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的私心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臉上,和風吹拂得婆娑楊柳枝葉窈窕。明豔的蔦蘿花纏繞著籬笆,蔓延開一片熾熱火紅。
阿笙背著幾簍剛編織的竹篾竹筐,打算上門售賣。既然集市冷清無人問津,那找一些朱門大戶,應該或多或少能賣出一些。
她敲了戶看上去家底殷實的士紳人家,開門的是個管家老頭。
麵前的姑娘雖是衣衫落魄,濃墨般的發髻上幹淨得沒有任何飾物,不過出身底層貧寒農家,但撲麵而來的從容與清雅讓他眼前一亮。
“請問老伯,這些竹篾您要一個嗎?”阿笙問得彬彬有禮。
管家的眼裏不由得升騰起同情的目光,這混亂淒苦的年頭,連女娃都被迫出來討生計了。
“那我要兩個吧。”
“五文錢一個。”阿笙從老伯手裏接過錢,把竹篾遞過去,向他告辭,“多謝老伯眷顧生意。”
她繼續往街兩邊走,聞得前麵傳來隱隱約約的琴瑟笛簫之聲,還有黃鸝般響遏行雲的清越歌聲為其和唱,送入耳中嫋嫋婉轉餘音淡遠。
這是一家樂府的教坊,裏麵幾個樂師在和歌伎專心習練,撰譜填詞,間或有身姿曼妙動人的舞姬興致濃濃地排演舞蹈。
阿笙忍不住佇立在門檻外,好奇地朝裏麵望去。這是她從沒接觸過的世界,那陳列的一架架精致的琵琶和七弦琴,還有渾厚古樸的塤,是人言飛鳥翔集淵魚出聽的風雅之境。
裏麵有個眼尖的紫衣女子瞥見了阿笙,竟然放下手中的簫徑直走了過來,朝她微笑道:“姑娘可是有意來加入我們樂坊?”
阿笙連連搖頭,她連怎麽鼓琴都忘得一幹二淨,來這個地方豈不是自取其辱,濫竽充數。
“可是我啥也不會啊。”
女子扯住阿笙的手臂,動作親切,臉上笑容如春日桃花般溫和,像是早料到了她就這麽回應。
“無妨,小女可教姑娘一技之長。”
她仔細地打量阿笙,麵上帶著讚賞的笑靨。
“姑娘這般美貌,屈身於田家農舍實在是可惜。”
“我不求什麽榮華,隻要能讓家人過得寬裕些,便足矣。”
紫衣女子點頭,接著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卞笙,笙簫的笙。”
“小女是這裏的頭牌,名為蘭月。”
蘭月教她彈奏七弦琴,阿笙記憶中對它有些模糊的印象,隻記得好像有人耐心地教過她。
不知道是不是從前學過的緣故,她重新學起來竟是得心應手,宮商之曲撩撥起來已是如清泉潺潺,在溪澗的細微石子間汩汩作淌。
在樂坊確實讓生活改善了不少,小秉因為有了營養麵上也泛起紅潤之色,爹爹的癆病也由於有了不間斷的當歸補氣血,不那麽嚴重了。
今日官府有個宴會,按陳例,阿笙所在的樂坊應該過去作歌舞助興。
上席坐著兩個氣度不凡的男子,正在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周圍珠圍翠繞,一群端酒杯酒壺的侍女身嬌體軟,舉目望去盡是曼妙誘惑。
“那是陳留太守張邈,另一個玄衣男子是朝廷新任命的兗州牧,曹操。”蘭月小聲向阿笙介紹道。
她抬頭看向上首,卻見赫然正是上次那位以兩千銖錢買她雙魚佩的男子。
他竟然是稱霸一方的兗州牧。
他神態雍容貴氣,舉止之間盡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灑脫快意,一雙星辰般明澈的眼睛暗含睥睨眾生的霸氣,令人陡然一震,憑空生起敬畏。
而他下首的陳留太守張邈縱然也是個英俊男子,眼裏卻透著令人反胃的色欲與猥褻,看著美貌的樂姬們笑容怪異,慢慢嚼著一碗雪白如玉的羊脂,滿足地咂嘴,不知是醉了色,還是醉了美味。
堂下被曹操凜冽天成的氣場壓得鴉雀無聲,他打破平靜,微微斂目緩緩開口:“你們這的頭牌樂姬呢。”
蘭月聞言慌忙應承:“小女便是。”
“你們可會奏鄭風溱洧?”
“諾。”
撫琴撥弦,笙簫作和。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五音相階,歌聲空靈,一字一句間韻味嫋嫋。夜色下明月蓊蓊,梧桐蓁蓁,枝葉沙沙作響。
阿笙彈得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那詩裏的場景,三月上巳節遊春之時,青年男女相遇於溱水之畔,贈芍藥以表達傾慕之意。
芍藥豔紅似火,柔媚如水,是那天真純淨的姑娘家一顆熾熱的真心啊。
她突然陷入了神遊,纖纖素手頃刻停止了撥弦。
張邈左手舉著銅酒爵,那雙充斥欲望色心的渾濁眼睛掃視著堂下眾人。
突然,他瞅見了正在出神的阿笙,不禁屏住呼吸。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眉目如畫的女子,肌膚似玉,偏生她的杏眼還明眸善睞,自有一股像煙霧般靈動清麗的魅力。
這樣一對比,身邊的幾個侍女一下就失了顏色。
“這最右邊的女子好生花容月貌。”張邈直勾勾地盯住阿笙,把一名想給他倒酒的美女猛得朝旁邊推,後者踉蹌得驚叫。
阿笙一下子從神遊中收回注意力,聽得此言不自然地垂首縮了縮身子,假裝沒聽見。
曹操被張邈的豔羨之聲吸引了注意,不由得順著他發直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瞥見了阿笙。
阿笙見曹操也在看自己,神色更加拘謹,汗珠從發間滴落下來,觸在因緊張而皺縮的肌膚上顯得澀澀。
張邈情不自禁地走過來靠近她,驚得阿笙往後退了幾步。
“姑娘何必如此見外,本太守倒對你頗有興趣。”這話說得如此直白露骨,惹得阿笙一陣惡心。
就算有些畏懼,她還是忍不住道:“實在抱歉,可惜我對太守沒興趣。”
此言一出,驚了四座。
在場的樂師和歌伎們皆是麵麵相覷,暗自為阿笙捏了把冷汗。
安靜得恐慌的氛圍裏,空氣似乎也停止了流動,橙紅色的燭火影子搖晃著牆麵,同時曳動眾人的心緒。
就在這尷尬的氣氛中,耳旁忽然傳來突兀的笑聲。
“嗬。”
卻是曹操在笑。
張邈霎時不滿,一見是曹孟德忍俊不禁的微笑,隻能扯了扯嘴硬是把怒氣壓了下來。
“孟德這是何意?”
曹操不動聲色,指節輕輕敲擊這桌麵,發出沉悶有節奏的篤篤之聲。
他一言不發,隻是那雙明亮而不怒自威的眼眸靜靜盯著張邈,便已讓後者氣勢全無,不由自主地俯首,不敢再吭一聲。
張邈隻覺自討沒趣,以為自己如此冒然的舉動惹得曹操不快,隻能幹笑道:“在下不過是取笑取笑,孟德何必當真。”
“她可是你能取笑得的?”曹操像是難得的慍怒,語氣中都帶上不悅,令眾人有些戰栗不安。
其實他真正想說,她豈是你配取笑的?
阿笙雖是不解他對自己的幫助,但還是感激地望他一眼,卻發現在自己與他目光接觸後,曹操倏得眼瞳一亮,綻放出她從未見過的光芒,像是突如其來的驚喜。
他明顯對她欲言又止,手指攥的掌心生疼,這股刺痛猛然鑽進心髒,卻隻是緊咬下唇,直印出一道青白色的細線。
他不羈肆意了這麽多年,唯獨在麵對卞笙時,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