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紙錢
那果然是個普通的人影。
將拉麵卷在筷子上，沾著湯水暢快地吸進口中，即使在這詭異的黑白世界裏鳴神小夜也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食欲。那人吃麵的速度很快，一箸接著一箸，不一會兒又捧起麵碗，開始喝湯。
但是，普通的人影出現在這不普通的環境中，同樣令人警惕。
小夜壯著膽子問：“請問——這裏是哪？”
是哪，是哪……
明明是幾十平米的教室，話一出口，她卻感覺自己確實聽到了回聲。這種異常讓少女心中更生出三分寒意。她握緊門把手，隨時準備離開。
那人卻不管，隻顧咕嚕嚕喝湯。借著窗外“白色”的夕陽，小夜能大致估算出對方的身材，那似乎是個男性，坐高遠超自己，大概身高能有一米八十以上。雖然小夜不是什麽柔弱女子，甚至還取得過空手道段位，但麵對這種對手、逃跑仍是最佳選擇。
“你覺得、這是哪裏。”
重重放下麵碗，卻沒有發出砰的一聲，麵碗反而整個凹陷下去了。那是一個紙碗。
不明人物選擇以問題回應她的問題，不過出乎小夜意料的是他的聲音並不難聽，有種清淡的感覺，就像是沒加芥末的湯麵。
“我想想……大概是，那種都市傳說裏的場麵吧。”小夜回憶著友人曾經又怕又熱衷地與她分享的那些故事，“電車上坐過頭到了沒有記載過的站點，深夜打車不小心睡著醒來就到了沒見過的荒山野嶺，之類的……”
“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男人很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合攏雙手，舒服地倚在椅子上，前後搖動。
“如果執意想要把世界當做敵人，那麽身陷無窮黑暗，也是難免的結局。”
小夜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話中的態度。“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麽有害的？”
男人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再次以問對問：“你聽說過燒紙麽？”
“燒紙？”
鳴神小夜回憶起路上見過的詭異紙人以及男人手中的紙碗，漸漸嚴肅起來，“是盂蘭盆節的那種？燃燒紙張，溝通逝去的親人，好像是神州那邊傳過來的古代習俗吧……”
“沒錯，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燒紙能夠溝通逝去的親人？”
“嗯……因為煙氣可以飄到天上？”
“對也不對。”男人的語速越來越快，
“紙的材質屬木，化成漿水塑形，在火中燃燒，以金箔裝點，最後歸於塵土。它本身就承載了一個世界的全部，自然也能成為溝通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但即使如此，也不至於非紙不可。”
小夜聽得一時呆了，她本能感覺到男人的話語中仿佛蘊藏了什麽神秘的意義，禁不住側耳傾聽。
“最關鍵的，是紙中寄托的，執！”
男人拉開椅子起身，快步走到鳴神小夜麵前，每走一步都讓少女心中的壓力更為巨大。但不知為何，她卻想要聽完這番話再離開。
“自從紙張誕生以來的幾千年，人們在它之中灌注了太多的感情。無論是個人的畢生心血，還是民族的傳承精粹，或是科學的心智瑰寶，這一切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一種死物能承載的價值。”
“當執念凝聚到足夠時，凡物也將神化。極西的暗裔曾說，‘血液是靈魂的貨幣’？笑話！紙張才是靈魂的貨幣！”
小夜聽到這裏，忍不住插了句嘴：“不止如此吧，紙張也是現實的貨幣。”
已與他幾乎麵對麵的男子這才顯露出全貌。他比她幾乎高出了一個頭以上，聞言緊緊盯住小夜的眼睛，久而點頭。
“是的，你是對的。”
“雖然紙張不是貨幣的本質……但人們在意的也從不是本質。當一件事物通行夠久成為常識時，自然也就內化入無端之海，成為真實本身。”
他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張鈔票，那綠色的樣式對地球上絕大多數人而言都並不陌生。“比如說，這是一張百元的美鈔……”
憑空的，有青色火焰從鈔票一端燒起，火舌舔向男子手指。
“喂！”
勤儉持家的小夜見狀急的眼都紅了。一時她也顧不得什麽謹慎，伸手就要去奪鈔票。男子笑著將鈔票一丟，在小夜碰到前，鈔票已經燃燒殆盡。
“你在幹嘛？”話才出口，小夜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尚且窘迫。不過出口的話也沒辦法收回來了。
“實驗。”他解釋道。
“這是一張嶄新的美鈔，嶄新，剛剛印刷出來的美鈔。但即使如此，也已經纏繞上了相當數量的執，那是數十年來它通行地球的信用所帶來的，甚至足以點燃明亮的火。”
“‘甚至’？”小夜聽得皺眉，“雖然我沒有太理解你的意思，但一百美金的執念，怎麽說也不該這麽少吧。”
“你之所以會這麽想，是不明白執念的來源。”男子解釋道。
“打個比方說，如果是在市場流通過的、皺皺巴巴的鈔票，其中蘊含的執念一定勝過它數倍甚至數十倍，如果那張鈔票經過一雙粗糙的貧窮的手，或者曾被捏在第一次拿到零花錢的孩童的手上過，其中的執念更會倍增——我這麽說，你理解了嗎？”
“大概。”小夜點點頭，忽然心中一驚。
“沒必要那麽害怕吧？”那人輕笑道，“你背包裏的‘執’確實誘人，不過我還不至於為了它們就對你出手。畢竟相比之下，你本人的價值要大得多了。”
“我本人的價值？”
“那是當然。你該不會覺得，這個世界是隨便誰都能進來的吧？我們的同胞是很少見的。”
畢竟我可是為你，專門跑了一趟來帶新人啊，他笑著說。
鳴神小夜心中半信半疑。不過天生的堅強個性讓她不願輕易退縮，她問道：“既然你說是來幫我的，那能否告訴我，這個世界的本質？”
“本質？如你所見，無非是個紙之世界罷了。對了，剛才的梗你大概很難聽懂，‘紙’與‘執’在神州是同音異形字……不過在東瀛，同樣有個絕妙的巧合。”
“紙死之世界。”兩人異口同聲道。
“閑話不多說了，在這裏有意思的事還很多，但我們時間有限。”男子看向窗外，“我先帶你，逛一逛紙之世界的東京都吧。”
“鳴神小夜，對嗎？”
被叫出名字的小夜定定神，點頭反問：“我該怎麽稱呼你？”
“稱呼啊……我想想……”
盡管背對著自己，但小夜覺得他在笑。
“就叫‘塚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