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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1章。請君入甕(5)

  “我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如果不是她,我根本就不會學會嫉妒。”


  “是她為我完美無瑕的人生帶來了唯一的瑕疵甚至是汙點,她又怎麽能夠輕而易舉地轉身就走?!”


  “你說你最愛我了,你明明說過你最愛的人是我!”


  “你曾經在我麵前總是捧著一顆真心,為了能讓我高興,什麽事情都願意做,什麽苦都舍得吃。為什麽……為什麽在我也甘願為你赴湯蹈火的時候,一聲不響地就把我拋下了呢?!”


  “我說了,我要與你一起!我明明都說了,我不在乎那些旁的東西,隻要能和你在一起!你為什麽不信我!”


  “憑什麽?!憑什麽他生來便什麽都有,而我就什麽都沒有?!憑什麽他能夠萬般寵愛地活在陽光下,我卻隻配永世不得抬頭地活在他的陰影裏?!他是爸的兒子,我難道不是嗎?!”


  “他隻不過是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便能夠讓爸爸這般的與有榮焉,那我呢?!我拚盡全力做了那麽多,難道就不值得爸爸為之驕傲嗎?!”


  “明明,能夠為爸爸帶來更多利益的人,是我啊……”


  “他們……為什麽都不喜歡我……明明……我什麽都沒有做啊……”


  “我隻是,想要活著而已。為什麽,他們都說我‘貪婪成性’呢?難道我就該死嗎?難道我這樣的人,活著便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誤嗎?”


  “什麽叫‘我不配’……我究竟要怎麽做……才能夠‘配’好好活著,被人接受,有人喜歡啊?”


  “我都不往你們跟前湊了,你們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我……別欺負我了……好不好?”


  “我們試試看做朋友吧,行嗎?我一定會努力,做個很好的朋友的。”


  “媽,我真的隻有你了,你別這樣對我……”


  “我求求你了,別丟下我。”


  “我很乖的,真的會很乖很乖的,你別不要我嗚嗚嗚……媽,我求求你了,別不要我……要走就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那創意是我的!那明明是我的作品成果!!!”


  “我是真的,他才是假的!是他有心設計,背後捅了我一刀,不是我被利益衝昏了頭腦,有心抹黑他!”


  “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這樣不負責任的話會為別人帶來怎樣的苦難,即便是知道了也是置身事外,不過都是自始至終不明真相的無聊看客而已,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這麽正義凜然地對我指手畫腳?!”


  “人間如此那般的繁華美麗,又如何呢?不過,皆是與我無關的美好罷了。”


  “……都不是我的。”


  “經世一遭,徒勞無獲。至多,算是擁有了一場噩夢。”


  “是了……哈哈哈哈哈,是了。”


  “我本就是從汙濁爛泥裏爬出來的雜種,本就是天之驕子所不屑一顧的螻蟻,本就是……不配能有這些的。”


  “不配就不配吧,我都不要了好了……”


  “我認命。”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麽……”


  “那大不了,我不做這個‘人’了。”


  “反正橫豎早晚都是要萬劫不複的,不如——我們一起吧?好歹,能彼此有個伴兒呀~你說呢?”


  有人在聲嘶力竭,有人在低聲嗚咽。


  人間的黑夜,從來不隻是生者的黑夜。它也是亡者的,非人類的,惡靈的。


  黑夜比白晝更加的溫柔與包容,也比白晝更加的無情與冷漠。它始終都隻是冷眼旁觀,連多餘的光亮和溫度都懶得施舍。


  孟演穿行在這無聲沸騰的黑夜裏,不勝其煩地消滅了一個又一個痛苦怨憤的聲音,但還是被耳畔魔音貫耳殘留的餘響給弄得頗為心緒不佳。


  ——誰叫他是天生的夢魘之精呢。


  作為夢魘一族中地位僅次於魘帝、比魘帝還要更加屬陰的魘公子,他格外的“天賦異稟”,不僅天生便對黑暗與惡念很是敏感,還由於天生修為高的緣故,十分的耳聰目明。


  起初察覺到惡靈作祟的時候,孟演以為它們對他影響不大。


  畢竟,這些惡靈背後有人,並非是同他一類的天生地養的天賦型選手,而是由幕後之人有意培養的後天型選手——說不定其中還混有不少硬被催化的、外強中幹的勉強型選手。因此,他們的實力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限製。


  自古以來,皆是以天生之靈息為上的。他作為天生地養的夢魘之精,自然不會去忌憚這些在他麵前猶如雜碎螻蟻般的後天惡靈,至多是對培養和控製惡靈的幕後黑手時刻心懷戒備。


  但當他屢次圍追堵截練宴不成,隻能夠一次又一次地“順手”幫她清理這些作亂人間的惡靈雜碎的時候,孟演漸漸地感到了異常。


  ——是他輕敵了。惡靈對他,也是會產生不小的影響的。


  惡念的力量,從來不在於實力的深淺與事關的大小,而在於刹那的情感共鳴。一念之間的抉擇,即是如此。


  近來的半個月,孟演吞噬了比以往的一年都要猖狂與蓬勃的惡念,也在無邊的黑夜裏,數度飄然走過一念之間的懸崖邊緣。


  仿佛一個失足,便會墜入無盡深淵,被吞噬得一幹二淨,與無窮的險惡黑暗徹底融為一體。


  有一天夜裏,他居然又做起了夢。


  一般來說,很少會有想不開的,有能力且有膽子跑進他的夢裏。


  除了天命為之的與損友為之的,其餘閑雜人等,若是想不開地進了魘公子的夢境,便唯有什麽都還來不及做即被吞噬了這一個結局。


  他發現他控製不了夢境的發展,更毋論說吞噬了。


  孟演雖說常年瀟灑人間,但損友仍然大多是界內的“正派人士”。惡靈當前,他的損友們顯然不可能會有這等閑心設計作弄於他。


  如此,便唯有天命了。


  孟演在入夢之後,即刻及時且平靜地認清了眼下的情形。


  他在那個夢裏,名正言順地同練宴做了一世夫妻。


  生於尋常百姓家,門當戶對,兩相情悅,故而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一世夫妻,恩愛白首,執手偕老。終了,又得上天垂憐,沒有多受生離死別之苦,前後相隔不久地雙雙故去。


  儼然是一場如今的他所再心向往之不過了的美夢。即便孟演仍然理智尚存,也不由得有幾分沉溺其中。


  他走到奈何橋前,見到了與他算是一家的尊長,身為現任孟婆的孟月常。


  他想,大概是這場虛無縹緲的美夢要轉醒了。


  可他隻猜對了一半。


  美夢散去,他沒有在清明的人間醒來,而是醒在了一場宿命的噩夢與詛咒裏。


  孟月常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是孟家可憐他注定求不可得而為他切身編織的幻夢。他和練宴絕無可能。


  因為他是魘族,而她是鳳凰。人心噩夢中化身的夢魘,與光明純粹中出生的鳳凰,注定沒有未來。他們一個黑暗冰冷,一個明豔熾熱,生來相克,互為劫難。


  沒有尋常人家,沒有門當戶對,沒有名正言順,沒有攜手終老。


  什麽都沒有。


  因為在宿命裏,當他們一意孤行地要開始這場兩情相悅的磊落愛戀的時候,便是彼此消融、一無所有、化為虛空的結局了。


  相愛,即是謀殺順帶著自殺。


  孟演……此夢醒轉歸去後,便放下吧。


  他站在奈何橋前,練宴在奈何橋的另一端。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一如既往地向他笑了笑,燦若驕陽——如孟月常所說的那般,是世間最為明豔熱烈的光亮。


  孟月常如同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塹一般,微笑著屹立在他的麵前,他怎麽都繞不過去她,更走不過她身後那座能夠讓他隨練宴一同輪回往生去再續前緣的橋。


  橋下流水潺潺,是浸透悲歡的忘川。


  其間鬼影重重,如同升騰蕩漾的煙波霧氣一般。


  無數的魂靈虛影浮在忘川之中,固執而癡傻地仰頭注視著頭頂上方遙不可及的奈何橋,似是在苦等千萬年後那人再來時的一個回眸,仍不甘心地乞求著一段再續前緣的人生。


  可笑的是,他貴為天生地養的夢魘之精魘公子,竟是連他們都尚且不如。


  輪回往生的前路不屬於他,苦等癡守的橋下不屬於他,明豔熱烈的練宴……也不屬於他。


  唯有背後的深淵屬於他,忘川的血色屬於他,踏在腳下的人心和夢魘屬於他,懸於頭頂的黑暗和宿命屬於他。


  他曾是千萬人的夢魘。如今,他亦且成為了自己的夢魘。


  他親眼看著練宴緩緩地回過頭去,背過身去不再看他,而後像是在不過回眸一笑之間的時辰裏便將他給忘了個幹淨一般,毫無眷戀地化為鳳凰,展翅飛去了。


  練宴的原身,是一隻豔若荒火的火凰,他曾不止一次地見過的。


  隻是那個時候,她是滿眼裏都是他地向他翩然飛來、或是飄然降落的。


  他聽到,來自於背後不堪回首處的深淵深處傳來的,情人一般親昵與繾綣的呢喃與召喚。他覺得厭惡和疲倦,卻怎麽樣都無法讓他們住口。


  那聲音或淒怨,或溫柔,但都在楚楚可憐地勸他:“練宴凰君實非良人——公子,你其實一直都知道的啊。”


  “公子,與我們一起吧。”


  “我們才是一個世界的啊……我們也願為公子傾盡所有,隻求博公子高興。讓凰君走吧,我們各自安好,就像凰君如今所期望的那樣。”


  他是第一次喜歡人,也是第一次想和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更何況,那個人恰恰也喜歡他。按照人間的規矩,他們完全可以在一起啊。


  他不想就這麽結束,他不甘心。


  ……憑什麽?

  憑什麽。


  當這一聲“憑什麽”的憤懣湧上胸口的時候,猶然在耳畔回旋的那些惡靈的聲音,便又勢不可擋、來勢洶洶地卷土重來了。


  它們就像是一浪高於一浪的浪潮,爭先恐後地撞擊在他的耳畔,字字泣血般的悲痛質問與絕望控訴,與他心頭那一股再也控製不住地、汩汩地湧上來的聲音一起,匯聚成為了一片正處於風暴狀態當中的汪洋,不斷地拍打、侵蝕與毀滅著他反抗的意誌。


  練宴,我不想就這麽認命。


  我們試試看,好麽?

  一聲驚雷倏地一下,爆破似的轟然落了下來。


  孟演仍是站在原地,自始至終皆一動不動,不但沒有躲開,甚至都沒有抬眸看一眼,宛若渾然未覺一般。


  他聽不到滿耳畔的喃喃絮語,也看不到麵前宿命般默然佇立著的孟月常眼底的太息。


  此時此刻,他的耳畔邊、腦海裏和心田內唯一且不可抑製地喧囂躁動著的,皆是方才那一段情不自禁地溢了出來的自白。


  “練宴,我不想就這麽認命。”


  “我們試試看,好麽?”


  哪怕大夢一場,萬般皆空。


  哪怕不得善終,萬劫不複。


  為隻此一世的我們,試試看好了。


  大不了,就無聲無息地消散在這無窮無盡的黑夜和夢荒裏。


  或者,淋漓痛快地死在你的荒火與歡喜裏。


  ——都好。


  午夜夢回的鍾聲敲過,孟演懷著一顆冷然狂熱的毅然赴死之心,睜開了眼睛。


  他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幽深漂亮的雙眸裏悄然亮起了點點璀璨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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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魘公子,入甕。


  下一章,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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