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完沒完
顧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裡,他終於敢放縱自己憶起故土,天水國。
那年元宵,正逢父皇的壽辰,熱熱鬧鬧的新年便像是沒有盡頭似的,宮裡日日變著花樣慶祝,今天是戲曲,明兒個看雜伎,繁華有如永不凋謝的春花。
年少時的顧旻,也曾鮮衣怒馬,不識愁滋味,不知父皇守著一方小國,必須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
天水國盛產錫礦,那可是上天最珍貴的禮物,連綿的山巒地下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礦脈。
他還記得父皇曾經帶著他去巡視礦山,採礦官帶著士兵燒篝火烤野味,地上里就會湧現閃閃發光的錫土。
天水國開採的錫礦,有些被賣到鄰近國家,和銅一起冶鍊,製成青銅武器。有些被冶鍛成酒器、燭台,成為天水國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顧旻從小就知道自己未來要治理的是一個富庶豐饒,卻兵力貧弱的國家。
沒想到他還沒成長到足以扛起父皇肩上的重擔,天水國就被東齊北月覬覦,聯手覆滅。
當時在外作戰的大將軍發現中了聲東擊西之計,領兵回防皇城,迎接他的卻是殘破的焦土,帝后雙雙殉國,年幼的太子公主下落不明。
那是多麼慘烈的一場戰役啊。
顧旻從未忘記,母后撕心裂肺地哭喊,要他帶著妹妹快走,隨即以身相殉……
黑暗中,他彷彿又聽見了馬蹄噠噠、殺聲震天,東齊北月聯軍放火燒了皇宮的慘況。
但有一個聲音卻穿透綿密如織網的惡夢,如潺潺流水洗去了戰火的煙硝味。
「喂,你說他還要昏迷多久啊?」
「.……不知道。」
「嘖嘖,三哥你這態度不行,醫術更不行,你難道不知道,男人最怕被說不行?」
「.……閉嘴,滾出去。」
「好好好,你別惱羞成怒,我就靜靜的不說話,你忙你的哈。」
「我要脫他衣裳施針,妳也要看著?」
「看就看,誰怕誰?」
「……」
顧旻虛弱地微微睜開眼,可不可以輪到他發表一點意見?
「別吵了。」他氣若遊絲地說道。
「三哥,他說你吵……」瞬間的停頓過後,耳邊響起那女人驚喜的嚷嚷,「三哥,小乞丐醒了!」
顧旻無奈地眨動眼睛,試圖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卻沒想到是一張燦爛絕美的笑靨映入眼帘。
「是妳?」顧旻蹙起眉心,開口就趕人,「妳來幹什麼?快走!」
要是讓人看到她又出現在顧府,豈不是會被戳穿脊梁骨?
他可沒那麼多條命可以拚死為她澄清。
慕榕一臉莫名,伸手在他面前晃呀晃,奇道,「你是做夢還是發神經,這是我家,你憑啥趕我走?」
顧旻一怔,掙扎著坐起,環顧四周,擺設並不陌生,但這是……慕家?
慕陽翻了個白眼,無奈道,「顧大人,你可行行好,正施針呢,別亂動成不成?」
這幾日他的初陽院都快成了交誼廳,動不動就大批人馬殺進殺出,搞得他都快精神崩潰。
罪魁禍首還不就是眼前這個又可愛又欠揍的小妹?
也不想想她是回來歸寧的,竟然讓白辰順手從宮裡把顧旻拎回來,往初陽院一扔就甩手走人。
他日日費心照料,這妹子倒好,偶爾想起就過來串串門子。偏偏她一來,幾個冷麵的護衛也會緊跟在後,弄得慕陽神經緊張,恨不得禁止慕榕出入。
重點是慕榕哪裡會聽他的?
顧旻視線往下,自己胸膛上確實扎著幾根細細的金針,他閉了閉眼,順著慕陽的攙扶重新躺下。
隨即驚悚的睜開眼睛,他此時衣衫不整,慕榕那女人在這兒做甚?
「出去。」他咬牙指著門外,「讓她出去!」
好不容易從長長的惡夢中醒來,此刻他恨不得自己繼續昏厥算了。
慕榕也沒那麼死皮賴臉,老早就坐得遠遠的,吃著朱兒給她送來的五彩琉璃糕。
前日在宮宴上她無意間吃到這款糕點,驚為天人,她家神通廣大的夫婿,以墨王妃飽受驚嚇,需要安撫脆弱的心靈為由,硬生生要走了皇帝的御廚。
當然,他沒那麼無恥,逼迫御廚將作法傳授給王府里的廚子,便讓他回宮去了。
無恥的是墨王的小妻子,歸寧住在慕家,還從王府把廚子給帶來了,天天變著花樣嘗鮮,輕鬆愜意得很。
此時聽見顧旻要趕她出門,慕榕將半塊糕點往嘴裡一塞,口齒不清地說道,「粗去就粗去,稀罕?」
天底下最好看的絕色男人就在書房裡跟慕太師下棋,她才懶得在這兒討人嫌。
努力咽下糕點,慕榕中氣十足地喊道,「小蕊!妳那不成材的哥哥醒了,快來叫他一聲哥,省得他一不小心掛了,死不瞑目還得費心超渡。」
要是留個心愿沒完成,死了會變成怨靈,陰魂不散的多恐怖哇!
慕陽與顧旻默默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無奈。
這女人到底有完沒完?
下一秒,顧旻突然後知后覺的回過神,慕榕剛剛說了什麼?
他激動地撐起身子,望向門外,小蕊正怯生生地站在那兒,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似乎還不敢跨出那一步。
要是跨過那道門檻,尊敬的顧大人就真的變成了兄長……
她從未想過這輩子會有找到親人的一天,更沒想到對她處處照顧有加的顧大人,竟然就是從小失散的親哥哥。
這種近鄉情怯的感覺,讓她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慕陽熟稔地拔掉金針,替顧旻掩好衣裳,才轉身展顏一笑,「小蕊,過來。」
眉眼間帶著促狹的笑意,調侃道,「來吧,他就是看著凶,不會咬人的。」
顧旻輕飄飄地扔過去一記冷眼,這傢伙被他家親妹子帶壞了?成天滿口胡言亂語!
「別逼她。」顧旻輕聲道,言語間流露出不自覺的溫柔,「她還不能接受也無妨……」
不管多久,他都可以等。
慕榕原本倚在門邊沒吭聲,慵懶地打了個呵欠,踱步走到小蕊面前。
「小蕊丫頭,跟妳說個事兒,妳姑且一聽。」
她眉眼帶笑,看似很不著調,事實上說出來的話也真讓顧旻一口氣差點吊不上。
「小乞丐以為他會死在宮裡,臨死前的遺言,就是讓白辰告訴妳,他對不起妳。」
意不意外?感不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