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章
不怪蘇青霓不記得,她入宮之後,隻在廟見拜謁皇室列祖列宗時,才匆匆見過永嘉帝一麵,可仔細數來,那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能記得永嘉帝才有鬼。
上輩子後幾十年,蘇青霓隻在畫像上頭看見過永嘉帝,宮裏的畫師也是奇怪,總愛把人往圓處畫,曆代皇帝的畫像都是差不多的,從大楚的開國□□高皇帝開始,一水兒的圓頭圓臉圓身子。
這樣在潛移默化中就給了蘇青霓一種錯覺,永嘉帝好似是個胖子,如今見到了真人,她心裏猛然鬆了一口氣,好在,不是真的胖子。
緊接著,一點疑惑便止不住地冒了出來。
這位永嘉帝如今穿了一身太監衣裳,是想做什麽?
蘇青霓起初是覺得這個太監行徑古怪,十分蹊蹺,她想起上輩子乾清宮那場大火,燒得不明不白,查來查去,連縱火之人都未找到,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直到如今,蘇青霓仍舊清清楚楚記得,乾清宮裏沒有這樣一個身懷武藝的太監,若是有,刑部在調查的時候早就將他揪出來了。
若是沒有,那他今夜來乾清宮就更加可疑了。
蘇青霓豈能容他跑掉?於是這一歪打正著,卻沒想到竟抓到了一條大魚。
她打量著麵前的永嘉帝,心中默念道,沒錯,還真是一條大魚。
直到此時,蘇青霓才醒悟過來,若當年發生的事情與今日如出一轍,那麽早在乾清宮起火之前,永嘉帝就已經悄悄換了太監的衣服跑了,不定這把火都是他放的。
也就是,她那個短命鬼夫君,根本就沒有死!那具扒拉出來的屍骨,也根本不是永嘉帝的,那麽問題來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嗬!蘇青霓想,這可真是有趣了。
……
坤寧宮的東暖閣。
因著今日大喜,宮裏頭處處點著紅燈籠,殿內也是紅燭高燃,甚是喜慶,屋子裏燒著地龍,溫暖如春,蘇青霓坐在軟榻邊,除去了鞋襪,露出雪白的腿,隻是腳踝的位置泛紅,還高高腫了起來,好似一個發麵饅頭,甚是可怕。
碧棠蘸了藥油往上麵塗,劇痛傳來,蘇青霓嘶地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縮了縮腿。
碧棠連忙住了手,擔憂道:“疼了?”
“無事,”蘇青霓道:“你繼續塗。”
旁邊端著藥的嬤嬤插嘴道:“皇後娘娘,這傷看起來嚴重得很,不然奴婢還是去叫太醫來吧。”
蘇青霓擺了擺手,道:“今太晚了,不便麻煩太醫,等明日再。”
她又不傻,哪有帝後大婚的日子,當晚就宣太醫的道理,太晦氣。
那嬤嬤還在勸道:“可娘娘這傷勢……今夜如何服侍皇上?”
蘇青霓才想起這一茬,愣了愣,遲疑道:“可本宮服侍皇上,又用不上腿。”
不就是往床上一躺麽?
嬤嬤欲言又止,止而欲言,最後委婉地措辭道:“可娘娘……也要動的啊。”
一旁的碧棠倏然垂了頭,一張臉紅得仿佛要滴血一般,反倒是蘇青霓十分從容,她覺得自己在宮裏活了這麽多年,什麽風浪沒見過?遂很是大方地道:“皇上動就行了。”
嬤嬤:……
這回她是徹底沒話了,帝後兩人關起門的房裏事,她一個宮人也不能插什麽嘴。
倒是碧棠抬起頭悄悄看了蘇青霓一眼,她穿著大紅的喜服,襯得麵如凝脂,色若春花,斜斜地倚靠在軟榻邊,一雙眸子微垂,長長的睫羽在燭光下投落兩彎清淺的影子,掩住了眼底的情緒,叫人看不清楚她在想什麽。
碧棠總覺得今日的姐看起來有些不太一樣了,但是具體哪裏不一樣,她又不上來,隻好低頭繼續塗藥。
藥還未塗好,門外便傳來了通報聲,緊接著,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在宮人們的簇擁下,挾裹著深冬的寒氣,踏入殿內,是永嘉帝來了。
碧棠與一屋子的宮婢嬤嬤們齊齊跪了下去,永嘉帝已到了軟榻邊站定,深眸中沒什麽情緒,居高臨下地盯著榻上的蘇青霓,目光滑過她的臉,最後在腳踝處落定。
蘇青霓的褲腿還沒放下去,露著潔白如玉的腿,足弓纖細優美,腳趾圓潤,好似被工匠精心打磨過的玉石一般,隻是腳踝位置紅腫了一大圈,瞧著甚是可憐。
她伸手放下了褲腿,然後扶著軟榻起身,慢吞吞地拜了下去:“臣妾拜見皇上。”
殿內空氣寂靜,蘇青霓跪在地上,過了一會,才等來帝王的聲音,嗓音清冷,讓人不禁想起枝頭覆蓋的冰雪,有點兒冷:“平身。”
碧棠連忙扶起蘇青霓,但永嘉帝沒叫她坐,她也隻能先站著,蘇青霓垂著眼,看見對麵帝王身上的絳色冕服,上麵以金線繡著十二紋章,腰間緊扣的玉鉤在燭光下折射出溫潤的光澤,不像它的主人。
隻見了一麵,蘇青霓便覺得他是冷的,從骨子裏由內而外散發著冷漠的意味,像一尊沒什麽人氣的玉像,好看是好看,就是不能摸,怕凍手。
這麽想著,不知為何,她腦中不期然又閃過一點翠色的影子來,是那一根被削去枝葉的竹竿。
蘇青霓正漫無邊際地走著神,忽聽一名女子聲音道:“皇上,皇後娘娘,這邊請。”
她抬眼一看,卻是一名內侍女官站在酒案邊,正對她含笑示意,永嘉帝楚洵已舉步過去了,蘇青霓腳踝傷了,隻好在碧棠和嬤嬤的攙扶下,一點一點地挪了過去。
她的動作極慢,坐下來時,額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意來,楚洵雖然冷淡,但是耐性卻很足,什麽也沒,也未表現出煩躁之意,隻靜靜坐著。
桌案上擺著一壺酒,兩隻金酒樽,酒樽之間以彩線相互纏繞著,兩副鑲金象牙筷子,還有一碟片成了薄片的熟羊肉。
今日大典,禮儀異常繁冗,蘇青霓大約是沒吃什麽東西,這會兒看見那碟羊肉,驟然覺得腹內生出幾分饑餓來,她下意識盯著那羊肉多看了幾眼,半點沒察覺自己此刻的模樣落在了身旁人的眼裏。
那內侍女官跪在案前,拿起酒壺往杯中倒酒,恭敬道:“請皇上與皇後娘娘飲酒。”
蘇青霓端起酒杯,不自覺又看了那羊肉一眼,心道,喝酒之前,不必先墊墊肚子麽?
她上輩子未曾來得及行合巹禮,自是不知道這些規矩的,一連被女官勸飲了三杯酒,蘇青霓有些酒勁上頭,臉頰浮現緋色,麵若塗脂,眼神也有些迷茫起來。
但見那女官將筷子遞了過來,蘇青霓的酒意一下散了大半,心,來了,可算能吃上了。
她雖有些醉意,但是仍舊表現得十分矜持,先是看那女官一眼,見她示意自己夾肉,蘇青霓這才照做,夾了一片羊肉,優雅地送入口中。
羊肉三分肥,七分瘦,被仔細炙烤過,外脆內嫩,咀嚼起來嚓嚓作響,香氣四溢,隻是大約放久了些,有點涼。
蘇青霓心道,下回可以吩咐禦膳房做一道烤羊肉,再燙上一壺酒,一邊賞著雪,這樣熱乎乎的吃起來才香。
這麽想著,一抬眼,卻見對麵跪著的女官正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眼中閃過驚慌之意,顯然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蘇青霓覺得奇怪,又去看身旁的楚洵,隻見他修長的手指鬆鬆拿著象牙筷子,筷子上還夾了一片羊肉,那架勢……好像要送到她麵前來?
蘇青霓正懵然間,便見那女官焦急地擺手,聲而急切地解釋道:“娘娘,這……饌要二人互食,謂之同牢同食,同尊同卑。”
蘇青霓:……
她立即便反應過來,從容道:“本宮隻是嚐一下而已,並不影響合巹禮。”
大約是因為她的神態委實太過淡定,那女官都愣了,仔細一想,倒也沒不能先吃一片,再者,那羊肉也還夠,便猶豫著道:“那,請娘娘為皇上進饌吧。”
蘇青霓便夾起一片羊肉,送到楚洵麵前,垂眸恭聲道:“皇上,請。”
楚洵的目光自她麵上掃過,爾後落在那羊肉上,忽然道:“朕不食葷。”
蘇青霓微微一怔,眉輕挑了一下,終於抬起眼來,看進了對方的眼中,那雙鳳眸深若幽潭,透著漠然之意,她有些迷惑,一時間竟看不出來這位永嘉帝是不是在針對她。
蘇青霓沒什麽反應,那跪著的女官額上都滲出了汗,險些癱坐在地,她萬萬沒想到,今晚上竟然會接連碰到這樣棘手的事情,禮部的官員教她的時候,事先可沒過皇後娘娘不懂合巹禮,皇上不食葷啊。
但是不管如何,合巹禮是一定要完成的,那女官一咬牙,叩首道:“是奴婢的疏忽,這便遣人去重換。”
於是,蘇青霓餓著肚子,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碟子羊肉片被宮人拿走,換上了一碟饅頭片,她的眼中透出幾分遺憾來。
然而一轉頭,她就對上了楚洵的目光,對方不知盯著她看了多久了,蘇青霓不由腹誹,果然是故意的,今夜撞破了他的事情,不定心裏還在記恨著,這皇帝真是家子氣,心眼隻有針尖大。
羊肉片變成了饅頭片,量還少,三筷子下去,蘇青霓不僅沒飽,反而更餓了,看見那白花花的饅頭就倒足了胃口,她索性放下了筷子。
至此,合巹禮已完成了,楚洵摒退了宮人,於是所有人都依次退出了大殿,殿門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呀聲,在這寂靜的殿內,分外突兀。
直到偌大的殿內隻剩下了兩個人,看著站在床邊的帝王,蘇青霓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既然宮人都退下了,那現在她似乎要服侍這位就寢來著。
於是,她覺得肚子更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