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月上西樓
湖心島頗大,成橢圓形。將泥沱湖,一分為二。兩片湖水,東西相連,恰如兩輪半月,拱衛著湖心島。湖心島上,原是一處道觀,亭台樓閣,修建的甚是雅致。綠樹連蔭、小徑幽深。
如今被王世元占據,一通大改,變成了山寨。整個山寨,以道觀前後,分為兩個部分。觀前一片演武場,場地闊大,足有百畝。四周皆是軍帳,駐紮著不少寨兵。
觀後一座矮山,山上,修建著連片的屋舍。寨兵的家眷,都住在這裏。各家的門前,都有一塊菜地,種些蔬菜瓜果。不少的小孩子,跑來跑去,甚是歡快。不像匪寨,倒像是一處村莊。
湖邊兒上,隻有一條大船。剛接了於飛等人,現今停在那裏。其餘的大船,根本不見蹤影。於飛等人隨著寨兵,一路往道觀後走。沿途警哨密布,林子裏,更藏著暗哨。
突的,一陣笛聲傳來。聲音清越、曲調婉轉,煞是好聽。於飛轉頭看去。隻見道觀西邊兒,把頭兒一座樓閣。有笛聲傳出,卻看不見人影。樓閣的窗戶,垂著白色的窗簾,隨風飄動。
此時,一輪彎月,正掛在樓角。
王世元很高興,設宴款待王元。宴席露天而設,火堆上,架著整隻的羊,香味撲鼻。王元等人,與山寨大多相識。如今見到,自是一番熱鬧。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意。
於飛啃著一塊肉,悄悄打量王世元。王世元身材瘦小、頭發花白,看上去五十多歲。最奇特之處,卻是一雙眼睛,竟出奇的大。好似魚眼一般,向外突著。與王元說笑,聲如洪鍾。
這些時日,王世元很是苦悶。本打算帶手下兒郎,跟隨趙宗詠,搏一世富貴。誰知,就像六月的雨,來時倒是猛烈,霹雷閃電、地動山搖。隻一轉眼,煙消雲散,萬事皆休。
泥沱湖水寨,最多時,聚集著上萬人。三山五嶽、兩水漕幫,無不相投,赫然綠林魁首,聲勢一時無兩。但是,隨著趙宗詠失蹤,綠林勢力頃刻瓦解。各有心腸、四散而走。
泥沱寨,隻剩下一片狼藉。而且,時刻提防官軍。泥沱寨殺官造反,裹起巨大聲勢。等朝廷緩過手,怎麽可能放過?清剿泥沱寨,隻是遲早之事。小小一座水寨,如何抗衡朝廷?
如今,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王世元酒喝的不少,有些醉意。突地,人沉默下來,盯著西邊閣樓,深深看了半晌。搖搖頭,長歎一聲,意興闌珊。端起一碗酒,直直灌進嘴裏。捋一把胡須,長長吐出一口酒氣。
“大哥,那是阿芷?”王元問道。
他來過泥沱湖,與王世元莫逆。有一些事,他知道。
“唉,把自己鎖在西樓,不肯下來。”王世元歎氣。
說起來,這件事,也是奇巧無比。
王世元曾在登州水軍,因得罪上官,一門老小被殺絕,隻他一人跳入海中逃走。王世元再未娶親,到老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今年春上,他有事去京城,卻無意間,救下一名女子。
那女子名叫阿芷,為情所困,投河自盡。正叫王世元遇到,一個猛子紮下去,將人從汴河救起。女子死了一場,想是心結解開,也不再求死,感念王世元救命之恩,認為義父。
王世元如獲至寶,視為己出。帶著阿芷,回到泥沱寨。
哪料到,阿芷與趙宗詠,竟是舊識。
阿芷色藝雙絕,乃是東京城中,翠雲樓花魁。機緣巧合,讓阿芷遇上趙宗詠。趙宗詠玉樹臨風、風流倜儻,阿芷生出愛慕。
來來往往,一顆芳心,早已托付情郎。
但她身份低賤,卻入不得王府。被贖了身,養在外宅。偏生世事無常,汝南王府謀逆,一夜間灰飛煙滅。所幸,阿芷不在王府,沒有受到牽連,逃脫了性命。
她隻當王府中人,已是全部被誅。心念俱灰,投河自盡。
無巧不巧,她來到泥沱寨,竟遇見情郎。
二人相見,恍如隔世。鶼鰈情濃,再續前緣。
然而,好景不長。趙宗詠失蹤,又丟下了阿芷。
這次,阿芷沒有尋死。把自己關在西樓,彈琴品笛、作歌起舞,卻再不肯下樓。無白無黑,一時哭,一時笑。
王世元心疼不已,卻是無能勸慰。幹著急,沒辦法。
忽然一陣歌聲,隨風飄來。鬧酒的一幫人,霎時安靜下來。端著酒碗,支棱著耳朵,聽的甚是入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聽到這首詞,於飛一陣恍惚。辛老爺子的名篇,因為他,提前出現在大宋。靜靜的聽著,不由站起身,向著閣樓走近。樓中女子,歌喉婉轉,音色絕佳,演繹這首詞,令人神往。
歌聲倏止,一個白衣女子,立在閣樓窗邊。
女子仰起頭,看著天上彎月。
下一瞬,她縱身而起,撲出了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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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飛一驚而起,天魔步踏出,身形直如幻影。女子還未落地,已經被他一把抱住。順勢一個旋轉,輕輕落下地。再看懷中女子,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已經暈了過去。
直至此刻,才傳來驚呼聲。王世元扔了酒碗,三步兩步,已經跨了過來。嘴裏驚叫著,“阿芷,阿芷,怎的這般傻啊。”
“王寨主莫擔心,隻是暈過去,不礙事。”
王世元接過阿芷,抱在懷裏,一疊聲道謝。
“多謝,多謝。救命大恩,某記下了。”他擔心阿芷,匆匆說罷,向宅院裏走去。邊走邊吼道,“快去,找王瘸子來。”
發生了這事,宴席自然無法繼續,各自散去。有管事領著,安排王元等人暫時住下。後邊的行動,是繼續呢,還是等等?一時間都沒了主意。大家夥兒的目光,都看向了於飛。
於飛有些撓頭,這事兒倉促。驟見女子跳樓,於飛下意識撲出救人。救人不為錯,於飛不後悔。隻是人家女兒昏迷,正忙著救治。此時發動攻擊,未免趁人之危,總覺得不太地道。
但從兵法來說,敵方心慌意亂,正是突襲良機。
於飛猶豫難決,沉吟不語。猛然發現,自己像個壞人。
而且不止一次,總是扮演壞人。
曾經,潛入黑虎山寨,卻見到鄒七姐。石彪子兩口子,恩恩愛愛、與世無爭。自己好端端殺出,一掌打傷石彪子。若不是西軍故人,最後解除了敵意,於飛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就像此時,人家女兒為情所困、尋死覓活,老父心疼不已,正忙著救治。自己偏要殺出來,再毀了他們家,豈不是壞人?
“我怎的,像個壞人?”心中所想,不由念叨出聲。
“啊?”王元幾人,麵麵相覷。這位小殿下,莫不是心軟了?王元湊上前,小聲說道,“公子,要不,先和王世元談談?”
“如何談?”於飛問道。
“在下先探探口風,或許,他肯接受招安。”
於飛沉吟不語,這番試探,是有風險的。若肯接受招安,自然萬事大吉。若不肯,豈會留他們再住?即便讓住下,也定是百般警惕。他們再要突襲,可就增加了難度。
思忖片刻,於飛說道,“我與你一起去。”
於飛有了決斷,跟著王元一起。若談成,一切好說。若不成,立即動手,將之擒拿。到時,以王世元為質,控製住泥沱寨。若有寨兵反抗,自然再不會容情。
他要跟著去,是擔心王元的武藝。萬一不敵王世元,豈不是鬧了笑話?算計的再巧妙,打不過人家,一切白費。
剛要動身出屋,門外傳來話聲。
“王元兄弟,可歇息了?”王世元找上門來。
“大哥怎的來了?快請進。”王元忙出門招呼。不一時,引著王世元進屋。於飛等人不及避讓,忙抱拳見禮。
“哥哥來的不巧,打擾幾位說事?”王世元一看,屋裏坐著四五人,像是正談事情,腳下不由一頓。
“哪有什麽正事。”王元一個哈哈,請王世元坐下。其餘幾人施禮告退出去。於飛留了下來,就在王元身邊站著。
“小兄弟如何稱呼?老夫要好好的感謝。”
“在下姓種名玉昆,在西軍效力。”於飛不打算繞圈子,單刀直入,報了自己姓名。既然進了屋,談不成,那就別出去了。
王世元騰的跳起,雙眼瞪著於飛,難以置信。
種玉昆之名,天下皆知。王世元不久前,還在與西軍作戰,怎會不知種玉昆?雖未見過麵,但白馬銀槍,早已如雷貫耳。
“種小將軍,果然好膽色。”王世元緩過神,冷冷讚道。
“在下來意,想必寨主盡知。”於飛說道,“聽王元說,寨主為人俠義,從不害民。雖在草莽,卻身心持正。種某欽佩不已,故來相招。渴盼寨主,將一身本事,為國為民所用。”
“王某殺官造反,朝廷容的下?”王世元冷笑。
“種某既來,前罪當然赦免。”於飛說道。
“你做得了主?”王世元心動,卻不敢相信。大宋軍武啥樣,他一清二楚。招安這等事,什麽時候,能輪到武將做主?即便種玉昆名聲不小,怕也是身在人下,聽命行事而已。
“大哥,莫再猶豫,都使做的了主。”王元急道。王世元不知於飛身份,他可是心知肚明。奈何於飛不露,他不敢說破。
“王寨主若受招安,可歸於種某麾下,建立水營。水寨內一應寨兵,隻要沒有沾染百姓鮮血,全數入營,仍由寨主統領。”
“當真?”王世元驚詫不已。
曆來受招安,哪有這好事?麾下人馬,無不拆的七零八落。即便頭領授官,也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根本不受重用。除了混一口飯吃,別無他用。如今的禁軍,可不就是混吃等死?
王世元心中糾結,臉色陰晴不定。
正這時,門外一聲喚,“義父。”
阿芷闖進屋來,一眼就看向於飛。她本無大礙,隻是望月思人,一時迷了心竅。縱身跳下閣樓,暈了過去。等蘇醒過來,已是啥事沒有。生死之際又走一回,心神反變得清明。
王世元見她無恙,趕來感謝於飛。阿芷得知被人所救,再躺不下去,讓侍女陪著,也來感謝救命之恩。到了門外,正聽見說話。遂站下等著,卻是越聽越驚,那聲音似曾聽過。
秦紅英曾藏身翠雲樓,對阿芷多有照拂。陳景元去找秦紅英,也常帶著於飛。阿芷不止一次,見過於飛。
她習歌練曲,對聲音極敏感,於飛說話的強調,自然能記住。此時聽來,卻不敢相信。因此急急闖進屋來,一眼看向於飛。
“殿下,果然是你?”阿芷驚喜叫道。
“你是?阿芷?”於飛略一愣神兒,倏地記起。
“殿下,還記得阿芷?”阿芷突的哭出聲。
一旁的王世元,早已經傻眼,愣愣回不過神。
殿下?哪裏的殿下?想破頭,他也想不出。
明明是種玉昆,怎的又成了殿下?竟然,與阿芷相識?聽著話音兒,很是熟悉,可不是敷衍的交情。
“義父,快答應啊。”阿芷扯住王世元,急急說道,“打虎殿下的承諾,定然說到做到,義父莫再猶豫。”
“他是打虎殿下?”王世元大驚失色。
“大哥,還猶豫什麽?”王元一聲大喝。
王世元驚楞抬頭,看向於飛,心神激蕩,嘴唇哆哆嗦嗦,卻是說不出話。好半晌,一步跨前,撲通跪倒在地,涕淚橫流。
“罪民王世元,拜見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