已聽過、已聞過,這裏沒有血,更沒有死人。”
風獨影並沒有睜眼,冷著聲道:“你我又何必看這些,我不喜歡。”
“阿影,這與你不喜歡的完全是兩樣東西。”久遙的嘴唇緊貼在風獨影耳邊上,以至那聲音如此的響又如此的暖,“這是世間最美麗的一種顏色,鳳凰便是一次又一次自這種火紅的烈焰中重生。阿影,世人讚你為‘鳳凰’,你豈能有負這名號,無論多少次,無論多麽痛苦,你都可自這烈火中脫胎換骨,重新站起來,走出來。”
最後一句入耳,風獨影禁不住全身一震,就仿佛沉溺黑潭許久的人,驀然頭頂上被敲開了一道縫,射入大片明光,以至她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麵,緩緩睜開了眼睛。
再次入目,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前邊是一片楓樹林,此刻掛滿丹楓,一眼看過去是一片連綿不絕的緋紅,秋風吹過,楓樹沙沙地搖,楓葉嘩嘩地舞,如同搖曳起伏的火海,還有許許多多隨風飄飛,就如點片片焰火在空中綻放,然後蹁躚而下,如此的明豔奪目,如此的炫麗懾人。
“這是風的模樣。”久遙指著那隨風起伏的紅色火海,“風可以聽,可以聞,可以摸,也可以看。”他舉著風獨影的手,“而風過之後,它會帶走一些東西,也會留下一些東西。”
風獨影攤開的手掌心裏,臥著一片火紅的楓葉。
風過後會帶走一些,會留下一些,那麽此刻從她身畔輕掠而過的秋風,又從她身上帶走了什麽,留下了什麽?
“走了這麽久,累了吧,來我們坐下看。”久遙拉著風獨影就坐在鋪滿了紅葉的地上,然後從包袱裏掏出兩個紙包,卻是一包白果桂花糕,一包金絲酥,“嚐嚐這個,是香儀學著做的,看味道如何。”他拈一塊桂花糕送到風獨影麵前。
風獨影接過桂花糕,左手拈著那片楓葉,眼睛看著那一片楓林,一直沒有說話,但麵上神情已漸漸放鬆,褪去了近來那萬事萬物不縈於心的懶散漠然之態。
久遙看到她如此神色,心頭頓安,微笑著拈起一塊糕點靜靜品嚐。
涼爽的秋風輕輕吹拂著,自楓林裏穿梭,拂過兩人衣鬢,偶有紅葉隨風而來,飄落兩人的肩頭衣上,有時風吹得急,便會簌簌落下一陣丹葉,仿如紅雨,煞是好看。而紅雨中的兩人,倚背而坐,手中拈著糕點,淡看風吹葉飛,顯得如此的悠然從容。
這一刻,山林中風起葉隨,沙沙嘩嘩地仿佛奏著一曲瀟灑的山樂,可除此之外卻再無聲響,又顯得如此的靜謐,靜仿佛天地間隻有他們兩個人。
自久羅山以來,自三石村之後,兩人第一次擁有如此平和寧靜的心境。
就這樣靜靜依著,就這樣靜靜看著,忘然了身外世事,忘卻了山外時光。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遙才是拉風獨影起身,“走了,我們再去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