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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逆鱗

  皇宮,灰紅色的尖脊牆垣,林立著一排官署。

  上官婉兒翻閱著卷宗,案几上有七八個質地不一的文匣子,裡面分別擱著各處傳來的訊報、文牘,衙門行文等等。

  她放下卷宗,捏了捏眉心,一陣心神不寧,總有種不妙的預感。

  彷彿已經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情,只是她還不知道而已。

  「陛下駕到~」

  伴著尖銳的太監嗓音,門口響起步履沉穩的腳步聲。

  宮娥內侍簇擁著鳳輦前來,上官婉兒起身福禮,口中恭稱:

  「參見聖人。」

  「起身吧。」武則天笑著擺手,而後屏退左右:

  「你們出去,朕跟婉兒單獨說幾句話。」

  說著踱著碎步坐到案几旁的錦榻上。

  等署內只剩君臣二人,她才靜靜端詳著眼前的璧人。

  那張略施脂粉的俏臉光潔如玉,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

  錦榻對著窗戶,明亮的日光,將武則天眼角的皺紋照得清清楚楚。

  她緘默片刻,神色莫測:

  「婉兒,你跟隨朕身邊多久了?」

  上官婉兒心裡陡然漏跳了一拍,強自鎮定:

  「回陛下,十八年了。」

  「一晃眼,彷彿就在昨日。」武則天神情有些恍惚:

  「你當時才十一歲,朕聽說掖庭宮有個頗具才情的奴婢,便將你召入禁中,十八年後,你已經是稱量天下文士的上官待詔了。」

  聞言,上官婉兒眼底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悸動。

  特意提及「奴婢」這個字眼,是要讓她時刻不忘君恩。

  既然開始打感情牌,那接下來就是重頭戲了。

  上官婉兒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之色,輕微哽咽的說:

  「多謝陛下栽培。」

  武則天輕輕頷首,冷不丁開口詢問:

  「婉兒,年近三十,有沒有想過出宮嫁人,過正常人的生活?」

  轟!

  猶如晴天霹靂,上官婉兒全身陡然緊繃。

  她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讓劇痛鎮定心神,沙啞著嗓音:

  「沒,沒有,婉兒希望一直侍奉聖人左右。」

  剎那間,靜謐的官署彷彿陰寒的墓窖,冷意襲遍她的全身。

  暴露了!

  自己跟張郎的事情暴露了!

  武則天看著神色倉惶的上官婉兒,笑了笑:

  「你呀你,朕何曾把你當過侍婢?」

  上官婉兒手腳冰涼,只能保持沉默才不至於失態。

  「女人需要婚姻。」武則天輕輕說了一句。

  上官婉兒咬咬嘴唇,竭力控制情緒,明艷面容偽裝出凄慘之色:

  「聖人,是婉兒做錯什麼了么?」

  武則天搖搖頭,眼角鳳眉的猶豫異常清晰鮮明。

  她似是很難開口,沉默了很久,直截了當道:

  「朕給你撮合一樁婚事,嫁入東宮做太子妃。」

  話音落下,一片死寂。

  上官婉兒瞳孔急劇地收縮了一下,憤怒在心中來回激蕩,一口否決:

  「婉兒不嫁!」

  氣氛陡然僵硬如鐵。

  「婉兒,朕很難想出你有拒絕的理由。」

  武則天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她的帝王意志,無人能反抗。

  溫情的面具被撕下,透著凌厲肅殺。

  感受著周遭懾人的氣勢威壓,上官婉兒惶惶不安的神色斂去,變得冷靜從容:

  「陛下,婉兒堅決不嫁。」

  她回答的聲音很平靜,沒有透著任何不自然。

  「由不得你。」武則天面無表情,目光冷凝。

  她撐著榻邊站起來,不疾不徐道:

  「成為儲君的正妃,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姻緣?」

  「朕熟悉你的性情,溫婉賢淑,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你不想嫁,除非能找到一個說服朕的理由。」

  上官婉兒垂眸,「婉兒近三十年都在宮廷,不適應外面的角色。」

  武則天注視著上官婉兒。

  她很擅長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

  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里卻透著欣喜。

  當然,她篤定這是隱晦的喜悅。

  「在朕面前,你可以更坦誠一些。」她說。

  上官婉兒沒有接話,言語的反抗蒼白無力。

  武則天眯了眯鳳眸,來回踱步。

  在她看來,上官婉兒一定是願意,但又勉力裝出一副抗拒的模樣,維持謹小慎微的行事風格。

  「懂得剋制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武則天在心中嘆了一聲,她驀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上官婉兒:

  「朕找宮廷術士算過,七天後就是良辰吉日,到時候舉行婚禮。」

  「朕幫你操辦,還會給你準備豐厚嫁妝。」

  頓了頓,她意有所指道:

  「不管嫁給誰,你都是朕的人,誰也不敢欺負你。」

  丟下這句話,武則天緩步離開官署。

  盯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上官婉兒眉眼間恭敬逐漸褪去,浮上一層冷然寒意。

  ……

  儲君求娶上官待詔這個消息,宛如一滴水掉落沸騰的油鍋中,陡然炸開了。

  在武家族人的推波助瀾下,消息愈演愈烈,滿城議論。

  政事堂,宰相們處理完公務,話題不自覺圍繞著這樁婚事。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崔元綜面露不屑。

  作為儒士文人,他十分欣賞上官待詔,甚至對她推崇備至。

  比如自家惡貫滿盈的女婿張巨蟒,其雖然詩才橫溢,但詩詞一道在士林終究不入流。

  人家上官待詔可是精通經史,精研文筆,引領時代文風!!

  朝廷大部分詔書都是出自她手,要知道詔書可是頒布給天下人看的,遣詞造句精準到大儒都挑不出毛病。

  倘若不是女性身份受限,上官待詔稱得上文壇的標誌性人物和領航人!

  這樣風華絕代、曠古絕今的女人,竟然即將嫁給武三思這個草包殘廢?

  噫吁嚱,天下文人,無不扼腕長嘆!

  「呵呵……」短促的譏笑,崔玄暐斜睨著他:

  「你竟然將帝國儲君形容成粗鄙的牛糞?」

  「如何?」崔元綜冷笑一聲,「太子妃尚未入葬,就迫不及待娶新婦,這坨牛糞還有廉恥之心么?」

  崔玄暐不予置評。

  他肯定贊同這樁婚事,且會聯合世族極力推動。

  上官待詔參預各種朝廷機密,其政治經驗絕非一般人可比。

  有了她出謀劃策,就能彌補武三思那顆愚蠢的腦子。

  還有上官待詔在士林的風評非常好,而士林又鉗制輿論,她做太子妃,或許能將武三思的負面形象給扭轉過來。

  最最關鍵的作用,上官待詔深諳官場的規則,在權力的磁場里遊刃有餘,這麼多年幾乎從沒犯錯。

  如果武三思能做到不失誤,在複雜局勢中保持勢力的壯大,再有世族門閥的暗中襄助,至尊之位還會遠么?

  那這筆投資,他們就賺得盆滿缽滿!

  狄仁傑靠著椅背,用指頭磕了磕案面,陷入沉思。

  上官待詔參與政治很深,替皇權辦事,陛下為何容許她有婚姻?

  何況她對宮廷了如指掌,一旦嫁入東宮,那對陛下而言不是隱患么?

  順著這個思路一琢磨,陛下整個動機陡然變得清晰。

  一方面要給予武三思足夠大的權力,另一方面又要避免他生出不該有的野心逆舉。

  如何權衡好這個界限,陛下給出了答案。

  在陛下眼裡,上官待詔的忠誠度根本不需要質疑,說一句親手帶大也不為過。

  做了太子妃,上官待詔就能時刻引導武三思行事。

  到最後,武三思完全被控制,淪為陛下的提線木偶。

  思及於此,狄仁傑悄悄皺了皺眉,但又舒展開來。

  他算是驚弓之鳥了,每次陛下運用權術手腕,他都擔心陛下作繭自縛,到頭來危害社稷。

  轉念想想,這樁婚事跟中山王可沒絲毫關係啊!

  只要不涉及中山王,陛下就沒敗過。

  「狄公,上官待詔……」婁師德欲言又止。

  三人循聲齊齊望向他。

  婁師德略默,搖了搖頭:「沒什麼。」

  他突然想到,上官待詔身份好像有些敏感,如果有人拿此做文章,那這樁婚事怕不是那麼順利。

  ……

  修善坊,一棟黛瓦白牆的小宅。

  閨房裡,檀香裊裊。

  一襲月白色袍衫的張易之神色淡然,案幾放著一盞清茶,手中捧著一卷《王莽傳》細細品讀。

  滿朝恐怕誰也想不到,那個製造殺戮慘案的男人,竟然還能安安靜靜地待在神都城。

  這倒不是張易之不想走,而是一些重要的事情沒有處理完畢。

  那就是生產武器的工坊。

  其一,這些武器要分批次運走。

  其二,銷毀工坊以及生產工具,不能留下痕迹。

  其三,就是確保工匠悉數去了長安,一旦發現有人滯留,就得毫不留情的做掉。

  他一沒有佔據法理二無名分,最大的優勢就是領先於這個時代的生產力。

  萬一有工匠泄露出去,朝廷這個國家機器,很容易憑藉圖紙製造出來。

  那是張易之絕不允許的!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上官婉兒推門而入。

  張易之放下書卷,微微訝異道:「這麼早就回來了?」

  平常下差都是傍晚,今天也不是休沐時間。

  沒聽到回話,張易之抬眸望去。

  就見那張精緻面容憔悴而疲憊,目光中鬱結著一層濃重的憂慮。

  「發生什麼事?」張易之沉聲問。

  他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眸,彷彿能洞悉一切,所有秘密都無損遁形。

  上官婉兒沒有隱瞞,抿了抿唇,低聲道:

  「陛下旨意,讓我嫁入東宮。」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房間陷入幾乎凝結的氣氛。

  張易之俊美的臉龐籠罩著寒霜,眼底再沒了一絲溫度。

  洶湧的憤怒在他胸膛涌動不休,化為滔天的怒焰!

  龍之逆鱗,誰觸誰亡!

  「武三思今晚就死。」

  張易之眸中透著森然寒意,聲音陰沉。

  「張郎,」上官婉兒走了過來,蹙眉道:

  「上次特意留他一命,他的存在有利於你的布局……」

  「不必說了。」張易之冷著臉,眼底殺機迸起:

  「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罪不可赦。」

  「權力爭鬥,也沒你重要。」

  剛說完,腰間就被死死摟住。

  上官婉兒靠在他胸膛,眼圈慢慢泛紅。

  她踏進門檻之前猶豫很久,生怕聽到一句話:

  【行,你嫁去東宮,幫我盯著武三思,藉機收攏武家勢力。】

  如果是類似的這樣一句話,不啻於擂鼓捶擊她的心臟。

  她的所有付出和一腔情意,都將淪為張郎權力路上的一顆棋子。

  「你在亂想什麼。」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張易之近距離凝視著那雙美眸:

  「你在我心裡非常重要。」

  上官婉兒輕輕嗯了一聲,心裡的甜意化散開來。

  張易之抱著她,神色沉凝,平靜道:

  「婉兒,今晚將府邸炸毀,製造假死。」

  「明天一早,我便送你去長安。」

  上官婉兒默然不語。

  她很清楚,上官待詔這個身份會給張郎帶來非常大的幫助。

  她不想放棄,但是已經沒有辦法。

  「好。」上官婉兒點了點頭,俄而又用撒嬌的語氣薄嗔道:

  「以後做一隻金絲雀,你可不能厭煩我。」

  張易之將手伸進裙內,握住那圓潤飽滿,輕笑道:

  「看你表現了。」

  感受著修長的手指輕輕轉動,上官婉兒眼神迷離,呢喃一聲,「慢一點。」 ……

  篤——

  敲門聲打斷了裡面旖旎的聲音,外頭健婦啐了一口,紅著臉叫道:

  「姑娘,安樂郡主造訪。」

  上官婉兒晶瑩的耳垂都霞紅了,她艱難撐起身,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肚兜衣裙。

  穿戴好,她往身上灑了一點的薔薇香料,遮掩住男人的氣味。

  ……

  客廳里。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穿著一襲紫色羅裙,色澤鮮艷,映襯得她氣色紅潤,比平日更美了幾分。

  上官婉兒步履優雅的走了進來,啟唇道:

  「沒能親迎郡主,婉兒失禮了。」

  李裹兒用探尋的目光審視著她,容光煥發,心情似乎很愉悅滿足,絲毫看不出任何焦慮。

  難道她心甘情願嫁給武三思?

  李裹兒平復情緒,不動聲色的說:

  「婉兒姐姐,在宮裡找不到你,就冒昧來私宅拜訪了。」

  「聽說姐姐要嫁人了,金玉良緣啊,裹兒衷心恭賀。」

  作為唯一知道她跟張郎的私情的人,上官婉兒沒必要隱瞞心思。

  她坦然道:「我絕不可能嫁給武三思!」

  聞言,李裹兒一顆心沉了下去。

  站在她的立場上,當然希望上官婉兒滾遠點,別再跟張易之扯上關係。

  如果對方能嫁給武三思,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觀其態度,看來是不肯。

  如果上官婉兒不肯,普天之下,誰能強求她?

  恐怕只有張易之。

  但是。

  像他那些活得隆重且強勢的男人,豈會要自己女人去犧牲,那就是一種侮辱!

  如果張易之真的為了權力犧牲上官婉兒,那在她李裹兒心裡,完美形象就有了缺口。

  涉及到他的底線,就算將神都九門城牆全部炸毀,也要將上官婉兒帶去長安。

  他絕對做得出來!

  「嗯?」上官婉兒打斷她的思緒,柔聲道:

  「郡主在想什麼呢?」

  李裹兒迎上目光,直言不諱的問:

  「你打算放棄一切,逃去長安。」

  上官婉兒沒有作答,斟了一杯香茗遞給她。

  李裹兒一張臉冷了下去。

  這絕對是她最不願看到的事!

  上官婉兒去了長安,就會接觸到張易之的勢力。

  憑對方的才情和能力,毫不費事的處理各項公務,進而建立隆高威望。

  到時候張易之的下屬只認上官婉兒,那她這個未來正宮算什麼?

  如果上官婉兒再聯手清河崔氏女,恐怕直接將她給剔除出去。

  這是極有可能的!

  她跟張易之的婚約雖然板上釘釘,但離約定的婚禮舉辦時間還有幾個月,萬一中途出岔子呢?

  所以說絕不能讓上官婉兒去長安,這個女人太危險了!

  上官婉兒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生性敏銳,幾乎是立刻就窺破了李裹兒的心思:

  「你不希望我去長安?」

  李裹兒也不遮掩了,迅疾應道:「當然。」

  她竭力剋制強烈的酸楚和委屈,冷言:

  「我有辦法取消這樁婚事,你依舊是宮裡的上官待詔。」

  「哦?」上官婉兒驚疑不定,深深地望著她。

  如果可以,她當然希望繼續待在陛下身側,那就能給張郎提供最大的價值。

  李裹兒深呼吸一口氣,咽下喉間苦澀,滿目厭憎:

  「記住,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聞言,上官婉兒臉蛋有抹震驚之色,不作猶豫開口:

  「如果成了,我會時刻銘記。」

  李裹兒盯了她幾秒,起身就走:

  「婉兒姐姐,見識一下我的手段吧。」

  她的語氣從容,冷漠卻中帶著不加掩飾的矜持與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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