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耆長2
謝潤生垂垂老矣,人的名樹的影,被他瞪著的陳曉宇背上禁不住冒汗。這個腰板挺直、發須皆白的老頭目光有一種強者的威懾,眼睛裏沒有半點頹廢和退讓。這不由讓他想起自己中學時代的教練,那可是個一邊在學校裏教書一邊在外麵廝混的狠人。他發怒時眼睛也是這樣。
“好。我來做耆長!”憋著口氣,陳曉宇沒有半點扭捏,利落地答應下來。
“這就是後生。”肖至海看著陳曉宇又讚了一句,他地位最低,所以話最多。
“好,明日就報上去。”謝潤生也不廢話,轉頭看向了在坐的戶長。
“可以,明日就報上去。”各村戶長連連點頭,毫無異議。
“食酒。”謝潤生朝陳曉宇端起了酒盞。至坪裏的習俗是完事再喝酒,絕不會先喝酒再事。陳曉宇答應做至坪裏的耆長,所以老爺子喊陳曉宇喝酒。
從得知大家要自己做耆長起,陳曉宇的臉就是紅的,一喝酒臉更紅。喝的隻是米酒,但前來參加喪禮的人有上百人,喝一整圈下來腦子雖然越來越清醒,身體卻越來越不受控製。席散時他勉強站著,與眾人看著棺木送到嶺下才搖搖晃晃的讓朱端信攙扶著回去。
“耆長、當耆長……”秋日午後的陽光漸漸變得溫暖,想到自己居然就成了耆長,陳曉宇感到很不真實,比穿越還不真實。朱端信聽著他的自語笑了笑:“你做了耆長,可以討我老妹哩。”
“討你老妹?”陳曉宇正想著這個耆長應該怎麽當,朱端信就亂入了。“八字還沒一瞥,你……”
半醉的他話很不完整,但也忍不住反駁。他不是不想要女人,隻是把女人和耆長混一起,他感覺對耆長和剛剛死去的肖打虎來都是一種褻瀆。按照他有限的了解,耆長不是朝廷的官職,而是單純的民兵首領,這個首領的主要目的就是保境安民。
鹽盜是敵人,峒民是敵人,連官府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敵人。三麵受敵需要三倍斡旋和智慧,是否能勝任這個任務陳曉宇完全沒底。鹽盜他打過交道,這個容易對付。
峒民呢?在他的記憶裏,現代崇義沒有聚居的少數民族,但南麵的南康和北麵的湖南汝南都有。龍溝翻山過去就是南康的赤土鄉,這個鄉最早叫做南康縣赤土佘族自治鄉——與龍溝最近的嶺村也種臍橙,他不止一次看到這個鄉名。南康如此,汝南更不用,湘南、桂北的佘瑤向來很多,難道他們就是現在的峒民?
還有朝廷。知軍蔡挺很好,但真的很好嗎?以前南昌健身房老板許諾的時候也很好,結果欠了幾個月工資憑空消失。那日在縣衙蔡挺打量自己的目光和當年健身房王八蛋看自己的目光一模一樣,是一種把人當貨物打量的味道。即便蔡知軍是好人,李從則那些臉上刺字的官兵也讓陳曉宇忍受不了。他們心中似乎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怨恨,不發泄在百姓身上就不舒服。
再就是沉重的稅賦。秋稅每畝納米一鬥五升,夏稅每畝最少一百錢。一百錢等於三鬥三升米,再加上折變、耗米、鹽錢、腳錢,一年的收成有一半甚至一半以上要交給官府。一等戶也好、五等戶也罷,全都是官府的佃戶,難怪當初田辟會全勸自己去當禁軍。
官府有好人,但官府要想存在就要收稅。眼前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今年至坪裏絕大部分農戶顆粒無收,秋稅還繳嗎?如果官府執意不減秋稅,裏民如何應對?自己這個耆長又如此自處?
不站在那個位置上,永遠看不到那個位置上的煩惱。站在了這個位置,自然而然要考慮這些事情。半醉的陳曉宇回家路上想的是這些,回到家睡覺時想的也是這些。等次日醒來急急出門想去看自家正在深耕的田畝,落霜笑盈盈的把他喊住,“哥,那些客作兒走了哩。”
“走了哩?”陳曉宇大惑不解,“他們不要錢了,沒耕完就走了哩?”
“不是。客作兒是走了哩,大家在幫我們家耕田。”落霜時忍不住笑,她從未這麽高興過。
“大家?”陳曉宇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跑出村一看便見自家田裏十幾頭牛在耕田。朱升九在,張客戶在,劉拱之在、朱立之在,另外還有酒宴時熟悉的村戶。戶長朱仲堪也在,他站在田埂上大聲喊叫甚至是咒罵,要他們這些人耕深一些。
“朱叔,怎麽回事?”陳曉宇走到朱仲堪麵前,很不解的問。
“佛佑,這是規矩。”朱仲堪很平靜的道。“官府其他差事照輪,一戶一年。耆長不同,耆長屋家的田土其他人要幫種幫收,不幫的就要出錢,要不哪人肯當耆長?”
朱仲堪的解釋言之在理,但陳曉宇心裏仍有些抵觸。朱仲堪不知是否看出了他的抵觸,又一次道:“這是規矩,冇甚麽話講。應今頂要緊的事是秋稅。”
“恩。”秋稅可以不繳昨宴席上大家都過,陳曉宇點頭表示知道。
“要想免稅就要先訴災。訴災最遲在這個月月底。應今各村在統計造冊寫詞狀,詞狀寫好就要送到縣上。”朱仲堪細著訴災流程,又擔心陳曉宇過多關心怎麽訴災而忽略自己要做什麽,他再道:“訴災那日,受災的那些村戶要去南埜縣衙,萬一官府唔聽,你同其他鄉裏的人要打進去……”
“唔聽?”陳曉宇錯愕。今年的災情一目了然,他想不通官府為何不聽。
朱仲堪明白陳曉宇心中所想,也就直:“你莫以為當官的是甚麽好人,以前就有這樣的事。漲水還要繳稅,去訴災當官的閉門唔聽,最後死人下台。”
“要打進去?”陳曉宇似乎明白為什麽要自己來做這個耆長了。
“唔聽,就要把事情鬧大,鬧大朝廷才曉得,曉得當官的就會怕。”朱仲堪完這個道理後又特意補充了一句:“官家還是好的。”
不置可否的陳曉宇硬著頭皮答了一句,隻問:“哪工訴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