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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飲鴆止渴

  魘公子……


  藺逐當即想到了楚潤曾有意透露給肖允的話。


  “什麽交易?”程慕予因為哽咽,沒能夠繼續連著講述下去。因此,藺逐低聲追問了這麽一句。


  程慕予拿出手帕,擦去了眼角快要控製不住突破眼眶墜落的眼淚,努力平複了下自己想要抽泣的語氣,低低地應道:“我請魘公子取走了我關於滅族之災的記憶。”


  她說這話的時候,當真像個於心有愧、俯首認罪的罪人。


  但亦是最為懦弱、最為殘忍的幫凶。


  “從此以後,痛苦掙紮的日日夜夜,隨著他的背叛直接造成我虞精一族滅族之災的記憶的消失,也煙消雲散了。”


  程慕予的話輕飄飄的,如同歎息一般,仿佛是在歎息當年這麽以為的天真的自己。


  她的一句嘲諷至極的“煙消雲散”,終於撥動了一分藺逐的情緒。


  藺逐深深地凝視著程慕予,質感沉重且認真的聲音低低冷冷地向她道:“可是你還是想起來了。”


  他的聲音很冷,很沉重,並非是因為如同他這個冰山一般的人,而是因為他明顯對此不讚同的態度。


  “飲鴆止渴,莫過於此。”


  這可以說是藺逐對程慕予說出口的最不客氣的話了。


  “是啊……飲鴆止渴,莫過於此。”程慕予薄弱的防線終是被這一句“飲鴆止渴”的血淋淋的指控給打擊得潰不成軍,整個人都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我還是想起來了。”


  “不但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而且我好像還把事情變得更糟糕了。”


  “因為我先前愚蠢的逃避和軟弱,在合約到期、記憶複蘇的那一刻起,我注定陷入更加艱難苦楚的泥淖裏。”


  眼裏的星海如數隕落,溫柔平靜變成了瘋狂決絕的沉寂。


  所有的愛恨都在融合裏消弭和統一,程慕予將自己親手送入了瀕臨毀滅的深淵。


  她曾為苟且而選擇墜入更黑暗的深淵,而如今,深淵影響著她,做出了了結的選擇:“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


  “笑笑滿了20歲,前途一片光明,是個完全獨立自主、功成名就的大人了。小睇更不用說,即便是薛家明裏暗裏處處掣肘,她也早早地成為了能夠獨當一麵的領導人。”


  “哪怕沒有我和她們的父親,她們也能夠支持自己的人生,無論是事業還是生活。唯一的遺憾就是,一時看不到我的女婿們了。”


  “不過這也不怕,因為我相信我女兒的眼光。她們都是被寵大的,懂得愛護自己,也足夠的堅定和強大,不會讓自己被人欺負了去的。”


  “那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間?”張燃的眼裏,一半是流火墜落,一半是山嵐迷茫,他低聲質問,像是深夜蟄伏捕獵、嗚嗚警告的危險野獸,“兩年前江未敗退之後,你的兩位女兒的人生版圖便已經很牢固了。”


  “無論是為了不在場時間也好,還是為了孩子們的發展也好,都不能夠成為你偏偏選在這麽個時間動手的確鑿理由。”


  “程女士——哪怕是你湊巧在這時想起來,也必然有一個直接關聯的因由。”


  偽裝成運動少年的俊朗青年,終於隱隱伸出了他身經百戰的爪牙。


  藺逐沉默著,沒有打斷他,甚至都沒有出言指責,而是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沉吟著。


  程慕予先抬眸看了藺逐一眼,而後向張燃勾唇,迫不得已地笑了笑,苦澀地坦白道:“因為有人明目張膽地要動諶家。”


  耳畔似是有“哢噠”一聲短促而有力地劃過,將此間的前因後果都串聯了起來。藺逐幽幽抬眸,恰好看見程慕予戚戚的笑——她笑得那麽美,卻又比哭泣還要悲傷。


  “諶北也是當年半妖事件的當事人。有人開始著手鏟除諶家,那麽,我和老姚也不遠了——留給我糾結和抉擇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程慕予似是在慢慢回憶一般,喃喃地講述著。


  她含笑浸滿悲傷、一片沉寂的眼眸裏,曾有煙花盛放、花團錦簇的蹤跡。


  隻是如今再抬眸與藺逐對視的時候,藺逐已經看不到那如夢似幻的春夏花田一般溫情柔軟的眸光了:“同樣都是死亡的結局,及時掌握主動權顯然對於我們更有利,不是嗎?”


  “不但彼此都能夠得到應有的報應和了結,而且是相對體麵很多的報應和了結。”


  這回,張燃徹底地靜默了。


  他聽明白了程慕予的話外之音,也因此心沉到了穀底。


  愛恨相生,程慕予口口聲聲說的恨透了姚夫強,又何嚐不是愛慘了他的證據呢?

  ——為了他掙紮於兩難的痛苦和自責裏多年,為了他軟弱、怯懦、自私、崩潰和逃避,又為了他不擇手段、雙手染血,用一場身敗名裂來換他的一個體麵。


  值得嗎?

  藺逐麵色如故,見張燃就此住了口,便接著問了下去:“你是怎麽殺他的?”


  “提高對價,和魘公子又做了一場交易。”仍然是慣例常識的問題,所以程慕予答得從容而又篤定。


  “對價是什麽?魘公子為什麽與你做交易?”


  “對價是靈魂和力量。”程慕予坦然道,“魘公子身為夢魘之精,能夠吞噬夢、記憶、力量甚至於生命靈魂。符合他力量特質的,會增進他本身的力量。”


  “這和人類所謂的‘吃什麽補什麽’是一個道理。非人類界有很多人和種族也有這種能力。比如說,怖精。怖精能夠通過手段促使獵物增長恐懼,然後再進行吸收或是吞噬,會使它們的捕獵事半功倍。”


  “對於我來說,老姚的背叛和欺騙帶來的痛苦和力量流逝,與魘公子直接剝奪我的力量的噩夢性質是不同程度的。同理,對於老姚來說,來自於我的謊言和傷害與魘公子帶來的,精神上的噩夢性質是不同的。”


  “魘公子通過與我的交易,能夠在實施同種行為的情況下,獲得加倍的收益。這也是他願意與別人做交易的根本原因。”


  藺逐眼眸深深,似是要一眼將她看穿:“既然如此,你的謀殺犯罪天衣無縫,至少短時間內特別專案處都會拿你沒辦法,你又為什麽選擇要投案自首?”


  “因為這也是我應得的。”程慕予如釋重負地露出了一個沒那麽勉強的笑容,但臉色依然不大難看,“我雖然恨他,但也愛他……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


  “既然孩子們的事情不同擔心了,那便舍生去陪他,也是好的——至少,這次都清算清楚了,不必再背負著各自的秘密和痛苦自欺欺人地幸福著了。”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似是還有話要說,但一時沒有斟酌好語句。


  “同時,你在尋求我們的幫助。”程慕予沒有想好怎麽說的話,藺逐替她捅破了。


  程慕予輕歎了口氣,絲毫不加推脫地承認道:“是的。”


  張燃筆記的動作驀地一僵,很快便福至心靈,心頭翻起駭然的驚潮。


  程慕予微微斂眸,略有些不安地無意識地動著手指,眼神飄渺,不知望向何處,口中越來越如同太息的敘述卻沒有停下:“我料想,當年相關的當事人,是一個也留不得的。老姚去了,我也不知能活多久——更何況,我其實已經苟且偷生得倦了。”


  “如此,既是為老姚謀一個體麵的結局,也是為我謀一個體麵的下場。理論上來說,往事不及小輩,但我對此還是心存顧忌。”


  “橫豎我和老姚的必然死亡無論如何都會在卷宗裏得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我掌握主動權配合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圓了這個局,也是向他們投誠懇請,表示此怨到我們這一輩便徹底了結,莫要連累小輩。”


  程慕予被姚夫強寶貝似的護在懷裏多年,姚夫強都要以為自己把她真寵成了不諳世事的公主——然而,事實是殘酷的。


  程慕予到底是非人類,而且還是傳說中極其聰明難搞的虞精。她比姚夫強多活的那些年歲、作為非人類天生多出的能力,都不是作為擺設存在於她的生命曆程的。


  謀劃至此,她懂得的江湖規矩、製衡規則和人心算計,已然超出了姚夫強曾自以為是對她的理解。


  說到底,是程慕予心太軟,沒守住虞精一族的底線,沒像對待別人那般對待姚夫強,而是把一顆危險而脆弱的真心交給了他。


  真假悲歡的交錯裏,他們終究是紛紛走岔了路。


  一係列的不幸變故,便已注定了惡性循環之後的雙雙萬劫不複。


  藺逐與程慕予沉默對視,雙方目光皆是深邃而沉重,宛若在黑夜中小心翼翼地摸索,漫長而耐心的等待和嚐試後才能夠得以接觸到彼此隱藏在黑夜深處的危險的真意。


  可即便如此,程慕予還是不放心——她投案自首,不隻是為了終結此案,向暗處強大的敵人投誠懇求,更是為了雙重保險,借此良機與如今地位越發特殊且強勁的特別專案處做一個交易。


  她自覺圓局,不僅方便了“他們”,更幫助了著手辦案的特別專案處。而她知道特別專案處幾位負責人的為人,信得過他們,於是便趁機暗示真相,既是給了他們追查的線索,也是與他們統一戰線,請他們在她去後好生照看她的兩個女兒,盡量減免受此幹預和傷害。


  稍加結合早年便知情的薛家對於姚含睇這位公開身份的私生女各種使絆子和陰謀算計的行為,藺逐聽完全程慕予話裏話外全部的意思也隻是電光火石之間而已。


  精明沉穩如藺逐,與程慕予對此各自心照不宣,都未曾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即便現在他們處在特別專案處自己的地盤上——這不僅是出於安全保險起見,也是顧慮到張燃還在此處、藺逐仍需進一步思慮組織安排的緣故。


  無論是先前說到“不隻是他”截然而止的問話,還是方才沒有言盡的程慕予的顧慮和謀劃,都是特別專案處嚐試獨立於央京總府,暗中探尋真相、守護心中正義“大逆不道”計劃的影子。


  默然沉吟片刻,再無話可說便顯得過於詭異、定有問題了。


  於是,藺逐仿佛剛從失神的震顫裏緩了過來,眉眼因為觸動和同情顯得柔軟了幾分,聲音不由得愈發低沉,還帶著幾分澀地問她道:“姚含睇……她已經知道了嗎?”


  程慕予無奈地笑了笑,向他微微頷首承認:“小睇知道的——所以我才讓她送我來的。該囑托的我已經囑托了,小睇素來靠得住,她知道怎麽做,而且一定做得好的。”


  她悲傷的微笑裏,帶著同樣不可抑製的驕傲。


  “我和老姚都早知會有報應到來之日,所以都私下裏偷偷給孩子們留了遺書,辦好了遺囑。”


  “老姚的那份,他死後已經按照計劃實行了。而我的那份……”程慕予頓了一頓,低頭喝了口茶,向藺逐抱歉地笑了笑,“是我藏得不夠好,前不久小睇收拾東西時,一不小心被她發現了。我本來也想告訴她的,因此也就沒瞞著了。”


  藺逐:“程宜笑對此知情嗎?”


  “知道部分——我沒和她全說,隻是在一起掃墓祭拜時告訴了她個大概。”談到程宜笑,程慕予的眼睛又紅了,“是我對不起笑笑。”


  藺逐派人跟著程宜笑,知道她們娘倆一起上山給姚夫強掃墓就是在不久前程宜笑留言風波乍起之後。那段時間,程宜笑的狀態一直都很不好。


  如今看來,與程慕予的說法在邏輯上不謀而合、前後呼應。而程宜笑神思不定、總是不在狀態的不佳表現惡化了她麵臨的輿論壓力,這麽看程慕予確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程慕予作為母親,親手造成了程宜笑事業和精神上的雙重打擊。


  程慕予交代的話,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藺警官,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如果你們還需要我做什麽的話,我都能夠配合。我沒有別的要求,隻求此案能夠盡快完結、帶過不提。”


  藺逐聞言,下意識地皺起了眉。盡管他知道這是明麵上不得不辦的事情,但是從程慕予口中聽來,叫人心裏愈發難受得很。


  張燃大驚,竟又脫口而出,低聲沉沉地問道:“為何?”


  程慕予滿眼悲哀地看了他一眼,流淌出一個潺潺瑟瑟、飄搖動蕩的微笑,像是一縷輕煙,一陣風過,便身不由己地散了。


  張燃見狀,鼻子一酸,意識到自己竟又說錯了話,而且還在程慕予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後,趕緊識相地低下頭,假意自己沉浸在工作裏,一時無法分出心來。


  “他們對笑笑動手,就是要我盡快了結。”


  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之後,程慕予風似的輕柔而又低沉的聲音,宛若一記千斤重的巨石,倏然砸在了耳膜之上。


  藺逐終於給出了程慕予她所想要的反應:“我明白了。”


  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抬手取出一副特別專案處的特製手銬來。程慕予會意,溫順地伸出雙手,讓他將她銬住了。


  “汝之所願,亦我所想。”藺逐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極為罕見地在此情形下,允下了如此嚴肅沉重的承諾。


  辦公室外,陰陽一邊梳理著材料,一邊心下不停地思忖著。


  現在不難確定的是,程宜笑能夠預見未來——這是否與當年元老預知虞精一族劫難留下元老命有所關聯?


  虞精一族最為擅長的,當是美色、蠱惑與欺騙,並不包括占卜和預知。占卜和預知,若要真在種族群落裏比較起來,應當是巫族擅長的事情。


  巫族……


  陰陽微微蹙眉,腦海之中,萬千思緒奔騰,有的分流,有的匯聚,有的蒸發,有的沉澱。忽而靈光一閃,陰陽將神思落在了其中的某處河床之上。


  鬼使神差般,她竟拿著筆,在手邊自己用於寫些雜碎線索和靈感的筆記本上,自然而然地寫下了“重歡”二字。


  重歡。


  是巫界那位如今被列為禁忌的巫神大人的封號。


  重歡巫祖,現任巫神覺甯巫祖的兄長,巫界難能可貴的天賜之才。然而,還是不知為何隕落了,連同他的不少生平往事,都被刻意避諱和隱瞞了。


  “巫者,通和天地陰陽。悲歡輾轉,生死輪回,死亡亦是往生。上蒼通巫以觀眾生渺渺,眾生渺渺祈巫以達上蒼。是以死而複生。是以悲又重歡。”


  “眾生見你,當若死而複生。君觀眾生,應是悲又重歡。”


  不知從何而來的餘音如夢似幻地盤旋回響,如靈魂作琴,為天意撩指輕撥,留下神魂共顫的“錚——”的一聲。


  耳畔倏然萬千雲霞飄過。


  陰陽聽到明冥之中,有因果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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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常求收藏、求評論、求收藏專欄~~~

  終於寫到這一章了!小肥章啦啦啦啦啦~(我好累orz……

  寫到最後,腦海裏盤旋著隻一句:“求造化從輕發落。”——取自《半生你我》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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