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複兩心同

  謝嫣然精神恍惚,總能看到孩子在向她招手,她的孩子,還有寧如意的孩子。


  她找了寧如意許久,毫無音訊,她找不到,傅崢也找不到,她看到孝昭帝,就會想起從前的甜言蜜語和眼前的物是人非。她的男人,傷害了她的姐妹,殺了她的孩子,她曾經的天,裂出無數細紋。


  細紋會慢慢擴大,謝嫣然的憂鬱傷感,終於再有一日爆發了。


  孝昭帝意識到自己言語有失,隔了兩日後,來找謝嫣然道歉,他手還未攬上謝嫣然,就被剪刀戳進了胸口,謝嫣然隻戳了他一下,下一瞬,就往自己心口戳。


  孝昭帝攔下她,連嗬斥都不曾有,胸口血流了一地,孝昭帝自己包紮,未驚動任何人。他是真的怕了,他在春和殿處理朝堂事務,大臣們的勸諫他充耳不聞。


  這樣的討好,對已麻木的謝嫣然一點作用也無,隻有徐錦慧寬慰和燕珩在懷時,謝嫣然才會有些人氣,孝昭帝再怎麽對他好,她對孝昭帝都是死氣沉沉的。


  孝昭帝一天到晚守著她,唯恐她再做傻事,春和殿內能劃破肌膚的東西,都被收走,連榻角都裹了棉帛。


  謝嫣然會在燕珩晚睡前,給他梳頭,燕珩小小的腦袋她看著就欣喜。她仔仔細細將燕珩從頭看到腳,親了又親,抱了又抱,燕珩很久未見過母親笑顏,母親一笑,他也跟著笑。


  謝嫣然親自給燕珩洗澡,將他擦幹爽了扔到榻上,撓他癢癢,還給他哼了童謠,燕珩開心地拽著謝嫣然的手不放,直到熟睡,謝嫣然還撫著燕珩的臉,看了一遍又一遍。


  夜空漆黑,春和殿寧靜無聲。


  孝昭帝在謝嫣然身旁睡著,手還摟著她,一刻都不鬆,謝嫣然輕輕拿開他的手,摸出枕下的梳子。


  有一顆梳齒,被她磨的尖銳,她將梳齒一點一點按進皮膚,在腕上劃出一道血口。血流了一會兒,就停止了,謝嫣然再次動手,劃了一道又一道,劃某一道時,特別疼,謝嫣然淺笑,放回梳子,躺回被子裏。


  她手垂在榻外,血腥味蔓延,宮人都被她遣走,孝昭帝也被她下了迷藥,她死的安安靜靜,笑容醉人。


  燕珩做了一個噩夢,他有些怕,光著腳從偏殿跑到正殿。小孩子怕時總會找母親,他到了正殿,看到血匯成了河,涼涼的,漫在他腳下。


  他的母親一點也無白日的溫婉,臉色青白,手腕上傷口猙獰,玉白素指上血跡綿延。燕珩睡眼惺忪,他自覺自己尚在夢中,為了不驚擾母親安眠,他隻敢避過那隻血手,踮著小腳,慢慢鑽進被窩,縮到謝嫣然懷中。


  母親的懷抱沒有以往溫暖,冰冰涼涼的,也沒有心跳,燕珩拍著謝嫣然,哄著她,告訴她睡著了便不會疼。


  他也給謝嫣然哼歌謠,軟軟的聲音哼著哼著就帶一絲嗚咽。


  燕珩很困,唱著唱著睡著了,睡了不知幾時,他又醒了,他吃力地打來水,給謝嫣然擦臉,他的母親睡的很香,應該是做了一個美夢。


  孝昭帝沉著腦袋醒來,先看到的是燕珩,燕珩平視著他,眼中隻有淡漠,淡漠了一下,燕珩衝孝昭帝笑道:“陛下,母親去陪兄長了。”


  燕珩越笑,孝昭帝越驚慌,他失去了最愛的女人,好像連最愛的兒子也失去了。


  謝嫣然的死訊,是蒙在徐錦慧心中的陰霾,她撫養了燕珩,教導燕珩,不想讓燕珩也染上陰霾。


  然而,燕珩做噩夢也好,遇難也好,從豫州回到望京,經曆了重重坎坷苦困也好,都未再叫過孝昭帝一句父親。


  燕珩一回皇宮,再不是與世無爭,所有曾經不屑的陰謀詭計都可被他拿來運用。他逼得燕瑾走投無路,處處給燕瑾製造謀反的機會,燕瑾逼宮的事,有他在背後推波助瀾,暗中發力。


  他選了一個極恰當的時間出現,救出長信殿的百官,以及,百官的陛下。


  燕瑾逼宮失敗,孝昭帝似有所悟,隻關了燕瑾,找了死囚代替燕瑾被斬,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隻有燕珩未去侍奉。


  燕珩很忙,逼宮一事後,他統管所有,能力出眾。即便他戴著麵具,請求立他為太子的文書,一日比一日多。


  孝昭帝召了很多次,燕珩才去見他,隻站著,離孝昭帝有些距離。


  回憶往昔,兄弟相殘,父子隔閡,愛人離世,孝昭帝居於高位,好像什麽都得到了,又好像什麽都失去了。


  孝昭帝與燕珩一起沉默了許久,久到宮人來問是否要傳晚膳,孝昭帝看著眼前冷漠的兒子,頒了一道明敕,和一道暗敕。


  明敕,是他死後,燕珩即位。


  暗敕,是命令燕珩不能殺掉燕瑾,除非燕瑾叛國。


  孝昭帝給了勇王兵符,暗敕也由勇王保管。


  那之後,五十萬大軍,如人間蒸發,不知勇王將他們帶到了何處。有一點可以肯定,燕珩殺掉燕瑾之日,便是勇王帶五十萬大軍攻入望京之時。


  皇權高位,是有些人畢生的夢想,也是有些人畢生的枷鎖。為了皇權,人人都不擇手段,被手段傷害的人,在暗裏醞釀了多年的報複,終會有一日展開。


  燕瑾的事,自然連累了他的母親,德妃。


  德妃是被賜死的,原本是一條白綾,但白綾無趣,徐錦慧就親自端去了鶴頂紅。鶴頂紅藥性烈,所以徐錦慧隻給她先灌了一口,看她疼的死去活來,喂她吃解藥,再灌鶴頂紅,再喂解藥。


  如此了兩個時辰後,德妃恍惚異常,徐錦慧笑的無比開心。


  徐錦慧扔給德妃一把梳子,梳齒都被磨的鋒利,森然寒光,入肉劇痛。德妃就那樣劃開自己的手腕,死在寢宮內。


  德妃沒有按孝昭帝給她的方式死,孝昭帝知道她用梳子自盡後,淡淡讓宮人將她拉到亂墳崗,外人皆道她負罪自戕,是琬貴妃魂魄索命。


  解決了德妃,還有後宮許多妃子。


  孝昭帝剛下完昭,徐錦慧就端了湯藥來喂他,說起了前朝殉葬之事。


  大夏無殉葬之風,但也有妃子忠烈,追隨君王而去的舊事。孝昭帝對殉葬一事並不讚同,他筋疲力盡,回想前半生諸多殺孽,悔意叢生,更不想他死後,有人來殉葬。


  當夜,孝昭帝突然薨逝。


  燕珩做了陛下,那些妃子們,沒生過事端的,出宮修行,生過事端的,一個都沒逃過陪葬。


  慶國公的姐姐,孝昭帝的靜妃,是不願殉葬的。她不願,徐錦慧也不強求,隻問她可想讓家中之人得國公之位。


  女子進宮,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家族榮華,靜妃等到了封家中弟弟為國公的聖敕,闔眸,隨著其他妃子,踏入了皇陵。


  孝昭帝一生未立後,臨終遺言是與謝嫣然合葬,而與他合葬的,是數十名後妃。琬貴妃謝嫣然,安詳的睡在自己的墓穴,無外人打擾。


  徐錦慧成了慧太妃,她最愛去看荷花,荷花隻在夏季開,夏天,是她最喜歡的季節。


  慧太妃說了許多話,有些渴了,她喝了口水,深遠地喃喃自語道:“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名蓮自可念,況複兩心同。”杜忘憂很自然地接了最應該被慧太妃念出來的一句。


  慧太妃嘴唇顫抖,眼中有淚光,杜忘憂輕輕道:“慧姨,這些年,為了嫣然姨母,您受苦了。”


  杜忘憂看出了慧太妃對嫣然的感情,卻願來安慰她,慧太妃心下感動,欣慰又心酸道:“我哪裏有苦,我們三個姐妹裏,我算是最平順的。”


  寧如意和謝嫣然的一生,都經曆坎坷,慧太妃比起她們,的確平順。


  可平順,伴隨的是隱忍的愛意,和接受心愛之人的死訊。再多的報複也換不回謝嫣然,若無燕珩,報複之後,慧太妃會隨她心愛之人而去。


  杜忘憂鼻腔發酸,道:“慧姨,您從未告訴過嫣然姨母,您的心意?”


  慧太妃笑容和靜,從容道:“先帝是知道的,否則,又怎會讓我入宮呢?他去嫣然那裏多了,就會來我這處坐一夜,我也能替嫣然吸引不少嫉妒。”


  杜忘憂壓下心頭難受,道:“慧姨,我們與崇國開戰,關乎存亡,勇王為何不率那五十萬大軍抗敵?”


  慧太妃道:“他隻在五月到望京,確認燕瑾的死活後就閉關了,等他知道消息,隻怕仗都打完了。”


  杜忘憂站起道:“五十萬人,不可能藏的那麽嚴實,我要將他們找出來。”


  慧太妃拉住她,讓她稍安勿躁,道:“若要找,珩兒早就派人去了,他不想用那五十萬人,你也……莫要去擾勇王。”


  杜忘憂複又坐下,單刀直入挑明了道:“慧姨,他不找勇王,是因為燕瑾是他故意放走的,他想殺了燕瑾,將計就計,既讓內奸暴露,又讓燕瑾必死無疑。”


  慧太妃無力道:“忘憂,你隻需在宮中等珩兒的消息。”


  杜忘憂道:“若這樣做是為了我,這計謀的實施中,他受了重傷,又上了戰場,也許有沒有我,這仗都會打,可沒有大軍,這仗就很難打贏。”


  杜忘憂垂眸,語氣自責。


  慧太妃握住她手道:“你要相信珩兒,有你在,他不會打無把握之仗。”


  春和殿燈燭閃爍,靜謐著。


  良久,杜忘憂抬頭,眸子生輝,道:“慧姨,宮裏可以騎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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