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聯合議事會(二)
磁懸浮椅底部磁能單元散發出柔和的環形光紋,很吸睛。
隻是沒人會注意他的座椅與亨利埃塔親王的座椅有無不同,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起初很詫異,很疑惑,最後或變成了然,或變成冷笑,或變成陰沉。
他有一張行將就木的臉,還有風燭般不時顫栗的手腳。
到他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有老眼昏花,思維混亂與健忘囉嗦的毛病,久而久之會讓人心煩,令小輩討厭與輕視。
然而,他不同,沒人會輕視他,包括圖拉蒙,也包括吉爾科特。
到場的王室成員全部站起身,迎接他的到來。
會場角落裏響起竊竊私語。
沒人想到他會到場,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從吉爾科特與圖拉蒙的臉上可以很容易看出,他們都沒有得到消息,不知道這位早就不理政事,逗鳥為樂的老親王會參加今天的聯合議事會。
阿爾納西——亨利埃塔親王的伯父,國王陛下的叔祖。
他消失在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政壇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但沒有人會忘記他這個人,隻是很少提起罷了。
當年亨利埃塔出任攝政王,輔佐讚歌威爾處理朝政的提議正是他提出,同樣是他力排眾議,用自身威望壓服那些老臣,扶亨利埃塔上位。
按道理講,他是亨利埃塔的恩人,雙方關係必定極好。
一開始的確如此,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亨利埃塔在國內勢力日漸壯大,偏偏又穩坐攝政王寶座不肯下台,以致政治上日趨成熟的讚歌威爾無法放開手腳,行使王權。
這樣的變化讓阿爾納西與亨利埃塔的關係日益疏遠,直至反目成仇。
當年的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政壇老派勢力與新派勢力並沒有明顯的界線,因為阿爾納西高高在上,如同一座巨嶽,用他的威望鎮住雙方。
其實他提議亨利埃塔擔任攝政王並不是如當年風傳那樣,是要扶植親王勢力壓製新君,甚至取而代之,而是真正出於為讚歌威爾考慮,利用亨利埃塔的政治手腕分化、打壓那些有不臣之心的領主,比如特裏帕蒂的父親,比如與索隆帝國接壤地區的魯爾斯大公。
他認為亨利埃塔出身王族,又是讚歌威爾的親叔叔,且精明能幹,一定能夠輔佐好新君,安然度過那一段艱難時期。
當年他的侄兒,也就是讚歌威爾的父親主政後期,因為身體方麵的疾病,疏於打理朝政,偏偏又不放心交給別人去打理,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信不過,這樣的做法搞得國家局勢混沌不堪,朝堂上山頭林立,朋黨橫行,久而久之自然催生出一群別有二心的臣子。
先王死後,讚歌威爾在一群王族老人扶持下繼任大寶,然而由於曆練不足,缺乏從政經驗與足夠的聲望,並不足以壓服各路諸侯。
因為圖蘭克斯聯合王國內部形勢不似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那樣,皇族掌握著大半江山,奧利波德家族真正擁有的領地不到國土麵積40%,難以對邊疆諸侯,尤其是抱團的大貴族們形成強有力的威懾。
經過多方麵考慮,阿爾納西決定扶植最具政治頭腦的亨利埃塔成為攝政王,協助讚歌威爾處理政務,結束整個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政壇的混亂狀況。
事實證明他很有眼光,亨利埃塔依靠多年積攢的人脈與種種手段,令國家形式好轉,一步一步走上正軌。
當然,為抵抗王族的種種舉措,那些領主們也做出許多努力,其中便包含上麵提到的一種風傳-——阿爾納西扶植亨利埃塔成為攝政王是要借助王國政治危機,取讚歌威爾而代之。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亨利埃塔的勢力開始膨脹,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開始表現出對王權的不敬與怠慢。
當那些風言風語傳入讚歌威爾耳朵裏,這位心有城府,且胸懷大誌,偏偏隻能像剛過門的小媳婦那樣,小心翼翼揣摩婆婆、少婆婆心思行事的新君,難免心生怨恨,視那二人為眼中釘肉中刺。
幾年後,亨利埃塔利用各種政治手段化解掉王國內部朋黨橫行亂象,卻並不打算功成身退,而是形成一個以他為首的政治勢力,公然無視阿爾納西與讚歌威爾。
於是,阿爾納西大怒,與亨利埃塔徹底決裂。
然而,讚歌威爾與阿爾納西並沒有因此變得更親密,因為在當了許多年小媳婦的國王陛下看來,阿爾納西與亨利埃塔的反目成仇無異於狗咬狗。
他表麵上與阿爾納西親近,實際卻在二人中間打太極,激化雙方的矛盾,他則坐山觀虎鬥,等待坐收漁利的機會。
阿爾納西不知道他所擁護的新王跟自己親近另有目的,還以為讚歌威爾跟他是一條心。
直到後來,他與亨利埃塔間的矛盾徹底爆發,形成一場波及大半個國家的政治風暴。
這場風暴起始於一場武裝政變-——攝政王暗中策劃,目標正是他本人的武裝政變。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自編自導自演的苦肉計,用來作為清剿阿爾納西所屬勢力集團的借口。
過程無所謂,最終的結果是亨利埃塔大勝,阿爾納西慘敗。
當然,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亨利埃塔勢大是一方麵原因,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讚歌威爾的出賣與落井下石。
當阿爾納西回過神的時候,他所領導的勢力集團在亨利埃塔的衝擊下轟然崩潰,殘餘人馬則被讚歌威爾收攏,形成新派勢力雛形。
阿爾納西一敗塗地,徹底淪為孤家寡人。
亨利埃塔念及舊情,沒有對他與其後人動手。
阿爾納西是笑著離開王都的,不是苦笑,也不是落寞的笑,更非嘲笑自己。
隻有極少數人知道他為什麽笑,不錯,是因為讚歌威爾。
國王陛下終於走向成熟,變成一個合格的君主,盡管對於他而言很殘酷,隻是政治一向如此,用他的失敗換來國王陛下的覺醒,這筆買賣很值。
他很欣慰。
還有一些淡淡的無奈與傷感。
因為亨利埃塔與讚歌威爾之間隻能有一個勝者,就像他的遭遇一樣。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在一次又一次輪回中蹣跚向前。
他離去時曾說過,再不踏足官場,再不輕言政治。
然而今時今日,他卻再一次踏足王都,走進哈爾王宮最為恢弘的聯合議事會場。此情此景,如何不叫人動容,如何不叫人疑惑,如何不叫人感慨。
“他……難道要食言嗎?”
一些腦筋不怎麽靈光的人這樣想著,直到阿爾納西走過主席台,走過大貴族所在的核心區,走到會場最角落的休息區,屏退身邊侍從,人們才反應過來。
他要當一名見證者。
見證這場持續20多年的政治鬥爭走向終結。
它始於他,起碼結束的一幕,也要有他的身影。
所以,他才拚命與死神抗爭,努力讓自己活著,在病榻與輪椅苦熬這麽多年,為的就是今天,為的就是讓這個輪回圓滿。
為一個句號,他等了近20年。
20年前,他被自己的侄子鬥倒,今天,亨利埃塔也將被自己的侄子鬥倒。
吉爾科特望著角落裏那位老人的身影,表情很複雜。
老派勢力的成員們原本不好看的臉,又續上一層厚厚的霾。
那個叫做唐方的家夥,可把他們害苦了。
時間繼續前行,安靜繼續發酵。
亨利埃塔終於現身,同往常一樣,坐著那台磁懸浮椅,拿著一把看起來非常雞肋的拐杖由王族專屬通道走出。
梅洛爾走在他背後,筆挺的西裝讓他顯得年輕許多。再後麵是另外2名親王,同吉爾科特一樣,都是老派勢力的代表人物。
磁懸浮椅飄向主席台,在這個過程中,亨利埃塔瞟見角落裏的阿爾納西,身體微顫,發出一聲輕咳。
後麵三人也發現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平靜的臉上出現些許波動。
梅洛爾望見圖拉蒙唇邊的笑,跟著冷然一笑,想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連黃土埋到頭皮的家夥也竄出來喘了幾口人氣。
當年亨利埃塔顧念舊情,沒有把阿爾納西一脈的王族成員趕盡殺絕,今天他們卻變成看客,來觀賞這場沒有硝煙,卻關係千萬人性命的鬥爭。
亨利埃塔衝角落裏的人影點點頭,如意料那般,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磁懸浮椅繼續前行,最終停在主席台,緩緩落下。
梅洛爾坐在吉爾科特旁邊,二人對望一眼,眼睛裏迸射出少許火花。
吉爾科特完全可以與他們一起入場,但是他沒有,因為在對待唐方的問題上,他跟亨利埃塔鬧得有點不愉快。
他說亨利埃塔過於嬌慣那個小子,如今惹火燒身,麵臨滅頂之災。
亨利埃塔說,火本來就在那裏。
吉爾科特氣不過,索性提前來到會場。
這樣的事情外人不可能知道,就像讚歌威爾答應阿爾納西的入場請求,都隻是整個會議的小插曲。
亨利埃塔的到場令老派勢力成員心頭稍安,臉上陰沉的表情略微緩和了一些。新派勢力的人也變得不再輕佻。
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因為唐方的緣故處於絕對劣勢,亨利埃塔擔任攝政王20多年來在政壇累積的威望,深深影響著在場每一個人。
圖拉蒙不得不承認,他很強大,哪怕已經垂垂老矣,依然很強大。
那是一種心靈上的強大,而不是單純的武勇。
瑟維斯掏出一方手帕點掉唇角一滴水漬,望著坐滿人的會場,眉宇間噙著一絲不耐。
他討厭人多的地方,討厭密不透風的環境,更討厭前方那道讓人感覺壓抑的傴僂背影。
讚歌威爾從王族專屬通道走進會場,他的腳步很輕,像風吹拂柳葉。
沙……沙……沙沙……
王袍在地麵拖行,腰間的長劍輕輕搖晃,但是他的雙肩穩如鐵鑄。
無數雙眼睛盯在他的身體。
有些人敢看他的臉,有些人不敢。
敢看的人覺得還是那張臉,單調、枯燥、沒有任何感**彩,比一台機器人更加冰冷。
亨利埃塔扣緊手裏的拐,眼皮抖了一下。
梅洛爾一臉疑惑的表情。
老人說:“他笑了。”
“誰?”
下一秒,梅洛爾掃過那張堅冰般的臉龐,眼中疑惑更濃。
還是那張臉,一成不變的臉,在某些場合下會讓人覺得那是一具沒有生氣的僵屍。
亨利埃塔搖搖頭,沒有多做解釋。
讚歌威爾走上主席台,遙望一眼角落裏的阿爾納西,又衝不遠處亨利埃塔、梅洛爾、吉爾科特幾人點點頭,坐上那張最為高大的王座。
他的4個兄弟分列左右。
領主們向著主席台行禮,落座,然後是那些大臣。
會場的竊竊私語消失不見,隻剩衣袂碰撞的聲音。
沒有奏樂,也沒有什麽多餘儀式,更沒有激勵人心的開場白,自然也談不上如雷掌聲。
讚歌威爾隻是淡淡說道:“開始吧。”
很簡單的三個字,很平靜的語氣,就像他的臉一樣,不含任何感**彩。
會場變得愈安靜,連零星的咳嗽聲也消失無蹤。
讚歌威爾身邊一位親王起身走向會場中央的發言台。
泰倫?奧利波德,國王陛下的親弟弟,同圖拉蒙一樣,在讚歌威爾心裏有極重分量。
圖拉蒙平素混跡邊區,泰倫則坐鎮“克哈諾斯”,主管國防事務。
如果說唐方在“阿拉黛爾”幹的事情存在爭議,那他在“喬治亞”對貴族的清洗便稱得上赤裸裸的侵略,作為國防大臣,他是最有資格提出發兵倡議的人。
沒人意外他會第一個發言,不管是老派勢力、新派勢力,還是騎牆派,全都平靜地望著他登台,望著他整肅軍裝,然後用雄渾有力的聲音說出那些話——那些讓人毫不意外的話。
“想必日前發生在‘喬治亞’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聞,特裏帕蒂公爵所在辛格家族極其附庸,被唐方以非常殘忍的方式殺死,生還者寥寥無幾。”
“我相信,在座很多人與那些死難者是朋友,甚至有親緣關係。而今,他們就那樣悲慘地死去,有些人曝屍荒野,被野狼啃咬、撕扯,成為塗著斑駁鮮血的碎骨與令人作嘔的腐肉,有些人連殘骸都沒有留下。”
“他們曾經是我們的同事,朋友,親人,但是現在,全部成為冥河邊徘徊的亡魂,被怨恨與悲傷吞噬,哀嚎著,遊蕩著……”
他稍微停頓一下,似乎覺得這樣的煽情有些不當,因為在場之人多數都是從政多年的老人,早就對這種把戲司空見慣,或者說駕輕就熟,很難從感情方麵引起他們的共鳴。
這是一種悲哀。
如果說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是有感情,那麽,要想成為一個合格的政客,首先要學會壓抑感情。
沒有感情就沒有弱點,沒有弱點才能存活更久,活的越久才有機會獲得更大權柄。
就像他剛才說的話,字裏行間透出濃濃感傷,但那種感傷並非來自內心,而是源於理性思維,源於客觀需要。
他用理性駕馭感性,以煽動別人的情感,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這是一種欺騙,很無恥。
可笑的是,泰倫忘記對麵坐著一群什麽人,不……或許用“人”這個詞來形容是一種褻瀆。
在場的政客絕大多數精於此道,所以,他不僅無恥,還很愚蠢。
好在親王殿下醒悟的很及時,不再即興發揮,而是按照秘書事先寫好的範本組織語言。
“唐方在‘阿拉黛爾’與‘喬治亞’的所作所為充分說明了一件事,他根本不會將我們的貴族身份放在眼裏,完全無視那些看得見與看不見的規則。”
“他來自星盟,卻比星盟那些狗屁理念更可惡。”
“關鍵是他擁有強大的生體戰艦,就像一把高懸頭頂的達摩利斯之劍,隨時都有斬下的可能。”
“以前他在星盟,如今,他來到圖蘭克斯,擅自插手‘阿拉黛爾’內政,在‘艾蒂亞’傳播星盟民主、自由、人權至上的顛覆性理念,破壞社會和諧,秩序穩定。”
“他儼然已經把自己當成‘阿拉黛爾’半個主人……或許在不遠的將來,發生在啟明星藥業身上的事情將重新上演——把‘阿拉黛爾’占為己有。”
“當然,他應該不會那麽直接,想必會扶植一個代理人,比如巴菲爾,比如卡特?博那羅蒂。”
“如果讓‘阿拉黛爾’成為一個國中之國,那就像一顆潛藏在人體內的毒瘤,終有一日會動搖王國根基。”
“從‘喬治亞’大屠殺來看,他是一個對貴族懷有嚴重偏見的人,如果讓他在王國站穩腳跟,獲得足夠的資源繼續壯大生體戰艦集群,未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夠想到。”
“這是赤LUOLUO的入侵,是對圖蘭克斯聯合王國主權的踐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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