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銅鏡
二月廿七辰時。
一列列的內監和宮人捧著冊寶和璽綬,乘著華蓋車來迎接唐菱進宮。
阿笙看著披上華服將要登上輦車的唐菱,兩眼忍不住淚汪汪,重重地拉住她的手,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記著以後還要做那個天真愛笑的唐菱妹妹,別再喜歡哭了。”
唐菱一邊流著眼淚點頭,一邊在侍女石香的攙扶下上了華蓋車,她不知道此去深宮,還能不能再見到阿笙。石香是她唯一帶進宮的丫鬟,雖是刻板嚴厲了些,但已經是唐菱將來與家裏唯一的關聯了。
阿笙站在她的輦車旁邊不舍地注視她遠去,揮著手大聲道:“要記得我啊!”
當唐菱的車駕在視野裏消失成一個黑點,她心酸地意識到,從此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整個荀府裏,除了文若,怕也隻有唐菱是真心關切自己的人。
正當她暗自傷心時,她看見曹操身後帶了兩個小廝出現在了府門口。他的出現無疑是她此刻最大的驚喜和安慰,阿笙抹了把眼淚,看見他吩咐那兩個小廝送了荀彧和唐思兩雙玉璧作賀禮。
隨即他直直地朝阿笙站的地方走過來,眨了眨明澈的眼睛,語氣有些故弄玄虛地道:“我此來可不僅僅為了送兩雙白璧。”
阿笙不解,但知道他必定有什麽別的意圖。
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我還特意為阿笙姑娘準備了一件禮物。”
說著,他揚起唇角,從袖子裏拿出一麵銅鏡,微笑道:“用這麵鏡子,你能看到真正的自己。”
阿笙接過這麵銅鏡,捧在手上仔細打量,銅鏡的背麵淺淺勾勒出弦月的輪廓,周圍簇擁星星的形狀,神樹的枝蔓綿延纏繞出細致入微的紋路,外麵一圈綴有半圓波浪形的線條,整麵鏡子看起來雅而不拙,玲瓏精巧。
她還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銅鏡,偏頭看向笑眯眯的他,問道:“這麵銅鏡喚作什麽?”
“這喚作星月紋鏡。”
“星月紋鏡。”她重複念了一遍這個好聽的名字,一邊把鏡子翻過來,用正麵照了照自己的臉龐。
微黃的光映出阿笙的明眸皓齒,雖是沒有一顧傾城的絕色,然而眉目如畫賞心悅目,自有一種靈動又不失矜貴端莊的美。
然而她還是覺得不滿意,總感覺自己還是不夠漂亮。如果眉毛能增之一分,眼睛能再動人一分,那一定能豔若桃李。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容貌產生懷疑,不知道為什麽,在曹操麵前,她竟然會這般不自信。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把心中一直嘀咕的抱怨脫口而出:“假如我有唐菱那麽美就好了。”
他聽見她的不滿,似乎很嚴肅地正色道:“我覺得你比她好看多了,當然僅僅是在我眼裏。”
“你這是情人眼裏——”這話一說出口,阿笙才意識到不對,趕緊把最後幾個字隱去,假裝什麽也沒說。
可真是害羞死了,他會不會覺得我一點也不矜持,把我當成是什麽隨便的女子,看不起我了?她在心底不停腹誹,努力用餘光去瞟他的臉色,怕看到他一絲一毫輕蔑的表示。
曹操其實聽得一清二楚,心下泛起笑意,他剛想順著話頭逗她,卻被一群衝進來的人給打斷了,腳步掀起一陣飛揚的塵土。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一隊侍衛。
“曹大人,大事不好!”來人一見到他,連忙跪下稟報,語氣慌張得如戰鼓擂鳴。
阿笙在一邊驚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一股強烈的不安頓時在心中翻湧,怕是要變天了。
曹操看了眼頭頂的天色,烏雲從四處圍攏過來,暮靄沉沉,悄無聲息地掩過洛陽城。
他示意手下不要慌張,冷靜地問他:“究竟出何大事?”
手下一邊抑製住氣喘,一邊伏地稟告:“張讓段珪幾個常侍趁皇帝納妃之日,尋了此理由把何進大將軍召入宮中斬首示眾。此刻皇帝和唐妃已經被張讓等人脅持出宮了,現在全洛陽都亂作了一團。”
曹操雖對十常侍的反擊早有預料,但如今何進已死,天下必定又要掀起大亂。如今隻有及時控製住局麵,才能不至於進一步墜入深淵。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旁邊驚愕的阿笙,心下已有了主意:“阿笙姑娘既然愛看傀儡戲,不妨今日也來看一場好戲。”
他一把挽住她的腰輕輕抱上馬,阿笙明白曹操要帶著她去平定亂局,自己雖是對宮裏的血腥有些害怕,但她聽見了他堅定有力的心跳聲,好像對一切都勝券在握。
她其實也很想看看,他舉重若輕的風度究竟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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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光武帝引以為傲的洛陽宮殿,此刻已赫然變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光滑的花崗岩地磚被觸目驚心的血泊浸染,漂蕩著多少宮女內監的屍體,有人死不瞑目,身首異處,一雙不甘的大眼瞪著經過的來人,傳來陣陣撲鼻的臭氣。
阿笙雖也曾經見過屍體遍地的慘烈場麵,但她仍然被驚駭得渾身發抖,隻覺一股強烈的暈眩感直往自己頭上湧,慌忙閉上雙眼不敢再看他們的恐怖死狀。
曹操一把將她摟到自己的懷裏,用衣袖遮住她的雙眼,緊緊地抱住她的身體。阿笙在他溫暖的懷抱中覺得心安了不少,耳邊傳來他內疚沉重的聲音,似乎是在為讓她受到驚嚇而自責:“我沒想到袁紹會不聽我的勸說,居然真的將宦官趕盡殺絕,還連累這麽多無辜的人。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阿笙在他懷裏緩緩地睜開眼睛,強裝鎮定地看向他:“我不怕了,快去做正事吧,免得牽連更多人。”
曹操點頭,一麵繼續輕輕地摟著她,一麵向周圍的皇宮衛士嚴辭命令:“盡數埋葬了這些屍體,將傷者送去醫館治療,再迅速把皇宮收拾得幹淨如常。”
衛士趕忙應“是”,分頭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
曹操抓緊阿笙的手奔向太後所居的長秋宮,速度快得故意讓她看不見周圍哀嚎血腥的慘象。她跑了好一會兒,隻覺這宮室樓台大得一眼望不到盡頭,她實在沒了力氣,氣喘籲籲道:“我實在跑不動了。”
“那我抱你。”他不容阿笙反應過來,一眨眼的時間就把她輕柔地攔腰抱起。
她倚在曹操的臂彎裏,控製不住地看向他的臉,一語不發。心髒卻已經在撲撲直跳,全靠艱難地壓抑才能不讓他發覺。
何太後在朱門大殿內不停地驚恐踱步,本來端整修飾過的雲鬢鳳冠被她在煩亂地扔到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瑪瑙,“嘩啦啦”地滾來滾去。
她本就是出身屠戶的粗鄙女子,如今一聲噩耗傳來,她賴以仰仗的哥哥何進被自己的得力宦官一刀砍下頭顱,親兒子皇帝還被劫持到不知哪裏去了,她恨不得拉身邊僅存的幾個宮女過來掌嘴泄憤。
“真是一群沒用的廢物,也不知養你們是幹什麽的。”
她恨恨地坐下來,一雙蛇蠍一樣凶殘的眼睛掃過那些宮女們,把她們嚇得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腦門掉出鬥大的汗珠,生怕這個脾氣粗暴的太後真會遷怒於她們。
突然,何太後看見一身玄衣的典軍校尉曹操走進宮裏來,身後還跟著一隊精兵強卒。
她頓時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連自己身為一國太後的尊貴威嚴都忘卻了,一個踉蹌地從褥子上坐起來,急切地衝到他麵前大聲問道:“孟德此來有何良策?”
曹操恭敬地再拜,身旁的阿笙見狀也向何太後拜禮,往常隻以為太後高不可攀,凡人隻能遠遠遙觀不可近視。如今看這何太後除了那一身鑲滿珠玉的華服,這心急火燎的神態似乎與那在亂軍之中絕望叫喊的婦女也沒什麽區別。
她以手掩麵,滿臉羞慚地哀聲道:“想我堂堂太後之尊,竟被幾個亂臣賊子所逼到如此地步,哀家九泉之下也難見先帝啊。”
曹操麵對著儀態盡失的太後,卻是從容不迫,沉穩氣定地站在大殿中央,高聲奏請太後:“當今之計,還請娘娘以大漢為重,前往建章殿主持國事權攝大局,以安天下百姓民望。”
“那,那我皇兒怎麽辦?他現在被那幾個忘恩負義的狗宦官不知被劫持到哪去了。”何太後還是很慌張,她帶著充滿希望的眼神看向曹操,知道此時此刻隻有這個年輕的將軍能救自己。
“臣自會派兵前去護駕,請娘娘放心,務必要讓陛下無恙回宮。”
他站在那兒就好像是一言九鼎的王侯卿相,這偌大一個天下都逃脫不開他的籌策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人不由得敬畏稱臣。
阿笙不由得看呆了。
“阿笙姑娘,我先送你回家吧。”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入神。
“啊。”她下意識地點頭,把眼光轉到地磚上,假裝自己剛才根本沒在注視他。何太後已經聽了他的勸諫去建章殿主持大局,於是阿笙問他:“那你接下來要去哪?”
他帶著她坐上駿馬,一麵似笑非笑地答道:“去我該去的地方。”
遠處旌旗蔽空,塵煙滾滾,大隊的人馬浩浩蕩蕩,打著“董”的旗號從官道上向北邙山疾馳而去。
“殺盡閹豎,誓死護駕!”幾十萬人的口號呼喊聲震天動地,如雷發聵。
阿笙突然感覺到身後的曹操明顯一滯,竟發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歎息,“天下之亂,才剛剛開始。”
她不知其意,問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的聲音帶著若有若無的顫抖,馬的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那是並州牧董卓的二十萬軍馬,打著救駕的旗號,卻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之人。何進匹夫智謀不足,袁紹也是誌大才疏,竟出此下策密令董卓入京除去宦官,卻不知是引狼入室。”
“不過就算天下大亂,阿笙姑娘也不用害怕。”他突然轉了話鋒,輕道。
“為什麽?”
“因為有我。”他說得很認真,並不像是在開玩笑。但如果這真的不過是一個戲言,也並不高明。
阿笙不敢回頭看他的神情,卻感到背後的他,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