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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回不去了

  崔元綜的聲音猶如晴天霹靂一般轟擊在朝殿。

  震得滿朝文武頭皮發麻。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極度駭然,彷彿聽見了世間最難以置信的事。

  朝殿陷入死寂。

  一絲聲音都沒有,猶如陰森森的墓窖。

  那兩個字在殿柱間碰撞,化作金石之音回蕩在耳畔。

  求親。

  很平凡普通的兩個字,平凡到每個人都會去經歷,無論權貴還是黎庶。

  但放在張巨蟒和門閥望族身上,那就是絕對驚恐!

  此獠做過什麼?

  印刷術和改良造紙術,直接挖掘世族的根基,打破世族的文化壟斷。

  這只是政治軟綿綿的手段,那之後就是慘無人道的暴行!

  一夜之間抹除河北道四十多家世族豪強,踏上隴西郡將天下第一門閥屠戮殆盡!

  如果說這些還不足以表現此獠跟世族之間仇恨的話。

  將土地分給庶民,此獠想打破社會階級固化,掀翻既得利益集團!

  至此,世族跟此獠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挫骨揚灰!

  而如今,張巨蟒竟然跑到清河郡去求親?

  世間還有比這更荒謬可笑的事么?

  但朝殿卻無人發笑。

  通過崔侍郎平靜的神色,以及鎮定自若的口吻,群臣隱隱有個駭然的推測。

  難道?

  「不行!」

  尖銳近乎於咆哮的聲音響徹大殿,武則天如暴怒的母獅,死死盯著崔元綜。

  銳利的目光幾乎化為實質,如刀鋒般帶著滔天殺氣。

  群臣摒住呼吸,生怕被帝王震怒所波及。

  他們理解陛下因何憤怒。

  天下所有男子都能娶五姓女,甚至是衣衫襤褸的乞丐,只要你有獨特本事讓門閥望族相中。

  但唯獨張巨蟒不行!

  陛下登基以來,皇權跟世家有過數次激烈鬥爭,有勝有敗,最終雙方為社稷而妥協。

  可當張巨蟒崛起,其不可睥睨的強勢和殺伐果斷,逼得世家節節敗陣,苟延殘喘!

  博陵崔氏為了求安穩,竟然主動捐糧給朝廷,可想而知世家處境有多艱難。

  君臣相得益彰,極大擠壓了世族的生存空間。

  這讓天下人明白,張巨蟒這個人有多麼恐怖!

  誰料。

  張巨蟒突然說了一句:

  「陛下,臣不跟你玩了。」

  這怎麼能行?!

  你可以死,但你絕不能跟清河崔氏玩在一起!

  朝殿陷入詭異的安靜。

  直到一句話響起。

  「敢問陛下,男未婚,女未嫁,有何不可?」

  崔元綜聲音略微急促,顯然在威懾下有些緊張。

  轟!

  轟轟——

  此言不啻於十八級大地震,像風暴般迅速蔓延在朝殿每個角落。

  從崔侍郎的態度,很輕易就能得知。

  答應了!

  清河崔氏同意張巨蟒的求親!

  這樁政治聯姻,簡直是強強聯合啊!

  武則天神情如遭雷磔,太陽穴上青筋暴起,滿腔怒火無處噴射而出,厲聲道:

  「朕不同意,爾等豈敢私下締結婚約?」

  話音落罷,群臣面面相覷。

  崔侍郎說了一句讓天下人都無處反駁的話。

  「男未婚,女未嫁。」

  你是主宰天下的皇帝,或許可以干涉其他人的婚事,但也要看看對象。

  唐太宗曾經想聯姻,清河崔氏直接以門不當戶不對為由拒絕,唐太宗無能狂怒,只能把屈辱吞回肚子里。

  張巨蟒,名震萬邦,其聲望甚至都影響到西域乃至各遠處的國度。

  聯姻雙方聲望高名氣大,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陛下你要出手干涉,除非能找出一個服眾的理由。

  否則就是讓天下百姓看笑話!

  就在此時。

  「陛下!」

  狄仁傑似是想起什麼,快步出列,神情嚴肅道:

  「您不是將安樂郡主婚配給中山王了么,雙方應該交換婚約了。」

  「中山王再締結婚約,就犯了停妻再娶罪!」

  聞言,滿殿嘈雜聲四起。

  是啊!

  坊間傳言,安樂郡主就是張巨蟒內定的王妃,陛下也在熱衷撮合這樁婚事。

  武三思憤怒的情緒陡然消失,眼中閃過喜色。

  重婚罪!

  你這個法外狂徒,犯了重婚罪知不知道?

  孤正好藉此做文章,狠狠懲治你。

  抗婚,就是藐視皇權,算是大不逆!

  然而,御座上的武則天表情僵硬,旋即變得越來越難看。

  武延光,朕要將你掘墳鞭屍!

  一切始作俑者都源自那則謠言——

  裹兒跟武延光有私情。

  她聽完后,擔心臧太夫人心生芥蒂,便主動擱下婚約,先派梅花衛探查清楚。

  武延光死於謀殺后,又傳來黃袍加身的密信,她哪還有多餘心思關注婚事?

  沒想到就一念之差!

  注視著陛下的表情變化,狄仁傑一顆心沉入谷底。

  群臣察言觀色,也漸漸明白了。

  雙方壓根就沒正式交換生辰八字,所以不存在婚約。

  既然沒有婚約,那張巨蟒想娶誰就誰,無人可指摘。

  武則天面色陰沉,冷冰冰道:

  「張昌宗,給朕滾出來!」

  班列中,大腦陷入宕機狀態的張昌宗渾渾噩噩,聽到殺意洶湧的一句話,陡然一個激靈。

  他戰戰兢兢出列,滿臉抑制不住的恐懼。

  「生辰八字呢?」武則天死盯著他。

  張昌宗喉嚨翻滾,艱難蠕動嘴唇,顫聲道:

  「回陛下,七日前,兄長派人取走了。」

  武則天雙頰微微顫抖,一雙被怒火灼紅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

  群臣俱是震驚駭然。

  這就是張巨蟒!

  就在所有人以為此獠束手無策,即將被皇帝太子吞噬的時候,此獠早就有了制衡手段。

  心機恐怖至極!

  剩下的「父母之命」自然無需再問。

  生了這般逆天的兒子,臧太夫人哪會有不順從的心思?

  再說她肯定能察覺到詭譎陰暗的政治形勢,自家兒子有倒懸之危,一舉一動都牽涉到家族存亡。

  別說門閥望族之女,就算人盡可夫的青樓妓女,她做娘親也不得不舉雙手贊同。

  那這樣看來,張巨蟒跟清河崔氏的聯姻板上釘釘了啊!

  「敢問崔侍郎,是哪個女子?」

  突兀,一個容貌粗鄙不堪的青袍官員挑了出來。

  嚯!

  群臣驚愕,這不是盧御史么?

  崔元綜側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親侄女。」

  盧御史表情肉眼可見的難看,他怒而戟指:

  「崔元倫的女兒?」

  見狀,滿殿文武隱約察覺到一個可能性。

  范陽盧氏,清河崔氏,都是五姓七望之一。

  門閥望族向來崇尚內部聯姻,難道他們兩家早就締結婚約了?

  御座上的武則天眸光閃了又閃,似是緊張又期待。

  果然。

  盧御史勃然大怒,臉龐肌肉都猙獰起來了,咆哮道:

  「哈哈哈,崔元倫之女早就許配給我們盧家盧俞,一女二嫁,你是在羞辱我范陽盧氏么?」

  霎那,滿殿騷亂。

  沒想到,沒想到啊。

  張巨蟒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別人有了婚約,且范陽盧氏不同意毀婚,那這樁聯姻就成不了!

  武則天長鬆了一口氣,鳳臉籠罩著寒霜,大叱道:

  「公然違抗朝廷律法,你們崔家作何解釋?」

  崔元綜沉默片刻,淡淡道:

  「他死了。」

  這句話說得很平靜,卻聽得群臣遍體生寒。

  誰死了?

  盧家盧俞。

  誰殺的?

  不言而喻!

  這就是生殺予奪的張巨蟒!

  這就是冷血無情的張巨蟒!

  區區蚍蜉還敢擋路?

  那抱歉,請去黃泉路上走一遭。

  盧御史如墜冰窖,面無血色,整個人劇烈顫抖。

  似乎無法接受這個噩耗,自家族人像豬羊一樣被肆意宰殺。

  「張巨蟒濫殺無度,罪惡滔天,臣懇請陛下治其罪!」

  武三思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慷慨激昂地進行彈劾。

  你以為陛下還會庇護你?

  單憑殺人的罪名,你現在就扛不起!

  群臣望著武三思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樣。這儲君也太幼稚了吧?

  證據呢?

  誰能證明此獠殺人?

  況且眼下這個特殊形勢,沒證據定罪,落在天下人眼裡,就是蓄意栽贓!

  武三思似是想通了這個關節,臉色變得鐵青。

  殿內的世族大臣嘆氣一聲。

  世家聯姻有個規矩,婚約其中一方身死,婚約自動廢除。

  傳承千年的門閥望族,難道還會搞冥婚這一套不成?

  這樣看來,張巨蟒跟清河崔氏的政治聯姻,已是既定事實。

  除了雙方,誰也無法再更改。

  武則天洶湧的怒火,幾乎要衝出胸膛,冷笑連連:

  「好!好!好啊!欺朕太甚!」

  鋪天蓋地的殺意席捲朝殿,隨時都有可能掀起血雨腥風。

  群臣看著陷入失控狀態的陛下,皆是脊骨發寒。

  張巨蟒跟清河崔氏,影響實在太大了!

  此獠有驚世駭俗的能力,清河崔氏底蘊深厚。

  兩者結合,會醞釀出什麼陰謀?

  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摩他們,一個有冠絕天下的能力,一個有聲望有錢糧有人。

  一旦野心滋長,會發生什麼?

  況且清河崔氏是有前科的。

  別看他們現在只重視德業儒教和文化傳承,兩百年前,清河郡最顯赫輝煌,直接控制了拓拔氏的北魏政權!

  原本張巨蟒就夠可怕了,再加個清河崔氏,陛下還能睡得安穩?

  殿前的狄仁傑神色黯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陛下制定的這場以透支信任、感情為代價的遊戲,已經完全落入下風。

  看樣子,中山王技高一籌。

  通過跟清河崔氏聯姻,中山王其實向天下傳遞了兩個隱秘信息。

  第一,他不是只能依靠皇權的孤臣,他也能跟皇權劃清界限。

  第二,皇權跟世家的鬥爭,他再也不會插手,哪管它河水滔滔?他現在只在乎自己。

  狄仁傑暗暗嘆息一聲。

  怪就怪那個朱老二,戳破了君臣內心極力去迴避的窗戶紙。

  這個小人物,讓君臣走向對立面,讓天下局勢變成一團迷霧。

  其實作為為數不多了解內情的人,狄仁傑不會去責怪中山王。

  站在中山王角度。

  我做錯了什麼?

  滅掉隴西李氏,鎮壓了舊唐的最大勢力。

  之後又火急火燎入侵吐蕃,為大周帝國開疆擴土,天下百姓揚眉吐氣。

  一刻不停歇,接著打叛軍,為朝廷平定內部叛亂。

  回過頭還得被武家悍卒暗算。

  軍營校尉一氣之下,說出了黃袍加身。

  好,為表忠心,我忍痛殺了心腹,掐滅可能存在的隱患。

  陛下你不放心,謀劃了一場大戲,立太子來削弱我。

  那可是我的仇人啊,他是儲君,我如果殺他就是弒君,就是讓天下唾罵的反賊。

  不過,為了維護君臣關係,我甘願將兵權交給魏元忠。

  可是你越來越過分了,刻意容忍武三思欺壓神皇司,又是縱火又是抓人,還將福利機構弄得烏煙瘴氣。

  完全是踐踏我的心血,將帝王的涼薄血淋淋展現在我面前。

  我還敢孤身入京么?

  一頭撞進這裡來,就是無休止的被動,甚至是性命之災。

  因為反抗沒用,我只要一動武三思就是造反。

  假如我願意引頸待戮,願意剖開肚子挖出心給你看看忠誠,願意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則。

  可我滿目皆敵,我死後,你能否保我家人無恙?

  你駕崩后,繼位者會不會保我家人?

  你也不確定吧?

  所以我要拿全家的性命,來守護所謂的忠誠。

  可能么?

  既然不可能,那我不會束手就擒,總得有底氣來威脅你。

  想到這裡,狄仁傑說不出的惆悵。

  連他都能推測中山王的心理變化,陛下肯定也可以。

  中山王終歸沒有做忘恩負義的事。

  其實站在陛下角度,就更簡單了。

  威脅到皇權就是死路一條,縱觀史冊,多少皇帝殺太子殺皇子?

  帝王談感情是奢侈,雙手沾滿血腥才能稱之為帝王。

  中山王有顛覆社稷的能力,不管他有沒有想過造反,都要扼殺在搖籃里。

  「退朝。」

  心平氣和的聲音打斷了狄仁傑的思緒。

  群臣皆望向御座,只見陛下目光深邃,表情無波無瀾。

  看上去從憤怒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但所有人都清楚。

  這般冷靜漠然的陛下,才最為可怕!

  蹬蹬蹬——

  輕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朝殿依然陷入沉寂。

  這半個月的震撼程度,甚至超過他們一生所經歷的事。

  雖然身在事外旁觀,但也都難免心驚肉跳。

  他們又一次感受到張巨蟒強大魄力和非凡手段。

  天下都是棋盤,萬物皆可為棋子!

  曾經勢不兩立的門閥望族,也能與其聯姻。

  拋棄神皇恩眷,不再以孤臣形象立足世道。

  「君臣博弈要拉開帷幕咯,陛下終究還是養虎為患。」

  有大臣低聲細語,身旁的同僚相繼點頭。

  就算張巨蟒進京,陛下敢輕易殺此獠么?

  以什麼理由?

  此獠名震天下,不管是善名還是惡名,總之此獠是天下人都無法忽視的存在。

  沒有理由,何以堵住悠悠眾口。

  倘若編纂一個借口,借太子之手除患,真的敢動手么?

  誰知道此獠在清河郡準備了什麼反制手段?

  萬一此獠有難,那些暗地裡的東西就會爆發出來。

  來源未知的恐懼,才是最大的威懾。

  「張巨蟒怎麼如此放肆啊,此獠不明白君為臣綱的道理么?」

  宋之問忍不住滿腔的憤怒,破口大罵。

  群臣聞言冷笑。

  為皇帝寧可去死,這是張巨蟒的作風么?

  何況君為臣綱後面還有「君不正,臣投他國。」

  要是此獠不怕被戳脊梁骨,不怕被千夫所指,頂著叛國罪投奔異族,那大周社稷才是真的危險。

  陳子昂用微弱的聲音感慨:

  「力主拓新者不得善終,順勢苟活者得以周全。」

  作為寒門臣子,當然不想看到中山王跟門閥望族走到一塊。

  但他能理解,陛下借武三思之手如此逼迫,中山王不得不反擊保全性命。

  殿中的崔元綜整理衣襟,轉身朝殿外走去。

  剎那間。

  唰唰唰!

  無數道目光都盯向崔侍郎。

  張巨蟒跟清河崔氏的強強結合,必定會掀起驚濤駭浪,恐怕還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波瀾!

  崔元綜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對突然成為朝堂焦點略微有些不適。

  他還是第一次受到萬眾矚目,而中山王每天都活在焦點之中,真不知道他是怎麼走過來的。

  殿前,武三思急急走向崔玄暐,眼下詭異的政治局勢,急需博陵崔氏的幫助。

  他低聲道:「崔相,孤準備了宴席……」

  話說一半,崔玄暐看都沒看他,眼神一直落在崔元綜身上。

  見其離開朝殿,也跟了出去。

  面對如此無禮的舉動,武三思臉色難看至極。

  群臣也注意到這一幕,眼底露齣戲謔之色。

  朝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人家張巨蟒一出手,簡直甩你這個小丑十八條街!

  能力上的差距,是怎麼也彌補不了的。

  武三思攥緊雙拳,拂袖離去。

  就算跟清河崔氏沆瀣一氣又如何?

  孤是帝國的太子!

  僅憑儲君身份,便能毫不費力氣的鎮壓你!

  ……

  御道上。

  「站住!」

  及時追上的崔玄暐怒吼了一聲。

  崔元綜轉過身,似乎並不意外,淡淡道:

  「崔相有何指教?」

  「為什麼?」崔玄暐死死盯著他。

  要說最受震撼的,非他莫屬。

  張巨蟒對天下世族做過的惡,讓此獠死一百次都不夠償還。

  不趁機殺此獠也就罷了,竟然跟此獠聯姻。

  清河崔氏滿門都是蠢貨!

  徹頭徹尾的瘋子!

  崔元綜皺了皺眉,有些奇怪的反問:

  「郎有情妾有意,長輩應當成全這段婚姻,何必附加更多意義?」

  「呵呵……」崔玄暐儒雅的臉龐有些扭曲,獰笑道:

  「你在糊弄傻子?沒利可圖你們會接納此獠?」

  崔元綜審視著他,輕描淡寫道: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博陵崔氏還不夠格。」

  崔玄暐深呼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

  「咱們都在共同抵禦皇權,真要因此撕破臉么?」

  崔元綜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下。

  崔玄暐順勢問:

  「張巨蟒究竟給了你們什麼?」

  「此言謬也。」崔元綜淡定自若的闡述:

  「中山王惡貫滿盈也好,舉世皆敵也罷,誰敢否認他的本事?能跟他聯姻就是最大的利益。」

  「別搪塞我。」崔玄暐冷冷望著他。

  崔元綜輕輕頷首,一臉意味莫名的笑容:

  「那你應該問,我清河崔氏會損失什麼?」

  剎那,崔玄暐目露駭然。

  他隱約想通了。

  「最大的壞處,就是讓陛下憎惡,可咱們本就是皇帝眼中釘肉中刺,加深仇恨又何妨?」

  「難道我清河不跟中山王聯姻,陛下就會放棄打壓?」

  「更何況一旦聯姻,就意味著中山王放棄依附皇權,也就停下針對世族豪強的腳步,何樂而不為呢?」

  「沒了他,誰又敢替皇帝做這些臟事?」

  崔元綜笑容愈加濃郁,心情很是舒暢。

  其實當中山王踏入清河郡,說出求親的時候,家族內部像被驚雷轟炸了,震撼萬分。

  族內德高望重的老人,足足商議了一天一夜,最後答應下來。

  崔玄暐臉色難看,啞聲道:

  「沒有好處的生意,你們清河崔不會做的。」

  「不錯。」崔元綜點了點下巴,似是想炫耀般,漫不經心的替他解惑:

  「三種可能。」

  「第一,中山王最終還是逃不出皇帝魔爪,瀕臨絕境。」

  「那該棄就棄,我清河崔迅速撇清關係,只是嫁個女子而已,說到底還是利益合作,難道跟他生死存亡?」

  「第二,中山王跟皇帝形成僵持狀態,那天下局勢就會陷入混亂,而我清河崔最靠近混亂源頭。」

  「那便能搶佔先機,這就是最大的機遇。」

  崔玄暐的心情一如他臉上的神色,陰沉晦暗得彷彿一件被銹跡啃噬的前朝鐵器。

  崔元綜恰時停頓了一下,他表情慢慢變得惆悵黯然:

  「第三,張巨蟒一舉之力壓制皇帝,權傾天下再不受掣肘。」

  「以此獠想打破社會階級的意圖,一定會清剿門閥望族,清河崔也逃不過。」

  「但有了這淺薄的情分,不至於淪落到隴西李氏滿門盡滅的下場,此獠至少會給我們清河留幾根獨苗吧?」

  說到最後,崔元綜聲音有些沙啞。

  崔玄暐額頭青筋綻起,寒聲道:

  「那為什麼還要給此獠助力,讓此獠有了跟皇帝叫板的底氣?」

  崔元綜笑了笑,反問:「不給,他直接造反不是一樣么?」

  崔玄暐表情陡然僵住。

  是啊,真要到走投無路,此獠直接起兵造反。

  若給他成功了,還是存在屠掉門閥望族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當張巨蟒拋出橄欖枝,清河崔氏為何不接,這明顯是對自身利益最大。

  千年門閥,每個時代拐點都要做出決定,每次決定都是一場賭博。

  漢末的袁家賭錯了,司馬家賭對了,後來司馬家賭錯了……

  而五姓七望每次都賭對了,實力聲望延續至今。

  隴西李氏僅僅賭錯了一次,被張巨蟒屠戮殆盡,煙消雲散。

  崔玄暐麻木沉默,過了半晌,冷聲道:

  「還有的你沒說,跟張巨蟒聯姻,清河崔氏的名望就會凌駕於我們之上,成為天下第一望族。」

  崔元綜聞言不置可否。

  能狠狠踩踏博陵崔氏,當然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你就不怕天下世家跟清河決裂么?反正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張巨蟒身死族滅!」

  崔玄暐聲音冰冷,隱約帶著殺氣。

  「奉陪。」崔元綜直視著他,怡然不懼。

  張巨蟒一個人就能壓得咱們喘不過氣來,我清河崔識時務,在後面加油打氣,還能保存家族實力。

  打不過就加入唄。

  就在此時。

  「崔侍郎,陛下傳召。」

  幾個內侍近前,神情嚴肅道。

  崔元綜輕輕頷首,隨他們而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崔玄暐目光冰冷森寒。

  原以為清河崔低調蟄伏,沒想到突然來了這一手。

  這世間果然不缺聰明人。

  換位思考,清河崔的決策對家族前途而言,利遠遠大於弊,堪稱英明果決。

  「那就看看鹿死誰手,小心連你清河崔都填埋了!」

  崔玄暐眼神迸射出殺意,已經下定了決心。

  不管任何手段,一定要張巨蟒死!

  從這一刻開始,天下世族已經跟清河崔氏決裂了!

  ……

  甘露殿。

  武則天雙眼透出陰鷙的光芒,居高臨下睨著崔元綜:

  「清河崔氏必須退婚。」

  崔元綜後背冒出冷汗,每次面對這個鐵腕女皇,都會控制不住的緊張。

  他竭力平復情緒,恭聲道:

  「陛下,這是族老商議的決定,臣一定儘力勸他們退婚。」

  這番話說得無懈可擊。

  武則天清楚這是拖延之策,加重語氣:

  「你知不知道,清河崔氏已經觸碰到朕的底線?」

  「陛下息怒。」

  噗通一聲。

  崔元綜跪倒在地,表情倉惶不安:

  「臣即刻啟程回鄉,勢必勸阻族老,不能接納張巨蟒這個女婿。」

  話音落下,武則天鳳眼籠罩寒霜。

  拳頭打在棉花上!

  她放緩語氣:

  「只要毀婚,朕給你宰相之位,允崔氏兩個九卿的職位。」

  「如若不然,你崔侍郎就別活著了。」

  「到底該怎麼做,你可得想清楚了。」

  軟中帶硬,語帶威脅。

  崔元綜心中冷笑連連,就算給十個宰相位置,你想收回去不就一句話的事?

  好似免死令牌,有效權不還是歸皇帝所有?

  至於我的命,死了又何妨?

  殺了我,只能證明陛下你徹底崩潰了。

  武則天將崔元綜微妙的神色變化看在眼底,臉色愈發難堪。

  她知道,殺這個人一點意義都沒有,反倒會引起輿論沸騰。

  崔元綜佯裝出恐懼,顫聲道:「陛下,臣一定……」

  「滾出去!」

  武則天神色莫測,不辯喜怒。

  「是。」崔元綜如逢大赦,躬著腰離開。

  咔嚓!

  武則天再也掩蓋不了憤怒,抄手將紫檀盒狠狠砸在地上。

  「公然違抗朕的命令,倘若有子唯……」

  她表情突然僵住,沉默了很久很久,化作長長的嘆息。

  ……

  廬陵王府。

  氣氛壓抑得可怕。

  李裹兒眸光像淬了毒,死死盯著太平:

  「好一手陰謀詭計,在陛下面前拿武延光來造謠我!」

  她恨意滔天!

  要不是還存一絲理智,她甚至想撕爛賤婦這張臉。

  日日夜夜做的夢,不惜一切手段想實現這個夢。

  夢突然無影無蹤。

  他要娶妻了,五姓女!

  若不是賤婦造謠,兩方婚約早就締結了,哪裡輪得著清河崔氏女?

  太平情緒本就快要爆炸,聞言此話,箭步衝上去,冷冷與她對視:

  「怨本宮?」

  「你怎麼不怪你爹娘磨磨蹭蹭,優柔寡斷,他們要是果斷一點,你早就成為張家婦了。」

  李裹兒玉頰煞白,眼神怨毒夾雜著殺機。

  靠著殿柱的李顯縮了縮脖子,神情有些尷尬。

  當初的確是他在抗拒。

  不過這也不能怨本王啊,誰希望做張巨蟒的岳父?

  這不是嫌命長么?

  「行了,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韋玉陰沉著臉開口。

  李顯找到台階下,忙道:

  「愛妃,如今這詭異的局勢,咱們該做何應對?」

  韋玉眯了眯眸,來回踱步。

  張巨蟒此舉當真是驚天動地,直接解除了危機。

  無論從動機,風格還是膽魄,普天之下,唯有此獠才玩得起來。

  她輕啟朱唇,低聲道:

  「從這件事,咱們應該深刻的明白兩點。」

  「其一,解決敵人的最好方法是讓敵人成為你的朋友,並為你效勞。

  其二,保護你的東西,不是聖眷,不是權力,不是其他任何東西,而是力量。」

  聞言,李顯愕然。

  他目光慍怒,尖聲道:「本王在問你應對之策?」

  誰不知道張巨蟒此舉很精彩?你是在影射本王無能么?

  韋玉冷笑一聲,沉聲道:

  「現在局勢掌握在張巨蟒手裡,此獠走哪一步,咱們才能跟著想應對之策。」

  太平和李裹兒聞言沉默。

  「難道此獠不顧神皇司了,不怕被武三思吞滅?」李顯異常困惑。

  愚不可及……韋玉暗嘆一聲,還是解釋道:

  「無論神皇司,還是遍布州郡的福利機構,說到底,皆屬於陛下。」

  「此獠已經不想依附皇權了,簡而言之,愛怎樣就怎樣,把所有東西毀掉,張巨蟒還是張巨蟒,可陛下損失就太大了。」

  李顯頓時瞳孔一縮,幾乎變成了針尖。

  眼神充滿了濃濃的驚恐。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張巨蟒不做母皇的鷹犬了。

  這怎麼可能啊?

  天下人都習慣了此獠為非作惡,母皇擦屁股善後。

  誰知雙方突然崩裂。

  也就是說,再也沒人肆意妄為?再也沒人惡貫滿盈?

  再也沒人去清剿社稷的蛀蟲?

  怎麼都覺得不適應……

  太平只覺五臟六腑在一瞬間凝結成團,又像整個人掉進冰涼徹骨的冷水裡。

  母皇跟張巨蟒走到這一步是必然的,只是沒想過這麼快。

  快到她措手不及,快到她內心根本就無法接受。

  ……

  張府。

  「陛下駕到——」

  尖細陰柔的嗓音響起,府邸立刻亂坐一團。

  俄而,梅花衛簇擁著武則天緩緩走進府門。

  院子里,馱著重物的雪狼「嗷嗚」了一聲,躺在上面睡覺的小麥芽驚醒。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來人,連忙拍了下狼屁股,逃也似的消失在院子里。

  雖然奶奶經常給我吃的,但聽說她跟大鍋作對,就是壞蛋!

  哼,我才不見壞蛋呢。

  不一會,臧氏領著張昌宗前來拜見。

  「參見陛下。」

  「免禮。」武則天和顏悅色道:

  「臧太夫人,隨朕走走。」

  臧氏硬著頭皮應下。

  兩人踱步在走廊,武則天提議去看看子唯的卧房。

  當她把住臧氏手臂時,明顯感覺到對方嬌軀的顫抖。

  還有表情恐懼之餘,冷淡的疏離。

  進了房間,武則天打量卧室布局。

  她坐在錦榻上,沒有過多寒暄,直切正題:

  「你是子唯的母親,應當能阻攔這樁婚事,與清河崔氏聯姻,無異於與虎謀皮。」

  臧氏聽完眼圈泛紅,哽咽道:

  「陛下,奴家一介婦道人家,怎麼勸?」

  「你是他娘,阻截婚事天經地義。」武則天眯了眯鳳眸。

  臧氏眼眶蓄滿了淚水,嘴唇囁嚅著:

  「陛下,奴家從小就不敢管他,真要插手婚事,他就敢跟奴家斷絕母子關係。」

  「奴家中年喪夫,不想再跟兒子產生隔閡,嗚嗚嗚……」

  說著嬌軀癱倒在軟榻上,淚水像雨水一樣流不完,大哭了起來。

  武則天有些厭惡這拙劣的演技,打算以張昌宗為突破口,剛準備離開,卻注意到擺在桌上的宣紙。

  《出師表》。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她怔怔出神,儘管諸葛亮這篇文章早已滾瓜爛熟,可她還是看得很仔細。

  慢慢的,她只覺得有絕望的藤蔓纏到腳踝,四周的黑暗如傾牆一般壓過來,全無光亮。

  諸葛亮是丞相行君權,拿臣子的名分,去行君主的權力。

  他權傾蜀漢,卻從未想過造反。

  一輩子銘記三顧茅廬,感激劉備的知遇之恩。

  君臣之至公,古今之令軌。

  也許你一直只想諸葛亮,矢志不移。

  你是否怨恨朕無法像劉備一樣完全信任你?

  如果……

  朕那晚沒有猜忌你多好?

  「可惜回不去了。」

  武則天喃喃自語。

  諸葛亮之後,再無諸葛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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