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太平瑣事(2)
由於薛家權柄漸漸轉移、同時又要著手侵吞戚家資源的緣故,薛木蕭的工作日程又豐富了不少。程宜笑也因此,能以足夠充分確鑿的正當理由再見到他。
薛木蕭此行主要商議的是原戚家手下能人異士方麵的生意,要對接的合作夥伴並非是人類,所以商議的地點並未定在尋常商務討論的地方,而是低調又隱秘地挑在了通冥街的霞光槐木。
霞光槐木是程宜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她知道他的日程動向後,便在薛木蕭預約包廂的不遠處定了個位置。程惜自暴露藺澄身份之後已經銷聲匿跡了許久,故而能坐在她身邊靜靜旁觀這一切、順帶著陪她說上幾句真心話的,其實隻有魘公子一人。
至少在孟演麵前她沒必要費心費力地去偽裝掩蓋什麽。所以桌麵上麵對麵擺著的一對杯子,一杯是美式,一杯是卡布奇諾。誰屬於誰,陳列得明明白白。
時光河流裏所有棱角鮮明的印記都已經被打磨平淡了,有意遮掩反倒是欲蓋彌彰。既然是好聚好散,情消愛散,那便沒必要再斤斤計較,更用不上為之改變個人的喜好。
……反正我都不喜歡你了,和誰喝什麽咖啡與你又有什麽關係呢?你和誰喝什麽,更是與我無關。從此以後安心做好彼此的親人就好。
程宜笑之所以會來,並不是還對薛木蕭戀戀不忘,隻是帶著孟演一起親自確認一下薛木蕭的記憶淡化處理是否妥當而已。但當她真的再見到她親愛的非人類朋友魘公子的時候,她關注的重點頓時從薛木蕭轉向了孟演。
她被他嚇到了——因為她從未見過孟演這個樣子。肉眼可見的陰翳鑲邊似的勾勒出他的輪廓,襯得他溫柔英俊的模樣愈加詭譎而妖異。
像是海市蜃樓下的萬丈深淵。
或許是他從未以全然魘公子的麵目對待過她;或許是在他們不曾見麵的時間裏又發生了些什麽……但總有理由,足以解釋清楚他身上經不住漫溢出來的、在她眼裏甚至直接具象化了的“黑氣”究竟是為何而形成。
程宜笑當然看得出來,孟演當下的情緒很差勁。她雖然不明根由,但是也感覺得到其中的異常之處。
於是,她一邊談笑自若地喝著咖啡,一邊如常地和孟演閑聊著工作生活中雜七雜八的瑣碎,同時始終沒停下明裏暗裏地端詳觀察著孟演——可卻越是觀察越是心頭發冷,下意識地感到絕望與無力。
她再一次地看不到屬於孟演的過去和未來了。
但是這並不是回歸以前完全看不到的狀態,她此時依然能夠看見一個被陰翳和魘氣裹挾著的魘公子,一個她確定不是孟演法相或原形、也不是他過去或未來的某個影像的存在。
那依然是魘公子孟演,卻不是程宜笑所知道的那個孟演。
他在她眼前實實在在地端坐著,卻又似乎隔著她很遠很遠,宛若隔著一場大夢的距離。她抓不住他,隻覺得隨時魘公子會回到那無窮無盡的魘氣裏去。抑或者是,魘氣想要奪走她在這人間剩下的最後一個摯友,如此便可讓她自此孤身寥寥一人,好作為她踐踏他人真心情愛的報應。
觀察良久,程宜笑仍未能夠借助她得天獨厚的天賦,從孟演身上窺探出想要的答案。更有甚者,連端倪都是沒頭沒腦的。
可她又實在憋不住了,便索性神情一肅,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單刀直入地詢問孟演道:“最近發生了什麽事嗎?——阿演,你似乎有點不對勁。”
孟演聞言,無關痛癢地勾唇笑了笑,道:“怎麽……又在我身上看到些什麽了麽?”
他漫不經心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的霧,更讓程宜笑將他看得不真切起來。
程宜笑怔住了。
孟演和程惜都知道她罕為人知的天賦能力不假,但她從未直白地向他們坦露過在他們身上所看到的東西。她即便膽敢泄露天機於人,可終究是有一定顧忌的,畢竟她還有的是要緊的未竟之事。
孟演的道行果真在她之上。她自認為混跡演藝圈和名利場多年,已然能夠掩蓋過情緒上稍顯異常的波動,卻不想自以為處理得當的細枝末節還是都被孟演看在了眼裏。
“……是。”小程姑娘自覺有些理虧,尷尬的承認之後,便幹脆都攤開了講,“魘公子修為莫測,遠在我之上。盡管我這姑且算得上是天賦異稟,但以前的我從未憑此能力在你身上看見過什麽——不論過去和未來。”
“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第一次變化,發生在慈善夜宴,你見過林豔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屬於你的片段。當時我便推測,那是你和練宴的未來,故而選擇了比較委婉的說法,我說你有更要緊的事,便是有意提醒你此變故。現在看來,你確實也發現了。”
“第二次變化,具體發生在何時我不知,但今日我見你,刹那間所見之情形,又與先前不同了——我隻知你有某個未來,但我卻看不清楚,隻能夠在直覺上感到你不對勁。”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這或許就是你的劫數。阿演,我……”
我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了,可是我卻還是什麽都看不見,甚至漸漸地,連就坐在我眼前的你都要看不真切了。
果然啊,上天是公平的。縱使賜予了她這般的天賦能力,也不能容忍她真的能夠幹涉與她密切相關的命數——她隻是命數局勢之上的一步棋。
不過,至少是能夠清醒地知曉自己使命、還算甘願為天道所利用的那種。
她自認為早就看得明白,再加之親身經曆了父親與母親之事的磨礪,她已然足夠堅強,能夠遊刃有餘地麵對類似的情形了。
現在看來,是她太過天真了。她的堅強隻能體現在不犯糊塗錯上,她仍然很難過,且難過得疼痛分明。她是隻虞精,卻生了一顆人心之心。
她所擁有的這種天賦能力,是恩也是罰。
看得見卻不能說,知道了也無法改變——這約莫是對欲知後事者最大的懲戒。無能為力的痛苦,不為人知的孤獨,天意弄人的悲涼……皆無人能解,無人能解。
“我有分寸,你放寬心。”孟演微笑著,重重迷霧之後,越發的詭異妖冶,卻教程宜笑無端解讀出幾分一意孤行的無所畏懼來。
阿演他,似是對自己身上正在發生著的變化都知情。他忽然間變得離她很遠,可回應她關心與歉意的溫度卻是她所熟悉的。
魘公子從容不迫地端坐著,整個人顯得驕矜且優雅。他伸出指尖,輕輕地點了點桌麵,語重心長道:“慕兮,我早勸誡過你的,收著些你的能力——旁人那裏,具體如何我不知情便也罷了。在我跟前,便不必了吧。”
“你有沒有想過,你生來就擁有的這種不知禍福的能力,背後究竟藏有何種淵源?”
“除了上天有意要你憑此了結虞精一族的宿命,完成你需要彌補的業障這一必然成立的理由之外,除了天道罰你愚弄人心、忤逆作亂這個源於因果推算得出的理由之外——其他的淵源緣故。”
“這種能力是誰給你的?為什麽要給你?之後會引發怎樣的後果?對你、對他、對旁人又會造成如何的影像?這些,你都有斟酌考慮過嗎?”
“阿演……你什麽意思?”
程宜笑是個通透的聰明人,這些問題她當然都有思忖過。但無論答案如何,此刻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何孟演會偏偏和她說這麽一番話。
孟演默了默,並沒有回答她,而是繞開了這個問題,再次回歸了他最先給予她的勸誡。這一次,孟演用的是長輩角度的叮囑語氣:“慕兮,聽我一句勸——這容易犯下大錯的‘超能力’,以後別再有意用它了。”
“記著,你是虞精——你不是巫族。”
窺得天機未必是好事。沒有權限妄探天機的人,通常都沒有好下場。
……結果好端端的,又變成了互相叮囑。
程宜笑頓時感到擱在她與孟演之間的那縷縷意味不清的黑霧存在感沒有那麽強了,滿目擔憂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抹稍顯放鬆的輕淺笑意,反過來寬慰孟演道:“阿演,你信我,我也有分寸。”
“比起這個,我倒是更怕牽連你。”
孟演嗤笑了聲,幽幽道:“那大可不必。”
“傻慕兮……自我與你母親締結下那一樁交易的約定開始,我便早就被卷進這場布局廣闊的因果糾葛裏了。”
……
“大哥。”程宜笑和孟演並肩往外走,“恰好”遇見了同樣打算離店的薛木蕭。
於是,孟演又一次現場觀摩了新生代一線小花程慕兮小姐的精湛演技——從他麵前嘮嘮叨叨的小老太婆或蠻不講理的精明小虞精,轉而變為薛木蕭麵前溫順乖巧的小妹妹,程慕兮小姐隻需要一個回頭的瞬間即可。
雖然恰巧同時出門這個巧合狗血得不能再狗血,但正所謂騙過別人的最高級別水平亦能夠騙過自己,所以——孟演更是充分詮釋了他的夢魘本質與新生代一線小生的實力,同時秒切狀態,友情配合出演,且人如其名,比程宜笑還會“演”。
“笑笑?”聽到來自自家身份特殊的幺妹的熟悉聲線,薛木蕭下意識地往他們這邊望了過來,沉靜如水的視線在目及孟演的時候,有些微妙地頓了一頓,“和朋友出來玩?”
他沒有計較她與以往不同的稱呼,態度既不生分疏離,也不似從前那般親昵。薛木蕭精準地把握住了一個適合與算計過他的、同父異母的幺妹和諧相處的大哥的度,而碰巧她也悟性頗高,故而他們不約而同地達成了一種平衡的默契。
他依然關心她的日常生活,但並沒有從前那般在意她身邊的男人是誰——他知道程宜笑與孟演交好,且二人相識多年,互為好友,沒有發展成為愛人的可能。他現在作為大哥,自然不必吃從前作為男朋友才會亂吃的飛醋。
程宜笑溫柔乖巧地點了點頭,答道:“對。”
“我和阿演之前一段時間各自忙著拍戲和出差,好久沒見了,就今天約了見一麵。”為免顯得她回答得過於敷衍,程宜笑還多嘴解釋了一句,但也拿捏著分寸沒解釋太多,隻說是好久不見之後得空了聚聚。
她沒說他們還談了工作,更不可能告訴他,他們跑來這裏喝咖啡,不僅僅因為這裏是霞光槐木,更是因為他今天會來這裏。
“大哥你來談生意?”程宜笑禮尚往來地回問。
“算是——也算是來見了個老朋友。”薛木蕭如實應道,聲線依舊如同大提琴的低吟,沉著從容,平穩磁性,還是那樣的扣人心弦。
但是顯然,程宜笑已經沒有多少能夠光明正大地享受這道她所喜歡的聲音的時間。薛木蕭舉止自然地抬腕看表,確認了下當前的時間,神色平和而又溫柔地向她道:“我還得去趟公司,你們既然許久未見,那便玩得開心點。”
“隔日等你和含睇都有空,我們一起吃個飯。”
“……好。”
程宜笑目送著薛木蕭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極力壓抑著波動的目光,側眸壓低了聲音,淺笑著輕聲問孟演道:“如何?妥當嗎?”
“自然——本就隻是為了讓你更加放寬心才來做的確認而已。程慕兮小姐,麻煩你給予本公子強大能力的應有信賴。”孟演戲精上身似的回複她道,語氣輕鬆得很,“說起來,還得私下裏恭喜一聲薛木蕭先生,沉屙於‘深愛程慕兮失心癔症’數月,如今總算是痊愈了。”
即便知道孟演是有意在拿這話逗她,程宜笑聽了還是很是捧場地笑了。
即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情不自禁笑出聲來的同時,她的心底是怎樣的五味雜陳。但她想,約莫……還是淡淡的喜悅之情更占上風的。
深愛程慕兮失心癔症痊愈——
魘公子這一項病征的概括,可謂是極其精辟了。程宜笑微笑著,心底一泄而過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但卻是真的放下了心來。
※※※※※※※※※※※※※※※※※※※※
日常求收藏、求評論、求收藏專欄~~~
都是很溫柔的人呀,既溫柔得讓人喜歡,也溫柔得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