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魘由心生
回……家。
嗬,程慕予,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明明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呀。你從小到大最熟悉最親近的家園,此刻就在你的背後被真實而殘酷地摧毀。
而你並沒有回去。
你牽著那個男人的手,一步一步,越走越遠,沒有回頭。
這一場夢境很長很長,一如她當時背對著虞之山一步又一步遠走離開的路途。
之後的很多個夜晚,程慕予都沒有睡得安寧。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夢中驚醒,因為夢裏兵荒馬亂的殺戮和荒蕪。
她半夜起來,蜷縮在衛生間的角落裏小聲地啜泣,偶爾會被姚夫強發現,滿臉心疼地蹲過去抱她,柔情似水地好言勸慰。
這一胎懷孕期間的她情緒尤其的不穩定,常常容易獨自默默崩潰。時至今日,已經到了惡性循環的地步。越是如此,她越是止不住地擔心會對孩子造成很大的影響;她越擔心,情緒和狀態就越不穩定。
所幸的是,姚夫強從未吝嗇給予她全部的愛、溫柔和耐心。
他會溫暖地環抱著她,一次又一次輕聲慢語地告訴她:“老婆,別哭。有我在呢。沒事的。”
她睡不著或是不敢睡,姚夫強再累也會陪著她。支撐著她,好讓她沒有徹底地歇斯底裏。
她很感謝他的愛和陪伴,但當姚夫強向她提出自己要卸任的決定的時候,程慕予是猶疑的。她期待著,但又害怕他後悔。
“老公,你真的要這麽早就退下來嗎?雖然我支持你做的任何決定,但我害怕你以後會後悔。”她是真的怕。因為她眼下除了孩子,隻有他了。
她可以不需要他為她犧牲舍棄多少東西,隻是想要細水長流的陪伴而已。她不希望他為了她去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業,更不想要他日後因此而怨恨於她。
但上天眷顧,姚夫強並不是隻會說說好聽的謊話的人。一直到死,他都堅守著他的承諾:“不會的,老婆。”
他摟著她,在她耳邊淺笑絮語,用情人間溫存呢喃的語氣:“其實我早就膩了這樣的日子了。”
人間紛擾繁多,他雖說沒多大歲數,但卻是從小爭到了大的。他是真的累了,不想再爭了。他想退下來,守著懷裏的人就好。
“反正我們也不差錢。你不喜歡住在繁華的城裏,那我們就去安靜偏遠的郊外,另外擇一個好去處。我們就早早過上退休養生的清閑日子,不為世俗,不為名利,開心就好的那種。”
“我呢,偶爾找老朋友喝喝茶、品品酒。其他時間就都在家裏,陪你,陪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過自己的日子。你說好嗎?”
在有程慕予之前,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即是功成名就、名利雙收;有程慕予之後,他腦子裏時常想著的,就變成了平安喜樂、健康和睦了。
所以說,人都是會變的。當這種變化真的發生的時候,姚夫強雖說從未想過,但完全不抗拒它的發生。
“好。”程慕予噙著淚花,含笑回抱他,“那之後,我們就回虞之山腳下定居,好嗎?”
“我們自己蓋一處小房子,一家人安安靜靜地住在那裏,青山綠水,清風明月,避世而居,樂得清閑。”
“我們可以一起種花、看書、畫畫、寫字,過些時候,也可以一起出去玩……這些,不都是你之前特別喜歡和向往著想做的嗎?”程慕予從姚夫強懷裏抬眸看他,眼裏有點點星光閃爍。
她望向他,心中有意已決。
姚夫強愣了一愣,猶疑地斟酌了片刻。
他本有心拒絕,但當他對上程慕予堅定的目光時,他還是應了下來。
姚夫強對程慕予從來都是和顏悅色。他溫柔而寵溺地低頭看她,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頭頂的發絲,微笑答應道:“好。”
第二天,姚夫強出門準備遷居和離職,程慕予也懶得在家裏呆著,和他說了聲要走訪走訪朋友,便也出門去了。
對於程慕予說的話,姚夫強從不疑心。並且作為愛人,姚夫強一向很尊重和寵愛她,所以也並不存在限製程慕予交際的事情。
更何況程慕予是多麽聰明的女人,她對姚夫強的了解是全麵的。雖然她愛他,願意遷就他,但實際上她對待姚夫強的方式是很巧妙的。
她沒有騙他,對得起他的信任;但沒有全然把真話告訴他,為自己留有餘地。
以至於薛荔很久之後,從旁人口中客觀全麵地得知程慕予的諸多事跡之後,才恍然明白——在對上程慕予這個女人的時候,她究竟輸在了哪裏。
無論是作為一名妻子,還是作為一位母親。她確實,都輸得一敗塗地。曾幾何時,她還堅信是上天不公平。原來……是她真的不夠用心,太過霸道,也太過強求。
她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姚夫強和她的孩子們,更不了解程慕予。
這一天,程慕予去了東觀園筠秘居。
夢境之事,若要求解,自然要拜夢司。她雖久居郊外,少理世事,但人間明明暗暗的諸多體製規矩,其實她都清楚。夢司之於人間的總部駐於東觀園筠秘居,她一直都知道。
在筠秘居,她和魘公子孟演做了一場交易——也正是這一場交易,這一個偏執而自私的決定,讓她心安理得而又歲月靜好地活到了現在。
她分明未曾忘記!當夢裏的程慕予站在筠秘居門前駐足仰頭的時候,程慕予如同觸電一般地倏然想起了她來此的目的,以及進門後發生的所有。
渺渺煙霧散退,為她讓出了一條路。
那條路帶著她去見了彼時正在筠秘居中坐鎮代班的魘公子。
孟演一身綰色長衫,端坐在一方玉案之前,垂衣拱手,雙手插袖,眉眼端然,目光飄渺而溫軟,頗有一副夢司正統工作人員的架勢。
見程慕予謹慎莊重地一步一步緩緩走上前來,勾唇一笑,柔聲問:“程女士神思不定。來我筠秘居,是有夢要破嗎?”
程慕予頓了一頓,溫婉的眉眼微垂,沉吟片刻,輕輕地點了點頭。
但程慕予不是那種說一句才會答一句,自己的立場不堅定而會被別人的想法推著走的人。盡管她看上去溫柔賢淑,是再好說話、易遷就不過的了,實則都是表象,她有自己的原則,並且從一而終地知道自己要什麽。
當她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便不再會遲疑和回頭。程慕予從來不缺少勇氣,也有達到目的的能力。
她沒等孟演進一步詢問她什麽,仰頭抬眸,直接對上他明明滅滅的雙眼,坦白了自己的訴求:“魘公子——噩夢,是可以取出來的,對嗎?”
“這是自然。”孟演不以為然地笑笑,坦然告訴了她答案。
他抬手向主屋方向慢條斯理地拱了拱手,用一種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語氣調笑道:“知我夢司者,皆謂夢司神通莫測。若是連小小的取夢一舉都無法完成,那豈不是要貽笑大方了?”
程慕予神色稍緩。
然而孟演話鋒一轉,目光轉涼,有些沉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程慕予看著他,似是恍惚間被懾住了心魂,一時竟反應不過來,隻是耳朵邊回蕩著他淺笑著的話語。
“隻是這夢亦是生生靈息之一,雖變化多端,仍是天意所在。夢司這取夢,是職責而非生意,可不是能隨隨便便地取的。”
孟演看著她方才微微亮起的眸光暗淡了下去。
他話鋒又是一轉:“更何況……此時程女士為之所困的,不是噩夢,而是魘。魘由心生,是人之心魔,與噩夢的性質不同。”
“縱然夢司願意為你取夢,也斷不了這夢中頻現之魘——雖然說按照體製規矩,夢司是不可能如程女士所言為你取夢的,但這話傳出去,難免會讓人誤會,從而誤了夢司的招牌。這可就不大好了。”
噩夢與魘性質不同,這程慕予之前確是有所不知。不過……孟演此言,即是代表著她所求之事尚還有商量的餘地。程慕予微蹙眉頭,心中暗暗斟酌。
孟演也不在意,仍然隨口拿話調笑,似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又似是推動她往某個方向走去……
“程女士有所猶疑,是不信我所說的話嗎?”孟演挑眉,以示不滿,“程女士怕不是忽略了我的名號——我既為人稱‘魘公子’,別的可能不懂,魘,自然是懂的。”
“那敢問魘公子,魘……如何可破?”程慕予沿著他的話,戰戰兢兢地問。
孟演睨了她一眼,笑道:“魘由心生——隻有心還在,魘就斷不幹淨。程女士若是真的想破魘,那就得把生魘之心給滅了,方為根本解決之法。”
滅……生魘之心。下意識地,程慕予抓住了自己的心口,而後手緩緩地下滑,停在了自己的腹部。
“程女士,你的情況其實並不好處理。你應該理解我的意思——你的愛人,還有你的孩子,都會是你破魘的問題所在。即便你本人能夠做到破魘滅心,但是這將對他們造成的影響,亦是未可知的。你可要想清楚。”
身邊有一個,肚子裏還有一個,都是和她的夢魘息息相關的人物。孟演其實話沒說完全,但他的言下之意程慕予應該懂。她若是想永遠不再受這一場夢魘的困擾,那就必須和夢魘相關的一切都斷得幹淨。
不隻是心,人也不能留。
可離開摯愛的愛人和孩子生活,顯然她做不到。
“所謂萬物雙生,世事均衡。程女士,上天是公平的。你要達成一件事情,便要為其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個道理,你該明白的。”
孟演悠悠從玉案後起身,徐徐踱步,拾級而下,有如飄然降落,行至程慕予跟前。四目相對,孟演比程慕予高出了一截。
“無論你今天從我這裏拿到了什麽或是達到了什麽,我必然會從你這裏取走什麽或是改變什麽。雖然性質不能說是生意,但在理解上,因為是我們之間彼此相互的,所以可以簡化概括成一場交易。”
“所謂交易,即是有來有去。這是我們界內向來不變的規矩,你可能接受?”
提前把注意事項說清楚,也是他們界內不變的規矩。
至於抉擇如何,那便是當事人自己的事了,由本人負責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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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一更。程慕予終於想起來和魘公子做過的交易了。
記憶複蘇,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結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