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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林紅快要下班的時候知道宋鋼受傷了,她臉色蒼白地騎著自行車匆匆回家,急切地打開屋門後,看到宋鋼彎腰側身躺在昏暗的床上,睜著眼睛無聲地看著自己。林紅關上門走到床前坐下來,伸手心疼地撫摸宋鋼的臉。宋鋼看著林紅羞愧地說:

  “我扭傷了。”


  林紅當時眼淚就下來了,她俯身抱住了宋鋼,輕聲問:“醫生怎麽說?”


  林紅動了宋鋼的身體,宋鋼疼得緊閉雙眼,這次他沒有喊叫,等到疼痛緩過來以後,他才睜開眼睛對林紅說:


  “沒去醫院。”


  “為什麽?”林紅緊張地問。


  “我扭傷了腰,”宋鋼說,“躺幾天就行了。”


  林紅搖搖頭說:“不行,一定要去醫院。”


  宋鋼苦笑一下說:“我現在不能動,過幾天再去吧。”


  宋鋼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夠下床走路,他的腰仍然無法挺直。宋鋼彎著腰,在林紅的陪同下去了一次醫院,拔了四個火罐,配了五副外傷膏藥,就花掉了十幾元錢,宋鋼心疼不已,心想再這麽下去,兩個多月掙來的搬運苦力錢,治腰傷都不夠。宋鋼沒再去醫院,他覺得扭傷和感冒一樣,治療能痊愈,不治療也能痊愈。


  宋鋼在家裏休息了兩個月以後,可以挺直身體了,他重新出門去尋找工作。那些日子,宋鋼整天用手捂著腰,步履蹣跚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到處尋找工作,可是誰會要這麽一個腰中無力的人?宋鋼迎著朝陽滿懷信心地走出家門,夕陽西下時他一臉苦笑地出現在家門口,林紅看到他的神態就知道什麽結果也沒有。林紅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好言安慰宋鋼,說隻要省吃儉用,她一個人的工資也能養活自己和宋鋼。晚上躺進了被窩,林紅就會用手輕輕撫摸宋鋼受傷的腰,告訴宋鋼,隻要有她在,不用擔心以後的事。宋鋼感動地說:

  “我對不起你。”


  這時的林紅是在強作歡笑,針織廠連續幾年效益不好,現在開始裁員了。那個煙鬼劉廠長打起了林紅的主意,幾次把林紅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以後悄聲告訴林紅,兩次裁員的名單裏都有林紅,是他用筆劃掉的,然後滿眼睛色情地盯上了林紅豐滿的胸脯。這個五十多歲的劉廠長煙齡四十年了,滿嘴的黑牙,嘴唇都是黑乎乎的,他看著林紅時一臉的淫笑,兩個下垂的眼袋像是兩顆瘤子。


  林紅在他的對麵如坐針氈,知道他的弦外之音,這個男人讓她感到陣陣惡心,隔著桌子都能聞到他渾身的煙臭,可是想到受傷在家的宋鋼已經失業了,自己不能再丟掉工作,林紅隻能微笑地坐在那裏,心裏盼望著立刻有人敲門進來。


  煙鬼劉廠長手裏晃動著一支鋼筆,說就是用這支鋼筆劃掉裁員名單裏林紅的名字。看到林紅笑而不答,煙鬼劉廠長俯身向前,悄聲說:

  “你也不說一聲謝謝?”


  林紅微笑地說一聲:“謝謝。”


  煙鬼劉廠長進一步說:“怎麽謝我?”


  林紅繼續微笑地說:“謝謝你。”


  煙鬼劉廠長用鋼筆敲打著桌子,聲東擊西地說了幾個女工的名字,她們為了不被裁掉,如何主動送上門來和他睡覺。林紅仍然微笑著,煙鬼劉廠長色迷迷地看著林紅,再次問她:

  “你打算怎麽謝我?”


  “謝謝你。”林紅還是這樣說。


  “這樣吧,”煙鬼劉廠長放下手裏的鋼筆,起身繞過桌子說,“讓我像抱妹妹一樣抱抱你吧。”


  林紅看到他繞著桌子走過來了,立刻起身走到門口,她打開屋門時微笑地對煙鬼劉廠長說:

  “我不是你妹妹。”


  林紅微笑著走出了煙鬼劉廠長的辦公室,她聽到身後劉廠長罵娘的聲音,她仍然微笑著走回自己工作的車間。可是下班後,林紅騎著老式永久牌回家時,想到煙鬼劉廠長色眯眯的眼睛和那些聲東擊西的話,心裏不由充滿了委屈。


  林紅幾次想把這些告訴宋鋼,可是看到宋鋼疲憊的神情和臉上的苦笑,她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林紅心想這時候把自己的委屈告訴宋鋼,對宋鋼隻會是雪上加霜。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宋鋼還是沒有找到工作。林紅想起李光頭來了,這時的李光頭越來越富有,手下的各類員工已經超過一千人了。有一個晚上,林紅遲疑了一會後,提醒宋鋼:

  “你去找找李光頭。”


  宋鋼低頭不語,心想當初自己絕情絕義要和李光頭一刀兩斷,現在李光頭成功了有錢了,自己再上門去哀求他,這樣的事做不出來。看到宋鋼沒有說話,林紅補充了一句:

  “他不會不管你……”


  這時宋鋼抬起頭來倔強地說:“我和他已經一刀兩斷了。”


  這一刻林紅在煙鬼劉廠長那裏遭受的委屈差一點脫口而出,可是她咬咬嘴唇還是忍住了,隨後她無奈地搖起了頭,不再說什麽。


  宋鋼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再幹重體力活了,他找不到工作,開始盤算自己做些小生意。他告訴林紅,自己尋找工作在街上走來走去時,經常看到農村來的小女孩在叫賣白玉蘭,用細鐵絲穿起來,一串兩朵五角錢,劉鎮的姑娘買下以後戴在胸前掛在辮子上,看上去很美,宋鋼說到這裏羞澀地笑了笑。宋鋼說他了解清楚了,這些白玉蘭是從苗圃買來的,平均一朵白玉蘭的成本隻有五分錢。林紅吃驚地看著宋鋼,她很難想象宋鋼這樣一個大男人挎著竹籃在大街上叫賣白玉蘭。宋鋼真誠地對林紅說:


  “讓我試試吧。”


  林紅同意了,心想就讓他試一試。宋鋼第二天一早就挎著竹籃出門了,竹籃裏放了一圈細鐵絲和一把小剪刀,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鄉下的苗圃。他買下了那些含苞待放的白玉蘭後,席地坐在苗圃的花草中間,拿出小剪刀剪去白玉蘭的枝葉,又用細鐵絲小心翼翼地將白玉蘭兩朵一組地穿起來,然後讓它們整齊地躺在竹籃裏,挎上竹籃滿臉幸福地走上了鄉間小路。


  宋鋼在陽光裏眯縫著眼睛,看著遙遠的地平線走去。他走了十多分鍾,感到自己出汗了,他擔心陽光會將這些飽滿的白玉蘭曬蔫了,他走進路旁的田地,蹲下來摘了幾片南瓜葉子,蓋在白玉蘭上麵,他仍然不放心,又到附近的池塘裏去弄些水灑在上麵。然後他放心地向前走去了,他不時低頭看一眼竹籃裏的白玉蘭,它們躲藏在寬大的南瓜葉下麵,有幾次他輕輕揭開南瓜葉看了看下麵的白玉蘭,他微笑的神態仿佛是看了一眼繈褓中的嬰兒。宋鋼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他走在寬廣田野裏纖細的小路上,經過一個池塘就要給竹籃裏的白玉蘭灑上一次水。


  宋鋼走回劉鎮時已經過了中午,他顧不上吃午飯就站到了大街上,開始出售他的白玉蘭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南瓜葉子插在竹籃的四周,於是這些白玉蘭躺在綠色包圍裏了。宋鋼挎著竹籃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微笑地看著每一個走過的人,有人注意到他竹籃裏的白玉蘭,看上一眼就走過去了。曾經有兩個姑娘將他的白玉蘭看了又看,嘴裏讚歎著說,這些白玉蘭躺在綠葉中間真是又美麗又可愛。這時候機會出現了,宋鋼仍然隻是微笑地看著那兩個姑娘。她們走開後,宋鋼後悔了,覺得自己剛才應該叫賣幾聲,那兩個姑娘可能不知道他是在賣白玉蘭。


  然後一個叫賣白玉蘭的農村小女孩走過來了,她左手挎著竹籃,她的右手拿著一串白玉蘭,一邊走著一邊喊叫:

  “賣白玉蘭啊!”


  宋鋼左手挎著竹籃跟在小女孩的後麵,他的右手也拿起了一串白玉蘭,前麵的小女孩喊叫一聲“賣白玉蘭”,後麵的宋鋼就會靦腆地跟著說一聲:

  “我也是。”


  農村小女孩見到年輕的姑娘走過來,立刻迎上去喊叫:“姐姐,買一串白玉蘭吧。”


  宋鋼也迎了上去,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也是。”


  宋鋼跟著農村小女孩走出了半條街,跟著說出了十多遍“我也是”,小女孩不高興了,她回頭生氣地對宋鋼說:


  “你不要跟著我。”


  宋鋼站住了,茫然地看著小女孩走去。這時王冰棍捧著肚子哈哈笑著走過來,王冰棍在大街上遊手好閑了一天,他看著宋鋼手裏拿著一串白玉蘭,不知道如何叫賣,隻知道跟在人家小女孩後麵說“我也是”。王冰棍肚子都笑疼了,他走上來指點宋鋼,他說:


  “你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麵……”


  “為什麽不能跟在後麵?”宋鋼說。


  “我是賣冰棍出身的,”王冰棍得意地說,“你跟在後麵,人家買了前麵的,誰還會買你後麵的?這好比是釣魚,不能兩個人站在一起釣,要分開。”


  宋鋼明白地點點頭,右手拿著白玉蘭,左手挎著竹籃向著小女孩的反方向走去。王冰棍又想起了什麽,叫住宋鋼:


  “人家小女孩見了姑娘叫‘姐姐’,你不能這麽叫,你要叫‘妹妹’。”


  宋鋼遲疑了一下說:“我叫不出口。”


  “那就別叫了,”王冰棍抹著嘴角的口水說,“反正你不能叫人家姑娘‘姐姐’,你都三十多歲了。”


  宋鋼虛心地點點頭,正要轉身走去,王冰棍又叫住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元錢遞給宋鋼說:

  “我買兩串。”


  宋鋼接過王冰棍手裏的錢,遞過去兩串白玉蘭,嘴裏連聲說著:“謝謝……”


  “你記住了,”王冰棍雙手接過兩串白玉蘭,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我王冰棍是第一個買你白玉蘭的,以後你要是做鮮花生意,我王冰棍要來入股。”


  王冰棍說著露出了一副投資銀行家的神態,得意地告訴宋鋼:“我成功地入股了破爛生意,再入股一次鮮花生意也是可以的。”


  王冰棍將兩串白玉蘭舉在嘴鼻處,一邊聞著一邊走去,他使勁地吸氣,那貪婪的樣子不像是聞花,像是在吃著兩根奶油冰棍。


  宋鋼學會了叫賣白玉蘭,雖然聲音靦腆,他還是一聲聲叫出來了。接下去他無師自通了,他知道應該站在服裝店的門口,這裏的姑娘比別處多,他沒有走進去打擾那些正在挑選衣服的姑娘,耐心地等待著她們走出來,然後遞上去白玉蘭,謙恭和文雅地說:

  “請你買一串白玉蘭。”


  宋鋼英俊的臉上有著感人的微笑,我們劉鎮的姑娘喜歡這樣的微笑,她們一個個買下了宋鋼手裏純潔的白玉蘭。有幾個姑娘認識宋鋼,知道他的腰受傷了,關心地問起了他的身體。宋鋼微笑著說腰傷痊愈了,隻是不能再幹重活。他不好意思地說:

  “所以我賣花了。”


  宋鋼挎著竹籃走遍了我們劉鎮的服裝店,他在每一個服裝店門口都要站上很長時間,每賣出一串白玉蘭,他的臉上都會出現感激的微笑。他一天沒吃東西了,也不覺得餓,一家服裝店關門打烊,他就去另一家,他忘記了時間,不知道已經很晚了。他的身影徜徉在月光和燈光裏,竹籃裏的白玉蘭一串串賣了出去,隻剩下最後一串時,最後的一家服裝店也要關門了,宋鋼轉身正要離去時,一個買下很多衣服的姑娘提著大包小包跟上來,她看中了宋鋼竹籃裏最後的白玉蘭,她拿出皮夾問宋鋼:白玉蘭多少錢?

  宋鋼低頭看看竹籃裏最後兩朵白玉蘭,充滿歉意地說:“我不舍得賣了。”


  那個姑娘疑惑地看著宋鋼說:“你不是賣花的?”


  “我是賣花的,”宋鋼不好意思地說,“這最後兩朵是留給我老婆的。”


  姑娘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她收起皮夾往外走。宋鋼跟在後麵誠懇地說:“你住在哪裏?我明天給你送過去,不收錢。”


  “不用。”姑娘頭也不回地走去了。


  宋鋼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他看到屋門敞開著,林紅站在門前的燈光裏正在眺望。她看著喜氣洋洋走來的宋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抱怨起來:

  “你去哪裏了?我都急死了。”


  宋鋼笑容滿麵地拉起林紅的手,一起走進屋子,關上門以後,宋鋼來不及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了自己一天的經曆。林紅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宋鋼如此神采飛揚了,宋鋼的左手還挎著竹籃,一邊講述著,一邊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零錢,數錢的時候還在講述著自己如何叫賣白玉蘭。數完手裏的錢,他幸福地告訴林紅,他這一天掙了二十四元五角錢,他把錢遞給林紅時說:


  “本來我可以掙二十五元的,最後的五角錢我不舍得掙了……”


  宋鋼說著從竹籃裏拿出最後的兩朵白玉蘭,放到林紅手裏,講述了那個姑娘要買下,而他怎麽不賣,他對林紅說:


  “這是給你留著的,我不舍得賣。”


  “應該賣掉,”林紅幹脆地說,“我不要什麽白玉蘭……”


  林紅看到宋鋼眼睛裏熱情的火焰一下子熄滅了,她不再往下說,取下宋鋼左手上的竹籃,讓他坐下趕緊吃飯。宋鋼這時才覺得自己餓了,他端起飯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林紅走到鏡子前,將那串白玉蘭掛在了辮子上,又將辮子放在了胸前,坐到了宋鋼身旁,她希望宋鋼能夠看見自己辮子上的白玉蘭。宋鋼沒有去看林紅的辮子,他看到的是林紅臉上幸福的笑容,他的幸福也立刻重新高漲了,再次滔滔不絕說起來,把剛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最後他感歎起來,他說沒想到這麽輕鬆的工作,掙的錢竟然和幹搬運工差不多。這時林紅假裝生氣了,她推了宋鋼一把說:


  “你看見了沒有?”


  宋鋼終於看見了林紅辮子上的兩朵白玉蘭,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了,他問林紅:“你喜歡嗎?”


  “喜歡。”林紅點點頭。


  這天晚上宋鋼美好地睡著了。聽著宋鋼均勻的呼吸,林紅覺得宋鋼很久沒有這樣安寧地進入睡眠了。林紅一直沒有睡著,她將白玉蘭放在枕頭上,呼吸著花的芬芳,感慨著宋鋼對自己的忠誠和愛,這時那個色情劉廠長帶給她的委屈也算不了什麽了。然後林紅對宋鋼的前程憂心忡忡起來,她覺得賣花這樣的工作誰也不能做一輩子,況且宋鋼這麽一個高大的男人,整天挎著竹籃叫賣白玉蘭,實在是一份沒有顏麵的工作。


  林紅的擔憂很快成為了現實,針織廠的女工七嘴八舌,一天到晚譏笑起了宋鋼,她們說從來沒有見過男人賣花的,更沒有見過宋鋼這樣高高大大的男人賣花;她們嬉笑著說,宋鋼叫賣白玉蘭的時候嗓門倒是很小,一點不像大男人,像個小姑娘那樣秀氣。她們背著林紅說,當著林紅的麵也說,說得林紅都臉紅了。林紅回到家中忍不住就要和宋鋼生氣,她讓宋鋼別再賣花了,別再丟人現眼了。倔強的宋鋼不同意,可是他叫賣白玉蘭的利潤越來越少,我們劉鎮很多的姑娘認識宋鋼,她們不是掏錢向宋鋼買花,是伸手向宋鋼要花。宋鋼不好意思拒絕,他長途跋涉去了鄉下的苗圃買了白玉蘭,又精心製作成兩朵一串,結果被這些姑娘一串串地要走了。那些在林紅麵前譏笑宋鋼的針織廠女工,見了宋鋼也大言不慚地要上一串,戴在胸前掛在辮子上,見了林紅還要笑著說:

  “這是你家宋鋼送給我的。”


  林紅聽到這樣的話,轉身走開。傍晚回到家裏,林紅見到宋鋼就發火了,她關上門壓低嗓音,發狠地說:

  “不準你再賣花了。”


  這對宋鋼來說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林紅覺得很累,吃了幾口飯就去睡了,宋鋼也吃得很少,他在桌旁坐了很久,左思右想覺得叫賣白玉蘭確實不是一條出路。他惆悵失落,剛剛有了的工作現在又沒有了。夜深人靜以後,宋鋼悄聲躺在了林紅的身旁,聽著林紅睡著以後輕微的呼吸,宋鋼心裏逐漸寧靜下來。宋鋼不知道林紅在針織廠遭受的委屈,不知道那個煙鬼劉廠長已經對林紅動手動腳了。宋鋼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看到林紅已經起床了,正在衛生間裏漱口洗臉。宋鋼趕緊下了床,穿好衣服後走了出去,他走到衛生間門口,林紅看了他一眼,滿嘴的牙膏泡沫沒有說話,宋鋼說:

  “我不再賣花了。”


  宋鋼說完猶豫了一下後走到門口,這時林紅從衛生間裏出來叫住了他,問他去哪裏。他站住腳回頭說:


  “我去找工作。”


  林紅手裏拿著毛巾說:“吃了早飯再去。”


  “不想吃。”宋鋼搖搖頭,打開了屋門。


  “別走。”


  林紅說著摸出錢塞到宋鋼的口袋裏,讓宋鋼自己上街去買吃的。林紅抬頭看到宋鋼臉上的微笑時,心裏一陣難受,不由低下了頭。宋鋼笑著拍拍林紅的背,轉身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林紅跟到門口看著宋鋼走去,仿佛宋鋼要出遠門了,林紅輕聲囑咐:


  “小心點。”


  宋鋼回過身來點點頭,接著走去了。林紅再次叫住了宋鋼,她突然懇切地說:


  “你去找找李光頭吧。”


  宋鋼怔了一下,隨即堅定地搖頭了,他說:“不找他。”


  林紅歎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倔強的丈夫在日出的光芒裏走上了大街。宋鋼開始了尋找新工作的漫漫征途,接下去的一年裏宋鋼早出晚歸,堅持不懈地尋找著掙錢的機會。他的麵容迅速憔悴,當他傍晚時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在桌前沉默地坐下來,林紅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又一次無功而返了。宋鋼滿臉的羞愧,無聲地吃過晚飯,無聲地躺到了床上,第二天的日出把他照醒時,他又滿懷信心地走出了家門。這一年裏,宋鋼找到過一些臨時的工作,比如看守大門看守倉庫的人有事要離開一天,他就去代替一天掙一天的錢;商場裏售貨的、賣電影票的、賣汽車票的、賣輪船票的有事要離開一天,他也趕緊跑去代理一天。宋鋼成了我們劉鎮的首席代理,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多份工作等待著他去代理,可是一年時間下來他的工作日還不到兩個月。


  林紅的臉色一天比一天憂鬱,她經常歎息了,有時說話也難聽了,雖然她的歎息、她說出難聽的話不是因為宋鋼,是因為那個讓她想起來就惡心的煙鬼劉廠長。可是宋鋼認為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家裏總是低垂著頭,說話也越來越少。宋鋼雖然掙的錢很少,可是他把掙到的全部上交給林紅,自己一分錢都不留。最讓他難過的就是交錢給林紅的時候,他拿出少得可憐的錢遞過去,這已經是他全部的努力了,那時的林紅總是搖搖頭,哀傷地扭過臉去,輕聲說:


  “你自己留著。”


  宋鋼聽了這話心如刀絞。宋鋼扭傷了腰兩年以後,終於在劉鎮的水泥廠找到了一份長期工作,一年十二個月都可以去上班了,如果他願意,周六和周日還可以加班。宋鋼愁眉不展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當初在永久牌自行車上的自信也回到了臉上。找到工作的宋鋼沒有回家,他激動地來到了針織廠的大門口,等待著林紅下班從裏麵走出來。當針織廠女工們騎著她們樣式新穎的自行車和電動車,還有輕騎蜂擁出來後,林紅推著他們的老式永久牌落在後麵。林紅出來時,宋鋼臉色通紅地迎了上去,低聲告訴林紅:


  “我有工作了。”


  林紅看著宋鋼興奮的神態,心裏一酸,她讓宋鋼騎車,自己像過去那樣坐在後座上,她雙手摟著宋鋼,臉貼在他的後背上。這天晚上,林紅突然發現宋鋼一下子老了很多,額頭和眼角爬滿了皺紋,以前濃密的頭發現在稀少了,她心疼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時給宋鋼的腰部做了很長時間的按摩。這個晚上兩個人像新婚之夜那樣緊緊抱在一起,過去的幸福回來了。


  那些日子宋鋼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怕自己會再次失業。宋鋼在水泥廠的工作沒人願意幹,就是往袋子裏裝水泥。雖然他戴著口罩,他每天還是要吸入大量的水泥塵埃,兩年以後他的肺徹底壞了,林紅心疼得哭了很多次。宋鋼再次失業了。他沒去醫院打針吃藥,他怕花錢。


  宋鋼重新做起了他的首席代理,肺壞了以後他十分自覺地不再睡到床上去了,他怕自己的肺病會傳染給林紅,他要求睡在沙發上。林紅不答應,說宋鋼不願意和她一起睡在床上的話,她就睡到沙發上。宋鋼沒有辦法,隻好睡在林紅的腳旁。偶爾有一份工作需要宋鋼去代理一天,宋鋼也會戴著口罩出門,他不願意把肺病傳染給其他人。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也要戴著口罩出門。宋鋼是我們劉鎮唯一四季出門都要戴口罩的人,隻要看到一個戴口罩的人在慢慢地走過來,我們劉鎮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誰了,他們說:


  “首席代理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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