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皎皎明月
李安澤可為她死,沈忻月如何不動容?
她在聞到他身上那股香的時候,看到他擠出溫熱笑容的時候,那些和他在一起的回憶如浪潮般翻湧。
每年生辰收到的來自他的詩畫及竹雕;每年年初一花燈節一起提著彎月燈,猜燈謎直到贏得頭籌兔子燈;望江樓上聽他作的念的無數有關明月的詩,他講出的天南地北,講出的安邦定國;他給李安心和她做的數不勝數的小玩意……
還有他紅著臉求娶她的話:
“摽有梅,其實七兮。我求淑女,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我求淑女,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我求淑女,迨其謂之。”
她原本都以為自己忘記了的。
那些他帶來的溫熱——她以為在壓著心中失落,還給他銀鐲時,便隨他晦暗的背影遠去了的;在她踏入翊王府大門那一刻她便迫使自己遺忘了的——如今又隨著他那一撲不受控製地侵入了四肢百骸。
那時她不懂這是他的絲絲情意,待懂了,已是如今。
可如今,她又能給他什麽呢?
她已是將身心都全數交給了上官宇。
這輩子兩人靠地最近的時候便是今日,卻是這樣揪打著心扉的結果。
她不僅給不了他一絲一毫,靠近他一點點帶來的卻是傷害而已。
裙裾上的蝶戲水仙被風吹鼓了起,蓋過了雙魚戲珠,盈滿了她的視線。
上官宇隻靜靜摟著她站不太穩的腰身,任她隻字未言怔怔立著。
勸她回府,不試也知曉,定是勸不動的。
李安心喃喃著“那個傻子”的哭泣聲,周圍賓客答話聲,交頭接耳聲,涓涓細流般流淌在竹林中。
竹淵居內室榻上,那人始終緊閉著眼睛。
天已漸晚,夜幕四合,星河皓月升起。
不知過了多久,賓客們已全數散去,夏末的蟲兒始鳴,螢火幽幽亮起,才聽得內室王氏驚喜的聲音:“澤兒你醒了!”
一顆搖搖欲墜的大石終於從懸崖上落下,沈忻月長呼出一口氣,突覺雙腿發軟,控製不了地歪倒了一步。
“還能走嗎?”上官宇摟著她問。
沈忻月點頭弱弱地嗯了一聲,強迫自己穩穩站定,這才由上官宇牽住,朝內室去看望李安澤。
他趴在榻上,麵無血色。
頭上的雕竹發冠歪了些,想必是跟她一起倒下,翻到她身側時撞到了的。
見她走進,他抬起頭想起身迎接,可剛動了一下,牽扯到後背的傷口,他又不得不擰皺起眉心,重新趴下去。
沈忻月知道,他就是不想讓她看到他這樣受傷又脆弱的樣子。他沒這麽講,也沒人告訴她,可她就是知曉。
她走近他,杏眸水盈盈又明亮,笑眯眯地問候道:“你醒了?”
就像千百次二人先前相見時,她問他“明舟哥哥,你來了?你又遲到了!”一樣平常。
他點頭嗯了一聲,終究別的什麽也沒講。
她這樣,甚好。
——
那時,他聽見上官宇急切的聲音靠近,才安心地從她身上側了下去,看見那身深紫攜著光朝她奔,他放心地閉上了眼。
有他守著,她應不會危險。
尖叫聲吵鬧聲,斷斷續續喊著“澤兒”的聲音,在黑暗中忽近忽遠,搖搖晃晃的體感忽強忽淡,最終,他深覺疲倦,任自己墜落到寂靜黑黝的深淵。
深淵甚寒。
隨他越來越往下落,身子似乎被別的東西狂熱地吸著通身熱意,變地越來越冷。
墜落了許久,突然不知誰問了他一句:“你若有三長兩短,她將如何自處?”
“她”?
一句話,如盤古開辟出渾沌天地,他腦中漸漸侵入幾絲清明。
自個若因她而離去,那愛哭的小姑娘不知又要躲在哪個無人的角落蹲著,咬著自己的手背,壓抑著聲音,一個人哭到泣不成聲。
罷了,笑起來那麽美的人,怎能讓她哭啊?
哭起來,真讓人心疼。
他從渾渾噩噩中醒來,麵上撲來一人,驚喜地問:“澤兒你醒了?”
他扯出笑,然後轉了轉眼眸,尋找想見的人。
母親看穿了他的心思,拍著他的手,悄聲道:“沒事。都好。”
他感激地點頭,看到雙鬢斑白的父親在母親背後偷偷抹了眼角的淚。
他不孝,父親的生辰,他又讓他生了氣。
沒多大一會她就娉娉嫋嫋地朝他走來,隻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是大哭過一番的模樣。
都多大的人了,不是都成家了嫁人了,怎還是那樣愛哭?
她故作輕鬆地笑著問他:“你醒了?”
眼睛一如既往明明亮亮的,像小太陽一樣,總是讓人想將一顆心浸在裏頭去。
就像每回她生氣他又遲到了那樣,嘴裏怪著他,看見他手中的小玩意又忍不住笑。
可她永遠不會知曉,每次他都提早躲在他們要見的地方,看她生氣跺腳,待他出現,她不輕不重地責備他“你又遲到了”,他有多滿足。
她見他點頭嗯了一聲,就一言不發望著他。
仿佛在問他:“你是傻子嗎?功夫也不會,擋上來作甚?”
可,有什麽法子呢?
身子就像是被人鐫刻上了本能,一見危險揮向她,就不由自主迫不及待擋了上去。
他沒別的本事,殺不了那黑影,至少這樣勉強護著她,還是可以的。
她是他心中的月兒啊。
他怎能看著她隕落呢?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她才七歲。
那日他照樣早起去學堂,路過臨街的沈府,小姑娘抱膝蹲在後門的牆角,熹微的晨光灑了一身,她靜靜看著腳前搬著東西的一排螞蟻。
他走上前想問她為何一個人在這裏,還沒開口,她就站起身,警惕地問他“你是誰?”。
剛問完話,又沒等他回答,她肚子裏就發出了“咕嚕”響亮的一聲。
“你是餓了嗎?”——這是他同她講的第一句話。
小姑娘雖然警惕,卻又誠實地朝他點了頭。
他取出身上要帶到學堂的午食,遞給她:“我的給你先吃。”
哪知小姑娘搖頭拒絕:“我不吃。”
他問她為何不吃她也沒答,隻看著他的學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講:“你身上可有帶銀子?我可以替你補習功課,不會讓你吃虧。”
補習?
經史、六藝他無一不精通,月考季考他從未得過第二,需要她補習?
小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氣啊。
可他沒故意刁難地問她學問,隻笑著道:“我不需要你補習。我身上有些銀子,可以借給你。”
小姑娘轉了轉大大圓圓的杏眼,又回:“可是我一時半會還不了給你,我現下沒錢。”
他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高牆,問她:“你家是在這裏?”
小姑娘倒是未再隱瞞,點了點頭。
他笑起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知曉你住這裏,你這輩子總有還給我的一日。”
後來她有錢了,可也沒還他錢啊,還從他身上賴過去不少他手工做的小玩意。
她還指著李安心問他:“我沒有哥哥,可以跟她一樣喊你哥哥嗎?”
見他點頭,她笑地跟又得了許多錢財不用歸還似的。
“我叫沈忻月。鑿破陰鬱,欣欣然然,始見皎皎明月。”
認識了三年,他都十五了,她才告訴他她的名字。
她是沈忻月啊。
他的皎皎明月啊。
牽腸掛肚是她,朝思暮想是她,刻骨銘心是她。
他怎忍心,那穿破陰鬱,每日抬頭便能見到的那彎月、那輪月,從他的世界隕落呢。
她,獨自皎潔便是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