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良辰折減（3）
“寒禪原來給靳蒙選定的名字，是什麽？”
鬼豔聞言，隻靜靜地望向陰陽，滿眼意味深長地含笑不語。片刻過後，方才不疾不徐地幽幽回答陰陽道：“不知。”
不是不記得，而是不知——鬼豔此刻無疑是坦誠的。而對於目前的他們來說，不知答案本身即是一種答案。唯有抹去另一個姓名，才能夠使“靳蒙”理所當然地成為唯一，從而進一步掩蓋去那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那麽，為什麽在史書記載中被選擇留存的，偏偏是“靳蒙”呢？
鬼豔眼底潺潺流露的語意，遠比她從口中坦言的言辭豐富和深厚。她說話的風格一向如此，陰陽解析起來亦是遊刃有餘。
見此路暫時不通，她隻淡淡地眼睫輕顫了顫，循序漸進地挑了鬼豔適才話中另一處藏有未盡之語的，繼續詢問：“當年的來去鑒，與現在的有何不同？”
“大不相同。”鬼豔注視著陰陽的一雙美眸中溢出了由衷的欣賞，誠然回憶追溯道，“當年的來去鑒，是卷狀的，形式有如生死簿；而現在的來去鑒，則是令狀的，形式與生死簿截然不同。”
“——當年命巫依憑來去鑒循天驗名，說明它是能夠體現天機，預言未來的；但顯而易見，現在的來去鑒並未有展露出這般的功能，據其目前表現來看，它的功能集中體現在‘追查過去’與‘捕獲現在’上。”
這其中的原因，耐人尋味，必定是暗藏著更深層次的、不為人知的過往隱秘。
“當年巫界大浩劫，惡靈肆虐，犧牲無數。大巫神隕落，天地共怒，降業火焚城。”隻見那鬼火之神眼底濃豔飽滿的碩大花朵開至荼蘼，盛放之後漸漸凋零的花瓣有如正在空氣中揮發消融的殘血，帶著一種悲壯無言的盛大與美麗。
娓娓道來的鬼豔眼神有些許的飄渺迷離，沉浸在一段塵封許久、似虛還實的回憶裏。在那段渺遠而蒼茫的回憶裏，盛世玫瑰凋零消弭在沙礫荒漠，太平長安坍塌陷落在業火孽海，罪惡沉埋於地底，血淚卻隻能流進心裏。
她曾是荒漠之中煢煢獨立、歸去來兮的一縷孤魂，在那一年爆發的無解浩劫裏，偶然見證了一副盛世之下遺世獨立、無血無淚的元神。
漫天業火，勢不可擋地無聲焚毀了他一手創立和成就的城池家國。那人挺拔屹立於巫城城頭之上，默然注視著這一片宿命所至的業火孽海，滿目空闊寂靜，無悲無喜。
像是早已預知了這一場在劫難逃的宿命，所以毫不惋惜。
巫雲言。
巫界傳統迷信之一，如非真正的天眷之才，巫者之名不得具有預言或祈願等方麵的意義，否則才不合名，必然會受到反噬。
惟有大巫神和他的轉世才能在此之上如此百無禁忌。
生來便可以巫為姓，有權代表整個巫界，連用雲、言這兩個具有示說意義的字眼為名，無懼所謂“天機不可泄露”的、滲透於巫界方方麵麵的不成文習俗。
——所有巫界約定俗成的避諱禁忌他都不必遵守，因為他是巫界不朽的神，他足夠的強大，這些避諱禁忌及其觸犯可能帶來的後果都反噬不了他。
真正能夠反噬他的，是巫界本身。是盛極而衰、一朝踏錯而自甘墮落的巫界，反噬了他們不朽的神，親自促就了轉世而回、即將正式歸位的大巫神的就此隕落。
可悲可歎但無從足惜。
鬼豔微微垂眸，緩緩收斂了如夢似幻般隨心鋪展開來的記憶，接著正色道：“來去鑒就是在經過那場業火孽海之後變了的。”
“漫天的業火焚毀了整座巫城，一直燒上巫山雲雨樓，長年與巫界休戚相關的來去鑒自然也未能幸免於難。”
“當年我察覺變故趕赴巫界的時候，來去鑒便已經被吞噬在業火孽海之中，不見蹤影了。繁華鼎盛的巫城深陷業火孽海苟延殘喘，逐漸淪為殘骸廢墟，滿城的哀嚎與絕望，生靈塗炭，萬劫不複。”
“我自有識以來一直至今，再未曾親眼見證過比當年的巫界大浩劫更為盛大與荒蕪的覆滅了。”鬼豔唇角微彎，用的竟是仿佛讚歎一般的語氣，“如若不然，就憑我這個轉頭就忘的‘老年癡呆’金魚腦記性，也不會到現在還能夠喚醒回想起當年業火孽海的那一幕。”
十萬餘年來，其他的記憶都早已斑駁不見，宛若下雨天留下的、最後定會被擦拭而盡的迷蒙雨跡。
唯獨那一眼，那一幕，那一道朦朧於漫天罪孽火海的不倒身影，再模糊不清也始終浮畫在她屢經代謝的陳年記憶的安全一隅裏，如同被徑直封存刻入了眼眸深處一般，實在是難以教人信服這不是上天故意為之的宿命。
“那你可知——當年的來去鑒是在誰的手裏消失，後來又是在誰的手裏現世的？”
“不知。”鬼豔幹脆利落地搖了搖頭，“當年我去時，便未曾見過來去鑒。”
“那你又是從何知曉，來去鑒在當年的巫界大浩劫裏銷聲匿跡於業火孽海，此後再出現即發生了這般變化的？”
鬼豔默了一默，方才淡淡答她道：“因為，我曾在業火孽海的蜃影裏，看到一片正在被焚毀的殘頁，如同被狂風刮掃的落葉一般在我眼前飄然拂過。”
“我可以確認，那是來去鑒獨有的卷頁。”
“那一頁彼時已被焚燒得差不多了，火海漂浮，殘頁之上流著些許尚能分辨個大概的隻言碎語，寫的可能是某段過往的記載，也可能是某段未來的宿命。”
“我隻辨得和記得其中的一句，道的是：……終無可忍，執意赴死。”
陰陽微蹙了蹙眉，問：“——誰？”
“不知。”鬼豔朝她誠然無辜地攤了攤手，“或許，是那不知姓名被抹去存在之人；或許，是因浩劫而就此一無所有的靳蒙；又或許，是注定要隕落的大巫神；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當年的巫界大浩劫犧牲巨大，死傷不計其數，符合這短短八字一句的人，太多了。即便隻是其中較為重要的人物，亦是數量不少。我本就不是巫界中人，又常年到處浪蕩江湖、逍遙尋樂，僅是偶爾路過巫界而已。單憑這一句，縱使我再聰明老道，也無從推測啊。”
“更何況……”鬼豔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人是會變的。”
陰陽作為天衍而生的尊神，並不畏懼變化，聞言隻淡然應聲道：“生死也好，因果也罷，不變的，始終是輪回。”
“是啊，輪回始終都是不會變的。”鬼豔似是不由得聯想到了什麽別的，頗具嘲弄意味地輕歎應道，“可問題是，我們必須得知道，輪回的始終究竟在哪裏。”
不同的始終，指向的是不同的輪回，擁有的自然亦是不同的際遇和結局。
她抬眸望向陰陽，不乏無奈地坦言道：“很多時候，唯有站得足夠高，方才能夠望得足夠遠——很多事情，我縱是遇見了也有心無力，到底還是得仰仗尊神你了。”
“如今人，即是當年人。”鬼豔有意將這句向陰陽重複強調了一遍，繼而又很具本尊特色地捅破了一層她們彼此心照不宣但不便直接袒露天機的窗戶紙，“大巫神就在這人間。極有可能，他也已經做好了他如今的抉擇。”
“天，人，巫……陰陽，你覺得，這一次，我們也好，‘他們’也罷，能夠一如所願的那般在這場浩繁複雜的輪回裏得以‘撥亂反正’嗎？”
“阿豔，這個問題，我答不了你。”陰陽將鬼豔的無奈看在眼裏，非是渾然無動於衷，卻也隻有一聲平平淡淡的輕歎，“世事難周全。輪回的最終結局為何，還得看輪回之中的人各自怎麽選。”
“更何況你很清楚，這一場劫數終局的選擇權，從來都不在你我的手裏。”
人間的劫數，當然要看人間怎麽選。
至於那十萬餘年前在巫界大浩劫中消失隕落、如今卻又在人間隱隱顯露出有回轉複蘇跡象的大巫神……
陰陽不由自主地垂眸皺眉，陷入了須臾短暫的靜默。
——巫雲言，你究竟想要借這一場十萬年的大輪回“言說”什麽？或是代表巫界，抑或是代表你自己。
片刻之後，她幽幽抬眸，向鬼豔拋問道：“阿豔，你記憶中人間曾經有過的關於惡靈作亂的‘輪回’，僅有十萬餘年前的巫界大浩劫與如今的惡靈事件兩次嗎？”
如若答案是是，那麽顯然是不合理的。在她們還未留意的曆史記載裏，必定還蟄伏著不少關於惡靈在人間作亂試水的隱秘故事。
“尊神高見。”鬼豔當即會意，笑眯眯地向陰陽抱了抱拳，答得依舊爽快，“這個我仍在查，還需靜待幾日結果。”
不過想來結果也是不會太盡如人意的。畢竟，一次惡靈出世作亂，即是一次人間惡意的失控蔓延，與之伴隨的往往是霍亂與傷亡。盡管她仍然尚在核對印證這十萬餘年來的大小動蕩是否與惡靈設計有關的中間過程裏，但惡靈的本質屬性從一開始便已經注定了所得結果的消極傾向性了。
“九萬年前，六萬年前，三萬年前，這三個時間段重點關注下。”陰陽如是地叮囑鬼豔道。
鬼豔不由得怔了一怔：“三陽輪回數？”
陰陽點點頭，繼而補充道：“同時也是陰界聯盟人間要職變更的時段。”
鬼豔無需細想，便就立馬明白了。
是了。這些信息還是她方才親自梳理匯報給諸位同仁們聽的呢。
“六萬年前為重中之重。”陰陽想了想，似是將這一句話含在口中暗自斟酌了一番，而後方才決意說出口來著重提點鬼豔道，“查完後切記不要經由凡世監，我們私下自行商議。”
鬼豔聽了，直接笑開了，戲謔道：“看來這次莊陵是把整個凡世監都給拖下水了。我沒記錯的話，凡世監應該就他一個是原本便被列在不靠譜名單裏的。”
所謂“六道輪回”——象息靈知生命，即為此間六道。六道輪回，理應覆蓋乾坤宇宙。故而，“六”這個數字，在十以內的個位數裏確是最為特殊的輪回數。陰陽特意強調六萬年前這一時間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鬼豔反而是沒有多想。
可陰陽由不得她不加多想。
“六萬年前，驚風入冥界地府。”陰陽淡淡抬眸，隻遙遙一眼，望進了鬼豔濃鬱幽邃的眼底，“他是平生監前所未有的首任副總管。在他之前多年，凡世監未曾有過這樣的編製運作；在他之後至今，亦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的編製任命。”
“他很有可能即是陰界之內的‘靳蒙’。”
鬼豔愣在了那裏，似乎感到神魂裏的某一個角落正隨著自己一雙瞳孔的深處一同聞言震顫著，耳畔一陣一閃而過的嗡鳴，像是琴弦之上極輕極快的一掃，而後心頭漸次地泛上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又悶又鈍的酸意。
靳蒙，是輪回始終裏皆有其蹤影的人物，是巫界種種的線索與突破口。
她恍然對上陰陽漠然平靜的雙眸，在眼前尊神如夜色般沉寂空闊的眼睛裏，照見了眉眼微顫的自己，如同霧間花容，又仿佛水中月影。
“鬼豔，明白。”頃刻之後，她在鏡花水月裏，照見了自己這般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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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陽輪回數：本文私設，簡單粗暴來說指的是三的正倍數。本文框架中，一萬年為小紀元（人間陰曆紀元），十萬年為□□（上界通指紀元），即在萬年數的一紀元之內，按照天道秩序規則的常理來推論，命數輪回的萬年數一般為：三萬年、六萬年、九萬年和十萬年。其中，三萬年、六萬年和九萬年是少於一通用紀元（即十萬年）的輪回年數，都是三的正倍數，本文設定其為“三陽輪回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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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推薦個BGM，慕寒的《盛世回首》~慕寒的聲音真的很溫柔啊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