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君臨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
……
……
大都督府。
昏暗的書房,兩人相對而坐。
畢構身材高大,精神矍鑠,不怒自威,手上正捧著一碗人蔘茶。
對面的中年儒生一襲青藏色長袍,模樣溫文爾雅。
「畢長史,益州至關重要,王爺他不希望出現任何差池。」
恭奇正滿臉嚴肅。
畢構斜睨著李義珣的小舅子,淡然道:
「雖然我對撤出劍門關的決定不敢苟同,但王爺只要來益州……」
頓了頓,他中氣十足道:「整個益州,他說了算!」
望著對方坦蕩自信的模樣,恭奇正略鬆一口氣,轉而喟嘆道:
「張巨蟒名聲在外,我軍聞之便失戰心,關隘小道已經有逃竄的士卒,繼續僵持下去,我軍據守的優勢也會被磨滅。」
畢構凝視著他,緊皺眉頭:「此獠畢竟剛剛覆滅草原,攜無上威勢……」
似乎聽到了對方語氣中的擔憂,恭奇正忙不迭截住他的話:
「畢長史,張巨蟒無容於天地之間,人人得而誅之。」
「大唐基業百載也,今王爺以恢復李唐正義為戰,剷除天底下罪惡的禽獸,四方忠臣無不響應!」
聞言,畢構抿了口茶,直接問:「有多少援軍?」
恭奇正喉頭滾動,「暫不清楚。」
嚯!
畢構嚯然起身,冷視著他:「我壓上身家性命,你們竟還對我有所隱瞞?」
「稍安勿躁。」恭奇正嘴角抽搐了一下,苦笑道:
「你大抵也能猜到,此戰以太原王氏,隴西李氏為首,他們嚴厲告誡王爺,不許泄露絲毫信息。」
見畢構神色舒緩,他繼續補充道:
「神都政變就是前車之鑒,就是因為知道的人太多了,李昭德等社稷之臣才功敗垂成。」
「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援兵數量,更不清楚下一步動作。」
話音落下,畢構僵硬的臉龐變得平靜。
在龐大的門閥望族面前,他哪有什麼資格憤怒,連李義珣都已淪為傀儡。
布局越謹慎越好,那代表成功的機會更大。
他坐下后盯著恭奇正:「我可以什麼都不問,但王爺說過的話……」
「畢長史放心。」恭奇正鄭重無比道:「王爺允諾的絕不會食言!」
「那就好。」
畢構輕輕頷首,表情看起來依然平靜,可眼底卻閃過興奮之色。
咚咚咚——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
恭奇正看著畢構,兩人眼神交接,恭奇正而後告辭離去。
一個身著鎧甲的護衛抱拳施禮,等恭奇正走遠,才低聲稟報:「長史,有人求見。」
畢構眉間閃過不悅,「有無拜貼?」
「沒有。」護衛略頓,緊接著說道:「此人言稱,長史若不見他,一定會抱憾終身。」
「放肆!」
畢構眸中陡然凌厲,冷聲道:「什麼阿貓阿狗也敢口出狂言,讓他在大廳等候。」
「若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來,老夫絕不輕饒他!」
……
大廳里,陳長卿坐立不安,心中痛罵了一百遍張巨蟒!
該死的,什麼苦差事都要交給貧道!
沉緩的腳步聲響起,畢構進廳,居高臨下打量著不速之客:
「爾是何人?」
陳長卿額頭沁出冷汗,強制讓自己冷靜下來,輕笑道:
「畢長史請坐,接下來說的事你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畢構死盯著他,踱步到上首位。
陳長卿學著子唯八風不動,處之泰然的姿態,淡淡開口:
「要想救你兒子的命,今夜子時獨自前往滿月樓。」
畢構眸子里閃過驚愕,這句話來的太快太猛烈,他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終歸是久經風浪之人,他眯著眼:「你確定要和老夫開玩笑?」
陳長卿不置可否,彎腰從椅子下拿起包裹,直接扔在桌上。
畢構眼中的寒光更盛,抬手一層層打開布料。
便見一隻血淋淋的斷手。
畢構瞪圓眼睛,抓著斷手的手在顫抖,額上的青筋也因為情緒過分激動而冒了起來。
「你敢傷吾兒?」
他像發瘋似的,整張臉都猙獰扭曲起來,死死凝視著陳長卿。
彷彿下一秒就要展開無情的報復。
陳長卿恐慌的情緒反倒慢慢消散。
經常面對子唯這尊地獄殺神,他早已形成免疫力,畢構的氣勢恐嚇簡直就是小兒科。
陳長卿「呵」了一下,不疾不徐道:
「不就是一隻手么,你為什麼要用殺人的目光看我?」
畢構攥緊雙拳,目眥欲裂,卻突然笑了起來,「這不是祖兒的手,你威脅不到老夫。」
「哦?」陳長卿拖長音調,似笑非笑:
「畢長史日理萬機,怎麼會像婦人一樣去留意自己兒子的手,你可以找他的丫鬟來鑒別一下。」
畢構臉上笑意一點點褪去,心也漸漸沉入谷底。
手腕上染血的佛珠,他記得很清楚,就是多寶寺贈給祖兒的。
「來人!」畢構怒喝,聲音有輕微顫抖。
陳長卿翹著二郎腿,漫不經心道:
「你最好驚動整個益州,那樣你的兒子就成了孤魂野鬼。」
看著這張趾高氣昂的臉龐,畢構深吸一口氣,勉強克制內心的殺意。
一個護衛入內,畢構擺擺手:「先退下。」
說完顫著手包好斷手,放進懷裡,快步離開大廳。
陳長卿像在逛自家一樣,大搖大擺跟在身後。
繞過幾條游廊,畢構停在一座奢華精緻的院落,找到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婢。
三人站在假山下,女婢起先有些緊張,看到斷手後面容慘白,竟然當場失禁。
畢構嘴角抽搐,眼中泛著陰寒的光芒:「是祖兒的手?」
女婢嚇出哭腔,「是……是……」
公子這隻手整天伸進她抹胸,甚至那個地方。
手指大小,手背的兩顆小痣,一模一樣。
畢構閉上眼睛,許久之後,才睜開眼睛:
「回去吧,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女婢如逢大赦,哭哭啼啼的跑開,身後還傳來輕佻的腔調。
「美人兒,膽敢說出去,你可會死的哦。」
等她走後,畢構一臉陰鷙,寒聲道:
「你信不信,老夫會讓你走不出大都督府。」
陳長卿毫不掩飾嘴角泛起的笑意,「我死,畢祖陪葬,很公平的買賣。」
末了,他背負著手慢悠悠踱步:「可惜畢長史只有這根獨苗啊。」
嘴上這般說,心中卻著實有些憤怒。
笑話!
你兒子的命豈有貧道矜貴?
貧道好歹有個縣男爵位,跟著子唯混吃香喝辣,你兒子算什麼玩意?!
「老夫若不赴約呢?」
畢構陰冷的聲音就像生鏽的刀鋒,帶著嘶啞。
陳長卿轉頭看著他,略挑眉,「談崩了是吧,行,現在叫人來殺了我。」
話罷挺直胸膛,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畢構緊緊盯著他。
陳長卿心驚肉跳,背後早被冷汗打濕,此時更是恐懼。
你不會真不顧你兒子的死活吧?
過了很久,久到陳長卿脊發寒,差點想說我是開玩笑的。
「如果祖兒有什麼三長兩短,老夫殺了你全家!」
畢構惡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
陳長卿長鬆一口氣,面前卻不動聲色:「記住,單獨前來,否則後果你清楚。」
說完拂袖,昂首闊步離開。
走了幾步,陳長卿驀然轉身,冷冰冰道:
「千萬別派人跟蹤我,還有,做任何決定前先想想你兒子。」
「養這麼大,不容易啊。」
砰!
畢構胸腔的憤怒再也抑制不住,一拳砸在假山上,砸得手背鮮血淋漓。
他發誓,救出祖兒之後,一定要剁掉此人的腦袋!
陳長卿悠然走出大都督府,剛登上馬車立刻癱倒在錦榻上,大口呼氣,雙腿亦抖如篩糠。
……
子時,月光幽幽,靜靜灑在大街小巷。
馬車在一座酒樓前停下,畢構深吸一口氣,掀開車帷走下馬車。
陳長卿就站在樓下等待,看了他一眼,便走進酒樓。
畢構環顧四周,異常安靜的氣氛讓他有些緊張。
可祖兒的性命被捏著,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必須闖一闖。
包廂外,陳長卿止步。
畢構冷視著他,而後毅然推門而入。
昏暗的燈火,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窗前,另一個魁梧男子衣袍上全是血跡。
「你落在後面的護衛全死了,我不是說過讓你獨自前來么?」
低沉暗啞的嗓音響起,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可落在畢構耳里,讓他如墜冰窖,很罕見的生出恐懼。
怎麼可能?!
自己那二十多個護衛全死了?
「再剁掉畢祖一隻手。」
聲音繼續響起,魁梧漢子領命而去。
嗡!
「不……不要。」畢構瞬間失控,嘶聲大吼。
可魁梧大漢狀若未聞,邁步離開包廂。
畢構頭皮發麻,雙眼也變得赤紅,冷冰冰道:
「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談條件,若是祖兒失去雙手,你覺得老夫還會跟你上談判桌?」
「呵呵……」短促的嗤笑後傳來風輕雲淡的聲音:
「我從不介意用血腥冷酷的方法讓別人長記性,你兒子成為殘廢挺好的。」
說完緩緩轉身。
畢構用充滿殺意的目光盯向他,可只看一眼,那目光就變得極為駭然。
心中驚懼到極致,連神魂都在忍不住顫慄。
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氣,幾乎席捲全身。
張!
巨!
蟒!
「瞧把你嚇得,張某可不是什麼洪水猛獸。」
張易之隨意笑著,一步步走到畢構身前。
「你我都是朝廷命官,你又何必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很可怕么?」
「初次見面,你兒子的一雙手就當送給你的見面禮,不算寒酸吧?」
他雖然在輕描淡寫的笑著,但說出的話卻是讓畢構面色發白,四肢發麻。
畢構知道,張巨蟒隱藏在俊美溫潤下的真實面容,絕對恐怖到驚世駭俗。
為什麼會無聲無息來益州,此獠究竟知道些什麼?
「王爺,饒祖兒一命吧,您權傾天下,何必跟他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
「下官五十多了,膝下才這麼一個兒子,求您開恩。」
畢構聲音顫抖,不停的彎腰乞求。
「王爺?」
張易之表情驟冷,一腳狠狠踹在畢構胸膛上。
勢大力沉的一擊,畢構如斷線的風箏飛出去,嘴裡嘔出鮮血。
張易之寒聲道:「你也知道我是朝廷從一品的王爺?我帶兵駐紮劍門關外,你可曾派人拜訪過我?」
畢構面容不由得劇變,強忍著痛楚,趕緊請罪:
「是下官失職,請王爺責罰。」
張易之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俯瞰著他,不輕不快道:
「大都督空置,因而由你總理大都督之職,管轄益州的軍事大權。」
「這種戰爭的僵持階段,你掌有兵權,竟然沒有來拜我,那你的心思昭然若揭。」
「既然成為我的敵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話落,畢構只覺可怖的寒氣從脊椎骨席捲到頭蓋骨,讓他忍不住顫抖。
「下官公務繁忙……」
「行了。」張易之擺擺手,截住他的話,不耐煩道:
「跟李義珣有什麼勾結,一一道來吧。」
轟!
猶如驚雷炸響,畢構神色無法掩飾的震驚和恐懼。
眼前的人似乎能看穿人心,渾身竟散發著盡在掌控的氣勢。
張易之身子前傾,很平靜的開口道:
「也許一個兒子不足以讓你臣服,畢竟死了還能再生。」
「可魏縣畢氏呢?你高居三品大員,在益州八面威風,難道忘了遠在老家的族親?」
「我一封信到神都,畢氏立刻煙消雲散。」
「張巨蟒……你怎麼能如此卑鄙無恥……」
此話,讓畢構肝膽欲裂,整張臉劇烈猙獰。
一個人怎麼能這般喪心病狂!
如此陰險卑鄙,卻還被此獠說的如此坦然自若,不起波瀾,如同陳述事實一樣。
他甚至不由自主順著張巨蟒的話卻想了一下。
那種場面讓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渾身發寒,恐懼到了極點。
就算不在乎祖兒,但不能不在乎家族,不在乎全族性命。
「我只是告訴你後果,至於會不會發生,這可不是我說了算。」
張易之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現在我給你一個選擇,不過我的耐心一向不好。」
「是臣服我,還是負隅頑抗,讓畢氏一族給你陪葬?」
「張巨蟒,我和你拼了!」
畢構憤怒,神情似乎已然仇恨到了極致,被張易之這些話幾乎點燃了最後的理智。
剛爬起身,卻迎上了一個狠辣的耳光。
噗!
畢構避無可避,悶哼一聲,口吐鮮血趴倒在地。
「拼,你拿什麼跟我拼?到現在還認不清現實嗎?」
張易之的聲音,依舊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一腳踩在畢構胸膛上。
「區區一隻螻蟻,要不是怕打草驚蛇,我早就一刀宰了你。」
畢構面上毫無血色,只感覺遍體生寒,心中儘是悲涼、絕望、仇恨,痛苦。
被張巨蟒盯上,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無處可逃。
「所以,你現在願意成為我的走狗么?」
張易之的聲音依舊輕描淡寫,似乎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狗。
自己堂堂一個掌管軍事大權的長史,在益州說一不二,被無數人所崇拜敬仰。
竟然要成為別人的一條狗。
此時此刻,畢構有種血氣衝到臉皮的感覺,真切的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屈辱!
尊嚴喪盡!
這種心裡的難受比嚴刑拷打折磨他的肉體還要痛苦。
畢構下嘴唇都被咬破了,感受著口齒間的腥味,他慢慢清醒。
而後艱難滾動喉嚨:
「我願意。」
張易之眼神無波無瀾,收回腳,負手踱步到座位上。
不甘之中,畢構甚至眼含老淚,這種屈辱徹底擊潰了一個讀書人。
他手肘撐著地面,異常困難的爬起來,鬢間的白髮凌亂,頹靡憔悴的走到桌椅前。
張易之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盯著他:
「為什麼不惜背叛朝廷,也要跟李義珣合謀。」
畢構拔掉嘴角的血漬,沉默了半晌,啞聲道:
「恢復李唐江山以後,朝廷賜我雙旌雙節,全權調度益州。」
話音落下,張易之的目光逐漸森然。
這是什麼?
節度使!
竟然允諾畢構節度使的位置!
集軍、民、財三政於一身,堪稱諸侯土皇帝!
歷史上,唐朝的滅亡本質上和漢明這些大王朝無任何根本上的不同。
即長期的土地兼并導致的社會矛盾激化,與階級衝突失控。
但誰也不能否認,節度使制度就是唐朝滅亡的催化劑!
現在,國力蒸蒸日上的大周,竟有賊子提出節度使!
包廂內的氣氛陡然凝結。
畢構脊骨發寒,恐懼再次席捲全身。
張易之眯了眯眼,聲音冷冽:
「利益能讓人鋌而走險,所以你義無反顧投靠李義珣,可你不擔心這是空中樓閣么。」
「我……」畢構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
張易之突然笑了,笑容有些深意。
在龐大誘惑面前,還能保持本心,這世上沒幾個人能做到。
就算再虛無縹緲,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會拚命去爭取。
那可是相當於裂土分封啊!
「你為什麼覺得諾言會實現?」張易之平靜直視著他。
畢構依舊沉默。
「權力本就是冒險家的遊戲,如果不想成為碌碌無為之輩,那就要去搏一把。」
「如果有過半的勝算,自然值得冒險。」
「你覺得天下人都希望我死,所以李義珣一定會成功?你就能得到益州節度使?」
張易之依舊用氣定神閑的口吻,眸子散發的殺氣卻猶如實質性。
噗通一聲。
畢構直挺挺跪在地上,神情絕望道:
「下官鬼迷心竅,請王爺恕罪。」
張易之斜視著他,低聲說:
「人的可悲之處,不在於處境,而在於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總是高估自己的能力。」
「當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註定是一場災難。」
頓了頓,語氣驟然陰冷,「為什麼會覺得李義珣能成功,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吧。」
「是。」
畢構如今哪敢再有隱瞞的心思,他剛要開口。
「先起來吧。」
張易之輕抿一口茶,淡然道:「李義珣要撤離劍門關這件事就別說了。」
轟!
此言,畢構滿目難以置信,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麼重要的消息,他竟然知道?!
原以為天衣無縫的密謀,頃刻間就出現了絲絲破綻。
這就是張巨蟒的手段?
悄無聲息來到益州,自己昨天才得到的隱秘,他為什麼會知道?
未免也太可怕了!
畢構腦海忍不住湧起恐懼,如今面對張巨蟒竟有一種敬若神明的感覺,生不出絲毫違抗的心思。
「直接說最關鍵的消息。」張易之盯著他。
畢構回過神,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下官之所以會附從李義珣,是因為另一件事。」
「說。」
畢構略默,低聲問:「王爺可記得譙縣桓氏?」
張易之嗯了一聲,靜待下文。
桓彥范是政變主謀之一,這家族必然要遭到覆滅。
畢構接著道:「亳州譙縣就位於淮河北岸。」
剎那間,張易之似是想到什麼,臉色極為陰沉。
「桓家要毀掉堤壩。」
畢構聲音沙啞。
他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震驚到血液都幾乎凝固。
「毀堤?」
張易之俊美的臉龐竟有幾分猙獰,滿腔的憤怒根本抑制不住。
畢構咽了咽唾沫,一口氣說完:
「等蜀地戰事一起,桓家便開始摧毀堤壩,周圍郡縣將遭受洪水襲擊。」
「再加上臨近初夏,淮南暴雨連綿,決堤的話洪水蔓延,甚至會一潰幾百里,無數百姓遭殃,一切都將被衝垮。」
「朝廷勢必調集大批賑災糧運往淮河沿岸救援,以如今國庫的糧食儲備,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話音落下,張易之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洪災泛濫,朝廷沒有糧食救濟,絕對會引發淮南百姓怨聲載道。
災禍已經讓百姓一無所有,沒有糧食飽腹的話,再有居心叵測之輩從中挑唆,只能走上絕路——
百姓造反!
朝廷將糧食供往淮南,會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最主要就是天下糧食短缺。
而世家門閥倉庫儲存無數的糧食,他們會趁機哄抬物價,造成糧價上漲,那天下百姓都會滋亂!
天下大亂,而益州正起戰火。
倘若戰局僵持,張易之將得不到朝廷的絲毫資源援助,陛下也有心無力。
淮南若造反,朝廷還需要派兵馬去鎮壓,那張易之更得不到援軍。
而益州是蜀中糧倉,他將被李義珣慢慢耗死。
「讓無數百姓傷亡,好毒的計謀。」
張易之笑容有些陰森,雖在笑,聲音卻冷冽至極。
這盤棋下得可真遠。
關鍵點就是糧食。
在生產力低下的農耕時代,糧食意味什麼根本不需要贅述。
自己率三十萬大軍,雖然一舉覆滅突厥,創下驚世駭俗之功,但也耗盡了大周國庫的存糧。
國庫沒了糧食,等一兩年賦稅過後,又能充盈。
然而,那些野心家偏偏掐在這個時間點!
「所以你才會毅然決然加入李義珣。」張易之眯著眼,看向畢構。
畢構沉默幾息,艱難點頭。
如果按照原先設計的軌跡走,張巨蟒就算真的被神仙附體,也絕對無法挽大周江山之傾倒。
他自己也將死在蜀中,成為一具枯骨!
「執棋手計劃之縝密,心思之狠辣,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張易之笑得很冷。
他緩緩走到窗前,盯著夜幕:「不惜舉天下之力對付我,我該感到自傲么?」
畢構不敢接話,心中卻在想。
能殺了你,他們付出一切都值得。
不管是隴西李氏,亦或是譙縣桓氏,都已經決定孤注一擲,傾盡上千年的家族底蘊。
不然不會制定出那麼一個驚世密謀。
這就是門閥世族的能量,一顆棋子在益州,另一個棋子卻在淮南,甚至還在天下各地布置更多的棋子。
彷彿無形的手,攪動著天下,掀起驚濤駭浪。
張易之神情恢復平靜,漠然道:
「在他們眼裡,世族的命是命,淮河、乃至天下百姓的命不是命。」
「自詡尊貴?到時候死在我腳下,我會看看他們身體是不是流著金色的血。」
說完轉頭盯著畢構,「這個投名狀我很滿意,還有呢?」
畢構想也沒想,繼續說:「益州有一個弒蟒盟,由上百家寺廟聯合而成,奉李義珣為尊。」
張易之走回座位,沉聲道:「我要知道隴西李氏他們出動多少人,如今在什麼位置。」
畢構搖搖頭,「下官不知,李義珣沒有泄露,恐怕是受到政變的教訓。」
張易之盯著他看了幾秒,而後收回目光。
既然透露了最關鍵的信息,就已經沒必要再隱瞞,看來他真不知道。
「跟李義珣維持好關係,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張易之手指輕叩桌沿,聲調清冷。
畢構聞言,神情有些苦澀。
如今自己已經走上懸崖,只能做張巨蟒的間諜了。
若是不從,便會墜入深淵,不僅身死,還要連累家族陪葬。
「你做任何決定,都需要先問我,只有我才能教你怎麼做事。」
「至於外面那些屍體,你知道該如何清理乾淨,別引發懷疑。」
張易之說完起身離去。
「等等……」畢構叫住他,神情帶著哀求問:
「王爺,能不能把祖兒放回來。」
張易之轉頭斜睨:「他還年輕,把握不住形勢,我覺得你能把握住。」
畢構表情黯然,他聽懂了話里的意思。
祖兒心智不成熟,又突遭橫禍,會成為不確定因素,萬一言行出現破綻,那將打亂張巨蟒的謀划。
「不過,我這個比較仁慈,只斷了他一隻手。」
聲音傳來,畢構渾身一震,表情的頹然也消散了些許。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這是主人的恩賜。
這種念頭很荒謬,但真的在腦海里閃過。
「王爺,你為什麼選擇下官為突破口。」
畢構鼓起勇氣,問出了紊繞在心中的疑惑。
就算有懷疑他,也不可能直接用這種殘酷的手段啊。
「因為在益州,所有人都是我的假想敵,對待敵人,自然不需要去試探。」
「不過你很榮幸,我會從名單上劃掉你。」
張易之說完收回目光,負手離去。
昏暗的燈火下,修長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長到似乎能遮蔽整個益州。
張易之離開之後,畢構也舒了一口氣。
之前那種無與倫比的壓迫感終於消失了,整個人簡直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一樣,手腳都還在發寒。
這種感覺,讓他心悸,難以忘懷。
真的直面張巨蟒,才知道這個人有多恐怖。
臣服他,做他的走狗,似乎是一種榮幸。
清晨,益州城。
大街兩旁絲綢瓷器諸般貴賤貨品琳琅滿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
一座小宅。
「五百里加急前往神都,將信給鮑思恭,讓他親自呈給陛下。」
張易之坐在採光通透的茶室,遞給身旁一封信。
一個健壯的綠袍恭敬接過,重重點頭。
「事關重大,人死信都不能丟。」張易之盯著他,聲音低沉而冷肅。
綠袍滿臉鄭重,抱拳道:「卑職清楚。」
「去吧。」
張易之揮了揮手,目中隱隱泛起一抹冰雪般的寒意。
昨夜聽來的消息委實駭人。
譙縣桓氏竟然欲做毀堤淹民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如果淮河堤壩毀了,亳州遭遇水災,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
甚至會衍生更為嚴重的後果!
此舉完全喪失良知,人性徹底扭曲。
必須阻止!
他這封信,就是讓武則天派神皇司嚴密盯防亳州,找到機會,直接覆滅譙縣桓家。
從地域角度上看,桓家是最容易處理的。
大周世家三大集團,分別是關隴,山東,江南。
而桓氏地處淮南,周圍找不到盟友,孤立無援。
只要朝廷行動迅速,桓氏將得不到任何臂助。
更何況,張易之隱隱猜測,桓氏大抵也抽調了武卒前來益州,那族內力量更為虛弱不堪。
「真是狗急跳牆了啊,拿千年傳承做賭注,難道不怕被我屠戮殆盡么?」
張易之神情愈冷,低聲喃喃。
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太過黑暗,手段太過血腥,逐漸失去了僅有的同情心。
可見識過門閥世族的手段,他竟覺得自己還算善良。
毀堤淹民啊!
為了一己私慾,為了天下大亂,不惜讓洪水帶走無數條鮮活的性命,沖毀無數個家庭。
譙縣桓氏走投無路了么?
並沒有。
雖受桓彥范謀反牽連,看似要被朝廷誅族。
其實還有一條退路,世間聰明人都知道的退路——
獻出產業。
將良田、家族財產,商業渠道全部上交國家,再驅散莊園奴隸。
做到這個地步,就算他張易之想誅族,武則天也會阻止。
畢竟能不費一兵一卒處理掉依附國家吸血的蛀蟲,何必掀起腥風血雨,弄得天下動蕩?還落下暴君的名頭。
但是,桓家又怎麼甘心將上千年積累的家業雙手奉上?
所以這矛盾無法解開,只能走進生死角斗場。
角斗場里已經沒有對錯而言,更沒有正義與邪惡,只有贏家和輸家。
輸家,註定會粉身碎骨。
而贏家,不管之前有多麼惡貫滿盈,有多麼罪孽深重,自然有帶著立場的人使用春秋筆法,對其進行一番粉飾。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須臾局罷棋收去,且看誰贏誰是輸。」
張易之吟完詩笑了笑,起身走出茶室。
……
城北凝翠林。
園林秀雅巧致,情景深幽。
張易之一行人頗有興緻的閑逛,論情調逸樂,蜀中當屬天下之絕。
「士多自閑,聚會宴飲,尤足意錢之戲,益州真是好地方。」
陳長卿手持摺扇,搖頭晃腦。
「爵爺,還有更妙的地方呢。」楊釗嘿嘿一笑,擠眉弄眼。
陳長卿挺直腰板,對爵爺兩個字很是受用,子唯這外甥真上道。
咱縣男爵位雖然不入流,好歹也是個爺嘛。
「什麼地方?孔門規矩嚴不嚴?」陳長卿斜眼看他。
楊釗表示很茫然,關孔儒何事?
陳長卿瞪著他,略比劃了一下,「一孔一門緊挨著。」
「噢噢~」楊釗可算聽清楚了,曖昧的說:「有座勾欄全是上佳女妓,只要錢給夠,她們什麼都可以。」
頓了頓,也學著附庸風雅道:「想陸地行舟都行!」
陳長卿閉上眼,憂心忡忡地嘆道:
「噫!陸地行舟雖艱苦,吾亦能苦中作樂。」
說完跟楊釗交換個眼色,示意今晚就一起開嫖。
園中一股小溪,溪邊案台幾百張,隨意置放,筆墨紙硯一套,茶食水果若干。
文人毛筆飛舞,隨寫隨校,居然還備有印工侍候,文會一完便可刊印成書。
稍遠處亭中則是管弦絲竹,銀箏琵琶,美人書生雜坐雜居,或歌或詠。
張易之東遊西走,聽著書生談古論今大放厥詞。
他這個面具人進來,沒人太在意他,都道是相貌粗鄙之輩,所以仍然各行各事。
這時卻從不遠處亭中飄來一句話:「諸位,你們覺得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張易之聞言略有興趣,負手過去靜聽。
竹亭中圍坐著二三十個男女,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個女子吸引。
她穿著黑色的輕紗,將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
黑亮烏澤的秀髮,髮髻處了一支碧玉簪子,再無其他珠玉花鈿,顯得十分素雅淡凈。
她身旁的男子身材頎長,神情舉止中規中矩,頗有君子之風。
男子輕笑一聲,接話道:「我總以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可某人刷新了我的認知!」
「誰?」有書生問。
男子神情憤怒,朗聲道:「張巨蟒!此獠的冷漠無情深藏血液里,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的怪物!此獠完美詮釋一個人生下來就是殘忍的!」
身旁的裴葳蕤柳眉微蹙。
而楊玄琰的話,讓文會掀起了小高潮。
聽到張巨蟒三個字,眾人可謂是義憤填膺。
「可不是,據說此獠不止嗜殺,還嗜色,好色好到了近似於色情狂的病態程度!」
「哦?這倒沒聽過,兄台可有內幕隱秘?」
那書生環顧四周,很是認真道:
「據我所知,此獠天賦有獨絕常人者,一日不御女,則膚欲裂,筋欲抽。所以夜夜笙歌,皇宮的女子都被此獠禍害了。」
「還有啊,相王剛被罷黜出京,此獠就霸佔了相王府的妃子,王府日夜傳來不堪入耳的聲音。」
嘩!
話音落下,眾人嘩然。
不愧是張巨蟒,人世間最罪惡的辭彙都難以形容此獠。
實在是太變態了!
「大逆不道,連相王的妃子都敢染指,那咱們蜀地的女子豈能逃出此獠的魔爪?」
「所以說要強烈支持嗣澤王清君側!」
「不錯,誅殺張巨蟒,還天下朗朗乾坤。」
「……」
遠處的張易之神情無波無瀾,到他這個地位,已經不在乎輿論,也不想刻意去扭轉。
就算印象形成烙印又如何?
話語權掌握在勝利者手上,當蜀地只能有一個聲音的時候,輿論自然會徹底翻轉。
「閣下在等人?」
身後傳來低沉沙啞的聲音。
張易之轉頭,身後站在一個儒士,身材瘦削,隆額高鼻,頜下三縷微須,看起來洒然飄逸。
「嗯。」張易之盯著他。
儒士默了默,用試探的語氣道:「中山王?」
張易之輕輕頷首,踱步到園林一處巨石後面。
等儒士過來,便從袖子拿出鎏金令牌。
「卑職拜見……」
儒士剛要跪,便被張易之攔住,「東西呢?」
「這裡。」儒士從袖子拿出半塊銅龜,畢恭畢敬遞上。
張易之接過,勘察了底部錯金銘文。
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益州。
他點了點頭,此行的目的當然不是閑逛,專門為了大都督府的兵符而來。
「為什麼不是畢構親自前來?」張易之語調清冷。
儒士喉嚨滾動,艱難開口道:「啟稟王爺,大都督府有幾位尊客。」
站在張巨蟒面前,才能感受到那懾人的威壓,竟讓他有些透不過氣。
「誰?」張易之問。
儒士如實道:「姓武。」
「呵呵,難道是陛下?她還喜歡微服私訪么?」
張易之俊美的臉龐籠罩著寒霜,聲音卻帶著戲謔。
儒士垂頭不敢言語,這個冷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都喜歡前仆後繼來送死,也夠可笑的。」
張易之眯著眸子,轉而凝視著他:
「看樣子你是畢構親信,以後你負責跟我聯絡。」
「遵命。」儒士恭敬作揖。
………
文會還在繼續,眾書生大聲討伐張巨蟒,過足了嘴癮。
楊玄琰見身旁的未婚妻情緒有些低落,似心不在焉,於是低聲問道:
「葳蕤,可是身子不舒服?」
好不容易將她約出來,不過她好像對文會不太感興趣?
「沒事。」裴葳蕤搖搖頭,斟酌了片刻道:「店鋪有點事,失陪了。」
話落跟相熟的好友告辭,直接離開。
「究竟發生了什麼,你以前最喜歡文會啊。」楊玄琰追上去,皺眉不解。
裴葳蕤腳步一頓,腦海里驟然浮現一道身影,竟平白生出幾分不忿。
一早就下起了雨,大街小巷立時變得朦朦朧朧。
蜀地氣候濕潤多雨水,這回沒起風,雨也淅淅瀝瀝,卻讓益州城多了幾分婉約的氣氛。
張易之站在內院的屋檐下看雨,他也感受到涼氣襲人,陰沉的天總歸讓人心情不太舒適。
蹬蹬蹬——
輕緩的腳步聲響起。
裴旻帶著一個儒士進了內院。
「王爺。」
張易之轉身,深邃目光極為寡淡:
「直接說。」
儒士清了清嗓子,稟報道:「李義珣準備撤離劍門關了。」
「具體時間。」張易之盯著他。
「李義珣的小舅子轉告畢長史,稱七天後。」儒士低聲道。
張易之「嗯」了一聲,負手踱步幾秒,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益州就靠畢長史周旋了,我不希望出現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此話,讓儒士頭皮有些發寒。
雖然面前的張易之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還透著一股超凡脫俗的風采,不似凡間人。
但人的名樹的影。
唯有真正面對他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恐怖的威壓和心悸。
儒士清了清喉嚨,鄭重無比道:「請王爺放心!」
「很好。」張易之滿意頷首,還不忘給一點甜頭:
「看到朝廷公文了么?李建成後裔協助我平叛,被陛下封為黜置副使。」
「只要畢長史為朝廷立功,我舉薦他進中樞任九卿之一。」
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造出了全自動武器。我看看還有什麼武林高手,
張易之「嗯」了一聲,負手踱步幾秒,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益州就靠畢長史周旋了,我不希望出現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此話,讓儒士頭皮有些發寒。
雖然面前的張易之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還透著一股超凡脫俗的風采,不似凡間人。
但人的名樹的影。
唯有真正面對他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恐怖的威壓和心悸。
儒士清了清喉嚨,鄭重無比道:「請王爺放心!」
「很好。」張易之滿意頷首,還不忘給一點甜頭:
「看到朝廷公文了么?李建成後裔協助我平叛,被陛下封為黜置副使。」
「只要畢長史為朝廷立功,我舉薦他進中樞任九卿之一。」
聞言,儒士內心不禁湧出佩服的情緒。
朝廷這道聖旨鬧得沸沸揚揚,益州也議論紛紛。
幾乎所有人都在感嘆,張巨蟒心機著實恐怖!
這世上最厲害的策略不是什麼陰謀,狡詐詭計,而是陽謀。
如果明知道對方使用計謀並且還預見了最終結果,那會有人中計嗎?
聽上去可能會覺得,不會有人那麼傻,知計還中計。
但是偏偏有這種可能性,這就是陽謀!
對於李建成孫子而言,正統性,合法性實在太重要了!
為了這個名分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張巨蟒掐住這個軟肋,將對方玩弄於鼓掌之中,實在是高明。
益州文人如今茶餘飯後的談資就成了——
李建成孫子跟李世民曾孫,將在蜀中上演決鬥。
「嗯?」張易之的低喝聲打斷了儒士的思緒。
儒士回過神作揖,「卑職代畢長史感謝王爺隆恩。」
張易之凝視著他:「一著錯,滿盤空,行事必須慎重。」
說完擺擺手。
儒士識趣告退。
等他走後,張易之召來曹茂實。
「你是益州的負責人,神皇司諸多事宜都交給你了。」
「繼續控制慧善,從他那裡能察覺寺廟的一舉一動,絕不能大意,這些膀大腰圓的僧兵聯合起來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還有楊釗,其雖是我的外甥,但畢竟年歲尚小還需打磨,犯錯了就按神皇司規矩懲罰。」
張易之神情嚴肅的叮囑。
「卑職遵命。」曹茂實重重點頭,將其記牢在心裡。
……
夜色已深,路邊宅院和鋪子門口懸挂的花燈隨風亂舞。
一間幽靜的茶樓。
女子空靈若仙,明凈出塵,清麗得近乎夢幻,無瑕面龐上卻帶著些許惱意。
當她看見白衣勝雪的男子走進來,她立馬別過臉去,冷冷道:
「大晚上的,你派人找我幹什麼。」
張易之倒是很隨和的笑了笑,走到她面前,「那你為什麼要赴約?」
「你……」裴葳蕤聽到這話,咬著貝齒囁嚅道:「你凶名赫赫,我哪敢忤逆你。」
「是么?」
張易之不置可否,旋即淡淡道:「我今夜要離開益州了。」
剎那間,裴葳蕤表情僵住,心臟像是都被攥緊。
他要走了?
以後是不是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裴葳蕤心頭湧現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是酸澀,似是不舍。
像是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哦。」
她低著頭,聲音柔軟。
昏暗的燈火下,她低眸的模樣嬌俏動人容色絕艷。
張易之眼神無波無瀾,但他承認自己有些泥足深陷。
兩人相對而坐,沒再說話。
裴葳蕤竭力抑制失落的情緒,餘光看著潔白的衣袍。
普天之下,也許只有他能將白袍穿出一種迷人的優雅。
「這衣服我很喜歡。」張易之看著她道。
裴葳蕤忙移開目光,鼓著腮幫小聲說:「袖口有些寬了。」
「我覺得正合適。」
張易之眯眼輕笑,望著裴葳蕤的目光帶著熾熱,不曾有半點委婉之意。
定定看著裴葳蕤,像是在那樣霸道宣誓著自己的喜愛之意。
裴葳蕤心下微顫,她眼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不加以半點掩飾的喜愛,如此熱烈狂妄。
她被對方這樣直勾勾的瞧著,哪裡招架的住,忙側身低頭道:「你還不走?」
張易之緩緩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望著她:
「我還欠你一個吻,臨走前該還了。」
裴葳蕤微張檀口,愣在原地。
沒完沒了了?
上次不是一筆勾銷了么?
怎麼又欠了?
張易之身子俯下去,嘴唇覆上那紅潤的小嘴。
裴葳蕤晶瑩的耳垂霞紅,緩緩閉上眼,她總是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已經第三次了,似乎有些迷戀那個味道。
鼻間傳來幽香的味道,張易之攀上紫色百褶榴花裙,手也伸向了薄荷色抹胸。
貼近肌膚的觸感驚醒了裴葳蕤,她猛然推開張易之。
「不能……我不能。」
裴葳蕤臉上暈紅消散,雙手護在胸前,後退了幾步。
剎那間,隨之而來的愧疚,如巨石般將她的心境墜入沉痛的漩渦,不能自拔。
自己可是有未婚夫的,這算什麼?
張易之凝視裴葳蕤那張慘淡的俏臉,平靜開口:
「也許你不知道吧,你是第一個親自給我做衣服的女人。」
「我嗅到衣袍上的味道,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樣。」
「我性子愈發冷血無情,卻有女子能讓我生出感動的情緒,我豈能讓她溜走?」
低沉溫潤的聲音在茶室響起。
張易之靜靜的看著裴葳蕤,其實以他的權位根本沒必要去討好任何女人,但他想真正贏得女人的心。
對他而言,這個世道,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拿到手。
什麼謙讓都滾遠點!
我想要你,那就不允許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張易之,我有未婚夫……」裴葳蕤睫毛掛著淚痕,哽咽出聲。
最難就是突破心裡的關卡。
自從畫舫上那一吻,她腦海里時時念著這個男人,陡然發現自己竟對楊玄琰沒有感情。
這種感覺讓她羞愧,深深折磨著她。
想和張易之靠近,卻又百般抉剔,但她知道。
喜歡,看一眼是如此,過一輩子也是如此。
一旦遇見,便此生難忘,就好像鐫刻在了心裡,再過多久,種種情景都在這點痕迹中不斷閃現。
「一紙婚約罷了,隨時可以取消。」張易之踱步走向她。
就在裴葳蕤抬眸的一瞬間,她花容變色,感覺到了透骨的恐懼。
「小心!」
聲調都帶著尖銳,伸手猛推了張易之一下。
只見一個身影如同鷹隼一般,在樓頂的樓檐翻了下來。這個黑影就如同一支利箭一樣,直接從窗口處躍進茶室。
人還沒到,一道閃亮的寒芒,就已經刺向張易之。
裴葳蕤用力一推,張易之一個踉蹌,堪堪躲過致命的一擊。
可他剛抬頭,猛覺得脖子上肌膚冰涼,斜眼看去,一柄鋥亮的劍鋒貼著自己的脖頸伸出半截。
這一刻,張易之就彷彿中了定身術,出現短暫的僵凝。
來人全身著黑,只一張臉清晰可見。
青絲散亂,黛眉彎彎,小巧可愛的鼻子和嘴巴,臉頰邊還有兩隻小小的梨渦。
美貌的臉龐,此刻卻籠罩著殺機,顯得異樣的詭異。
裴葳蕤心臟像是被繡花針一針針扎著,發齣劇烈的疼痛。
她似乎忘卻了恐懼,快步跑到張易之面前,緊緊抱住他,試圖以柔弱的身軀去格擋。
張易之手腳冰冷刺骨,面無表情道:
「怎麼找到我的?」
這一刻,他隱隱懷疑裴葳蕤。
難道這輩子還會栽在女人手裡?
刺客目光冰冷如利劍,沉默了半晌,從袖子里掏出一張捲起的畫像。
畫里的男子有著俊美的五官輪廓,衣袍細緻到領口,如墨的黑髮上面還插著一根發簪。
這畫很傳神,繪得栩栩如生。
關鍵是發簪。
裴葳蕤抬眸,張易之頭上一支白玉發簪,雕如意雲紋模樣,樣式形狀跟畫里的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你僅憑發簪認出是我。」
不是被裴葳蕤出賣,張易之竟然鬆了一口氣。
刺客冷視著張易之。
這是安樂郡主藏在卧室的,被韋王妃偷拿出來交給她。
她來蜀中之後直接進益州,原本打算等戰爭結束,找機會再刺殺。
沒想到前幾天碰見一個青銅面具男子,身形氣質跟畫中一致,關鍵還是獨一無二的發簪。
她就暗地裡跟蹤,如今終於找到良機。
「誰派你來的?」張易之深吸一口氣,冷聲問。
話剛說出口,脖頸便受到壓迫,雖沒有刺入皮膚,卻感覺到微微的刺痛。
張易之死死盯著女子淡漠出塵的臉,女子的雙眸眉間隱隱帶著一絲譏誚之意。
「她是無辜的,讓她離開。」張易之聲調冷冽。
公孫離默了默,言簡意賅:
「好。」
她的聲音就像金屬摩擦過的沙啞。
「不要。」裴葳蕤眼眶泛紅,抱得更緊,嬌軀都在發抖。
張易之端詳著近在咫尺的臉龐,蒼白如紙,眸中蓄滿淚水。
他目光平和,不起波瀾,心底卻萌生一股荒謬之感。
自己竟然淪落到被弱女子保護。
屠龍者終究成了惡龍?
常常踩在鋼絲上,難道現在就將墜落,摔得粉身碎骨?
「快滾!」
張易之大聲咆哮,俊美的臉龐竟有微微扭曲。
公孫離蹙眉,尖銳的聲音落下,就聽見迅疾的腳步聲,房門被撞開,一個黑黝少年持劍趕來。
裴旻血液都幾乎凝固,來不及多想,揮劍刺向公孫離。
公孫離緊眯眸子,眼神中沒有絲毫感情波動,手腕一陡,利劍狠抹。
張易之早有準備,環抱著裴葳蕤往後仰側避,千鈞一髮之際,躲過必殺一擊,但利劍還是望下刮到他手臂上。
衣袍碎裂,血液瞬間將白袍浸紅,一滴滴溢出來。
這一幕讓裴葳蕤心都揪緊了。
這還是無所不能的張易之么?這一刻他更像是謫仙遺落人間,受盡百般苦難。
張易之看向她,微微一笑,可面色愈發蒼白。
裴葳蕤淚流滿面,顫著手取出一張乾淨的素帕,為他擦去血跡。
「鏘!」
兵器碰撞聲格外清脆,公孫離迎上了裴旻的劍。
她知道這個黑黝少年,天賦異稟,劍術出類拔萃。
但在她面前,依舊不堪一擊。
公孫離纖腰輕輕擺動,長劍亦斜斜作勢,一聲輕叱之後,劍光猛然如匹練一般的展開。快雖快,但劍光所及竟然好像有跡可循,如一道道光影,籠罩著裴旻。
裴旻脊骨發寒,額頭上沁出冷汗。
這種強橫恐怖的劍勢,他是第二次碰到。
第一次是那個變態男第五重樓。
而面前的女子,依附在劍上的濃郁殺機,竟然比第五重樓更甚。
唰!
輕靈的一劍,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又如千軍萬馬賓士而來。
劍刃速度之快,竟在半空中幻化出兩道虛影,裴旻艱難將劍橫在胸前格擋。
琅琅!
裴旻握劍的手一震,像是被重鎚狠狠敲過,長劍瞬間摔落在地。
「廢物!」
公孫離眉眼籠罩著寒意,冷冰冰道:
「世間出一個劍客不容易,念在你天賦不錯,饒你一命。」
說完慢慢轉身,直視著逃到角落裡的張易之。
現在,你怎麼逃?
我雖跟你無緣無分,但韋王妃對我有大恩德,她的命令,我必須無條件服從。
張易之平復情緒,突然笑了笑,「葳蕤,你看她的胸好像干扁的四季豆。」
話音落下,裴葳蕤突然愕住。
公孫離表情驟然轉冷,像萬年不化的寒冰,眼底有絲不易察覺的羞怒。
一個女子,被諷刺胸脯小,誰能不怒?
「我挺敬佩你的事迹,但作為劍客,信奉一個真理,對敵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趕盡殺絕。」
「不過名震天下的中山王,臨死前的模樣挺可悲的。」
公孫離緊攥劍柄,腳步很緩慢。
似乎佔據優勢,她的話也變的很多,沙啞的聲音逐漸輕柔。
能親手殺掉張易之,這絕對是無與倫比的榮耀。
張易之盯著一對A,笑容逐漸消失,便得有些陰森殘忍。
他厲喝道:
「動手!」
說完緊緊摟著裴葳蕤,將她推進屏風裡,自己也隨之壓在她身上。
裴旻聞言立刻反應過來。
將劍丟掉,從懷裡掏出一個金屬罐子!
這是公子的殺手鐧。
見到這一幕,公孫離心中就有不詳的預感。
剎那,只見裴旻猛然間拔開了罐子上面的一個插銷,扔向她。
罐子在地上滾動,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還有刺鼻的硝煙傳來。
公孫離已經是被震撼得暈頭轉向,此時臉上的表情,驚恐至極!
只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席捲上來,令她忍不住發顫。
憑著生存本能,她以最快的速度疾馳到窗戶。
轟!
猶如九天驚雷炸響,整個茶室顫抖起來,似乎要崩裂一般。
火光衝天,硝煙瀰漫。
爆炸的一瞬間,似乎能將茶室給生生撕碎。
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造出了全自動武器。我看看還有什麼武林高手,能在我的衝鋒槍面前耀武揚威
粉腮暈紅,跪著雙手扶地,俯身側臉將一點櫻唇印在張易之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