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雞湯

  一名高冠博帶,佩戴著印綬的男子迎麵而來。


  趙戩在前方引路,“不挾”的意識鏈無聲展開,他介紹道:“楊璿,字機平,會稽烏傷人,零陵郡太守……”


  “拜見府君大人!”楊信趕緊上前,作揖行禮,“該是小子親自上門拜會,哪敢勞駕府君大人親迎?”


  楊璿上前攙扶,笑著道:“你我都是太守,我是主,你是客,自然是主人去迎貴客,哪有坐等著客人上門的道理?”


  楊信聞言,不由啞然失笑,心中則是暗道:這位零陵郡太守,倒是一位妙人。


  他又心生怪異:這可是楊太守遇上了楊太守……


  兩人都姓楊,兩人又都是太守,此情景卻是古怪。


  太守各自牧守其郡,按理說,是“王不見王”,不會相見的。可惜,楊信這位郡守,卻是無根之萍,隨軍遊蕩,這才有了眼下之事。


  而“不挾”之中,趙戩也見縫插針,講述了烏傷楊氏的種種事跡,以便楊信了解,便於交流。


  烏傷楊氏是官宦世家,楊璿之父楊扶也曾任交趾刺史,有幹才,也有美名;其兄楊喬,官至尚書,容儀偉麗,多次上書議論政事,後來桓帝惜其才貌,想將公主嫁給他,楊喬卻嚴辭拒絕,為全氣節,甚至絕食而死。


  這……


  楊信自然知曉“氣節”為何物。


  但作為一個現代人,聽到楊喬如此荒謬的死因,他也隻能感慨一句“少年不知富婆好,少年不知軟飯香”了。


  有趙戩這“隱形提詞器”在,他與趙璿閑談,自然是相談甚歡。


  而閑談中,楊信又偶然得知,原來,烏傷楊氏還是弘農楊氏的一支分支。楊璿高祖父楊茂本為河東人,後跟隨光武帝劉秀征伐,官至威寇將軍,封烏傷縣新陽鄉侯,這才定居於在了烏傷。


  有了這一層關係,兩人愈發親近,如多年好友,談笑晏然。


  見此情景,黃蓋則尤為緊張,如坐針氈。


  官大一級壓死人,兩位太守一見如故,若是真想將黑鍋扔給他,甚至是羅織罪名,自己都隻能受著。


  何況,自己得了過境文書卻不通傳,又是先襲擊了楊信部,明顯是自己的責任更大。


  閑聊一陣,楊信說到正題了。


  “府君大人,我路過貴郡,本應提前告知的,卻不料,使者被零陵蠻所殺。”他苦笑作揖,“因我思慮不周,引起與黃郡丞的紛爭,還死了十餘人……這全是我之過失,還請不要責備黃郡丞。”


  黃蓋聞言,不由神情一呆。


  他卻沒料到,對方不止沒給自己穿小鞋,竟還主動攬責,將責任盡數攬於自己身上。


  黃蓋心中不由感動。


  楊璿在來時,就已清楚前因後果了,他也是聰明人,笑著道:“哪有什麽紛爭?分明是府君大人與黃郡丞遭遇了零陵蠻,擊退蠻人後,有所損傷罷了。”


  他這一說法,卻更加高明,將兩方責任都撇清了。


  見楊璿如此上道,楊信也心照不宣,不再多說。


  “黃郡丞,”他轉過頭,又問道,“據你所說,郡內還有烏滸蠻作祟?”


  黃蓋不明所以,點了點頭:“不錯,鬱林郡的潭中與吾郡毗鄰,有一支烏滸蠻賊人占了陽朔山,時常襲擾始安、營浦、零陵等地。”


  他所說的“零陵”,則不是零陵郡,而是郡內的零陵縣。


  “既然如此,”楊信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不如讓郡丞大人那十餘人,死於征討烏滸蠻的戰鬥中?”


  黃蓋一愣,但他也是聰明人,隨即恍然大悟。


  死了十餘人,卻無有斬獲,他即便推脫部下是死在零陵蠻手中,卻也是有過無功。但若自己與對方合兵,討滅陽朔山的烏滸蠻,自然足以抵消陣亡將士,甚至還會有大功。


  當然,黃蓋也明白,對方也是想借自己之力。


  他不由望向楊璿。


  楊璿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太守本就有守土之責,擊滅郡內賊寇,本就是太守的職責所在。”


  黃蓋點點頭,又有些為難:“隻是,陽朔山在湘水的源頭,距離郡治尚遠……我等走了,零陵蠻若有異動,那該如何是好?”


  “放心,”楊璿朗然一笑,胸有成竹道,“我雖不曉兵事,也讀過兵書,還是有些布置的。”


  “布置?什麽布置?”黃蓋麵露茫然。


  “我特製了數十輛馬車,用袋子盛石灰於車上,係布索於馬尾,還備了些弩手……”楊璿侃侃而談,“若賊人敢來,我讓馬車在前麵,順風鼓灰,賊人不得張目;再用火燒布,馬受驚則奔突賊陣;再叫後方弓弩亂發,則賊人自潰。”


  楊信、黃蓋互看一眼,表情都有些僵硬。


  像他們這種武將,自然不屑這種下作手段。


  撒石灰?

  這是和韋爵爺學的麽?似乎有點……不講武德啊~~

  楊信心中嘀咕。


  他自然不知,在數年後的光和三年,楊璿就是依照此法,以薄弱兵力,一舉擊潰了蒼梧、桂陽二郡叛軍,並將賊人頭目梟首示眾,而保全了全郡。


  當然,這是後話了。


  ……


  兵貴神速,楊信、黃蓋聯兵後,當日就出發。


  楊信偷偷觀察黃蓋,也是有所感觸。


  其實,黃蓋是文化人。


  他是南陽太守黃子廉後人,雖家道中落,也是讀過書的。但是,他卻作風粗魯,舉止豪邁,又能厚恩厚賞士卒,故而能與麾下將士打成一片,士卒皆甘願為其效死。


  這也是一種類似“吳起吮瘡”的高超手腕。


  “我記得,”楊信麵露沉吟,暗暗道,“史書中說:‘善於養眾,每所征討,士卒皆爭為先’。看來,果然有其過人之處。”


  他雖好為人師,實則自己也年輕得很,需要學習。


  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楊信在張奐、徐榮、陸康等人身上汲取養分,而眼下,黃蓋也成了他的學習對象。


  ……


  入夜,月色皎潔。


  楊信卻還未睡,尋了一處小溪,仰望明月,神色安然。


  “出來吧!”他忽然道。


  林間,一道矮小身影遲疑著走出。他雖身量短小,但體魄健碩,每一寸肌體都如同銅澆鐵鑄,自有一股沉凝氣魄,正是樂進。


  不過,此時的樂進,卻顯得瞻前顧後,神態黯然。


  “文謙,你知道麽?我很失望。”楊信背對著他,不見表情。


  樂進身軀一顫,當即跪倒:“少主,我願請罪!”


  “說吧,你錯在何處?”楊信問道。


  “錯在敵我不分,連漢軍都認不出來,白白折損兵力。”樂進垂頭喪氣,一臉自責。


  “這是錯嗎?”楊信低哼一聲,“你猝然遭襲,哪能辨別出敵我?何況,敵人即便穿著漢軍服飾,也可能是賊人偽裝的。這緊要關頭,就該全力應戰,你做的沒錯!我再問一次,錯在哪?”


  “錯在缺乏警惕,竟被人偷襲。”樂進想了想,又道。


  “你是新卒,缺乏的不是警惕,隻是經驗。”楊信搖搖頭,“黃公覆熟悉地形,且多年與零陵蠻作戰,你一時不察,被對方所趁,這可並非過錯。再說!”


  樂進想了想,哭喪著臉道:“錯在本事不濟……少主給我的,都是精兵強卒,但因我處置不當,在和黃郡丞一戰時,竟是完全落於下風。還有,我自己也不是黃公覆的對手。”


  “文謙,你還是不知自己錯在何處。”楊信喟歎一聲,連連搖頭。


  樂進長跪在地上,冥思苦想,卻始終想不出答案。


  “今天下午,我一直在觀察你。”楊信緩緩起身,緊盯著對方,“我希望你能自省,卻隻見你在自責,在自怨自艾。那我問你,再給你十年,不,五年,你能勝黃公覆嗎?”


  “能!”樂進重重點頭,昂然道,“我才十六歲,身量尚未長成,再給我五年,我必不會輸他!”


  “既然有此誌氣,何必自怨自艾,做小女兒姿態?記住,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楊信走上前,一把將他拉起來,“失敗是壞事嗎?不是!這次敗了,下次你再討回來即可!重要的是,在這次失敗中,你能不能學到什麽?”


  樂進聞言,麵色數變。


  能學到什麽?

  不知為何,他並未想到那黃公覆雙鞭燃火,叱吒八方的場景,而是一頭封豨,一頭仿佛自天穹奔來,聲勢驚天撼地,所向處靡堅不摧的封豨。


  他的腦海裏,又似有犀兕咆哮,隱約浮現一道猙獰獸影,一閃即逝。


  “少主,我懂了。”樂進重重點頭。


  “懂了就好。”楊信“欣慰”地笑了。


  懂了什麽?

  他則暗暗嘀咕:自己這群部下,怎麽一個個都有“迪化”趨勢,喜歡自行腦補?


  當然,這並不是壞事,楊信也能省些唇舌。


  他擺了擺手,回歸營中。


  楊信自然不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更沒有“舉杯邀明月”的閑情雅致,他等在此地,本就是為了給樂進來上一碗雞湯。


  雞湯已經送達,他自然功成身退了。


  不過,楊信卻不知道,這一碗雞湯,是一次喂飽了兩個人。


  “莫欺少年窮?”黑暗中,太史慈的雙眼灼灼生光。


  ……


  數日後,陽朔山下。


  “烏滸蠻就藏在山中?”楊信仰望著陽朔山,就見一柱擎天,咳咳,就見危峰兀立,壁立千仞,山勢極為陡峭。


  “嗯。”黃蓋點點頭,沉聲道,“烏滸蠻雖是蠻夷之屬,但也不傻,此山地勢陡峭,易守難攻,故他們一直以此山為本營,一直侵擾四方。”


  “山中有多少人?”楊信問道。


  “我也未見過全貌,”黃蓋苦笑著搖頭,推測道,“少則八千,多則萬六。楊府君,你準備如何做?”


  “先引一部分出來,將其吃掉,也看看賊人的戰力如何……”楊信凜然一笑,喝道,“子義!”


  “在!”太史慈騎馬出列。


  “你去山中,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引些賊人出來。”楊信輕聲囑咐,“盡量莫要近戰,別傷了自己。”


  “是。”太史慈點點頭,策馬而出,轉瞬消失在山路間。


  楊信一臉淡定。


  太史慈騎術、射術俱佳,且性格沉穩,智勇雙全,派他前往,他自然放心。


  “靖邊、伯卿、子龍、你們領著貔虎騎,埋伏這右側叢林中,”楊信指了指一個方向,又道,“待賊人經過,你們可突殺而出,將之滅殺。”


  “是!”


  三人齊聲道。


  他們卻並未急於動身。


  趙烈策馬向前,立於貔虎騎最前方,神情肅然,口中吟念道:“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


  ——天昏地暗!

  似有一張無形黑幕落下,整個貔虎騎陷入晦暗無光中,連衣甲武器上的寒光,都隱沒無痕。整支貔虎騎聳立,猶如隱匿於叢林中的猛獸,變得隱蔽,低調,難以察覺。


  趙烈朝眾人拱手,接著策馬揚鞭,沒入林中,再不見蹤跡。


  “道法?”楊信神情猶疑。


  “知白守黑”,是《道德經》中詞句,他自然清楚。


  田豐點點頭,道:“甘陵趙氏精通《詩經》、《春秋》和《道德經》,其父趙苞的天賦‘知雄守雌’,其實就暗合道德經中的法理。所謂虎父無犬子,靖邊對此,顯然也有所鑽研的。”


  楊信微微頷首,不由心生期待。


  這是一員真正的儒將。


  楊信的麾下,就不說張猛、張飛等粗胚了,楊黥雖然讀書,但並不治學,讀書博而不專,儒術自然是一竅不通;田豐、趙戩,他們雖通儒術,但更多是軍師角色,難以領軍。


  至於虞翻,還需要觀察。


  而趙烈,他既能統軍,也能治學,甚至能通曉儒術,恐怕是類似張奐、盧植的真正儒將。


  “或許,這貔虎騎還真能給我些驚喜……”他暗暗道。


  ……


  楊信等人耐心等待。


  不多時,山道上煙塵滾滾,有雜遝腳步聲響起。


  楊信抬眼望去,不由大驚。


  太史慈策馬在前,而跟隨其後的,竟有足足兩百餘人!

  “子義是做了什麽?竟引下了兩百餘人!”楊信神情古怪,摸了摸鼻子,“隻靠貔虎騎,吃得下這麽多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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