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設宴
和霜霜道了別,她也來不及穿什麽華貴裝束了,隻匆匆忙忙回宮披了件海棠色外裳,係條白色絲綢腰帶,隨意捯飭了一會兒便往柏梁台衝去。
今日宴請的都是武官將士,許多還攜了家眷,阿笙也不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貴婦,隻獨自一個人坐在梁柱旁的小桌邊,方便環顧四周看熱鬧。
視線瞟過龍椅之上,不久前才見過的劉協此刻正坐在上首,一身黑底飛金雙繡龍袍勾勒出他的貴氣,隻是這華麗間顯了幾分單薄。
他身旁便是皇後伏壽,年輕秀麗的臉上不著悲喜,看不出任何喜怒形於色的表情。
她隻規矩端莊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連下首的父親伏完也不交談兩句,全然一副陌生人的疏離模樣。
“您就是卞夫人吧,妾身是將軍曹洪之妻辛氏。”正當阿笙觀察四周,一位美婦突然走到她身邊坐下,聲音溫雅,倒和她丈夫曹洪的急躁性子是一個天上地下,說著還淺淺向阿笙施了個禮。
辛氏出身河北世家大族,氣質秀外慧中,發鬢簪一角樸素不失高貴的牡丹繡金花鈿,愈發顯得大方賢淑,臉上綴滿溫柔的笑意。
“辛夫人好。”阿笙趕忙也回了個禮,收回自己呆呆的目光。
“妾倒是聽荀軍師的側夫人提過您,說卞夫人您賢德聰慧,端莊淑雅,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辛氏笑得溫婉,隻是這番名不副實的誇讚倒教阿笙不好意思,也隻好連連搖頭謙虛道,“謬讚謬讚,辛夫人才是大家閨秀,這風度這氣質著實令妾拜服。”
辛氏像是想到什麽,突然鄭重道:“聽聞卞夫人琴藝絕倫,妾也自小喜歡撫琴弄樂的,隻是一直不得要領愚鈍不堪。還望以後卞夫人不嫌妾資質頑劣,點撥一二。”
“哪有哪有,”阿笙聞言臉上一紅,急忙再次擺手否認,“妾也隻是略通皮毛而已,哪裏敢在夫人麵前賣弄啊。”
她還在這兀自低調,大殿的喧鬧聲驟而沉寂,瞬間一片安靜。
遠遠的,使者高亢的喊聲在大殿門口突然響起,頓時引過了全場視線。
“司空到——”
阿笙呼吸驟然停止,隻感覺心髒在撲通撲通跳。
她不禁也隨眾人視線看去,見曹操穿一襲肆意張揚的絳紅色鑲玉長袍,腰間的璽綬與佩劍華貴絕倫,嘴角若有若無地勾起笑容,掃向群臣的眼眸明亮而透徹。
一股逼人的氣勢頓時席卷而來,瞬間讓空氣也靜止了,仿佛那熾烈日光下隻餘他一人,獨自耀眼居尊。
身後一列全副武裝的黑衣侍衛緊緊跟隨,隨其入殿,強大的壓抑感刹那撲麵而來,讓人喘不過氣。
“拜見司空——”
眾人齊聲高呼道,一致刷刷跪下,皆是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何人敢抬頭瞥他一眼。
阿笙隨大家一同跪拜,餘光裏瞟到最上首的皇帝劉協,隻見他麵色驟然僵硬,眼睛裏閃過難以分辨的神情,卻仍保持著一貫的笑容,扯起嘴角搖搖晃晃站起身。
伏壽也立刻恭敬起身,發鬢上的十二金步搖鈴鈴作響,手上小心翼翼地端著一隻瑪瑙盤,上麵呈了一杯精致玲瓏的金樽。
她的素手微微顫抖,手腕處的骨節泛出青色,頭伏得與盤齊平,絲毫不敢抬起半分。
劉協接過她盤上的這隻金樽,伏壽躬身往其間輕倒了半杯,他立刻將其敬與曹操,笑道:“司空,朕與皇後先來敬您一杯。”
曹操徑自走向帝位之前,旁若無人,腰間還佩著那把上古名器倚天劍。
滿堂紅的燭火略略掃過劍鞘,反射出一殿華麗耀目的光芒,直教一些沒見過世麵的內侍等眾驚訝失色。
自古大臣上殿,須除劍讚拜,而曹操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般放肆大膽之舉,身上喧賓奪主的絳紅長袍襯得皇帝唯唯諾諾,實令這些奴仆瞠目結舌。
他們何曾見過這等一手蔽天的權臣?
張揚恣意地蓋過了皇帝的威嚴,那股如風浪過境的氣勢駭得眾人瑟瑟發抖,隨意抬眸一掃,便是一地的冷汗涔涔。
他從劉協手中接過金樽,微抿一口,隨即將它放回盤中,淺躬道:“臣,多謝陛下與皇後恩典。陛下萬歲,皇後千秋。”
這時,下麵群臣才不約而同再拜,齊聲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秋無期,長樂未央。”
下首的伏完麵色頓時大變。
他目光不安地望了曹操一眼,旋即迅速回避開,側過身子和皇後女兒交換了個眼神,眸中皆是顯而易見的惶恐。
劉協喏喏地揮手,示意群臣從地上起身,“愛卿平身。”
隨即他瞥眼身旁內侍,小黃門們會意,執起拂塵高喊:“宣歌舞,奏樂!”
伴著這聲宣報,盛裝打扮的歌女舞姬們魚貫而入,盈盈向眾臣深施一禮。
劉協微微點頭,她們開始一齊撥弄琴弦,柔和而不失莊嚴的雅樂頃刻響徹殿內,飄飄蕩蕩的輕紗曼袖揮起秋日清風,珠翠香氣縈繞鼻尖,恍若天上仙子。
然而縱然有如此美妙的長袖之舞,眾人仍是懾於皇位旁紅衣男子的威勢,戰戰兢兢,不敢多吭聲半句。
曹操見狀,瀟灑地大袖一拂,執酒敬向場下群臣,沉穩有力的聲音瞬間傳來:“諸位莫要拘禮,我曹孟德,在此敬諸位一杯!還望諸位能暢飲盡興,享杜康之樂。”
見他率先仰首盡了杯中酒,眾人才敢放下膽子,紛紛也站起身端起手中酒爵,謙恭謹慎地飲下醇醪。
見此一幕,伏完的臉色更青了。
這大漢朝臣皆隻敬曹司空而不尊陛下,唯待前者一聲令下才敢開宴,豈有此理。
他目光偷偷地再次瞥向劉協和女兒,卻隻見伏壽小心搖頭,手指搭在唇上做出噤聲的動作,分明是讓父親不要輕舉妄動的意思。
而劉協目光陰鬱,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麽,隻木然地隨著群臣端酒飲酒,如一隻任人擺布的機械木偶,孱弱僵硬。
如此酒過了兩巡,大家才敢稍稍活絡了些,目不轉睛地盯著美豔的舞姿直看。
六旬老將軍段煨酒一下肚,醉意忽而湧上腦袋,見其中的美貌舞女嬌俏動人,他頭腦一熱便忍不住雙眼發直,大聲誇讚道:“這宮裏頭的舞樂果然也是外麵比不上的,瞧這八佾個個都是體態柔媚。老夫記得,靈帝在時有位妃嬪極擅折腰舞,老夫曾有幸欣賞過一回,那可真是風姿絕妙世間少有哪,可惜現在老夫記性差了,著實記不清她的臉了。”
這時,周圍頓時傳來一聲抽氣。
原是旁邊侍立的一位老宦官,聞得段煨的話後驟然變色,急忙瞅了劉協幾眼,見後者愣愣並無反應,才提起膽子走到段煨跟前,趁為他添酒的間隙,便瞟著劉協邊附在他耳側小聲提醒:“老將軍休再胡言,那位正是早已故去的王太後,是當今聖上的母親,您怎可在此地提及如此宮闈秘事,這豈非當眾損及陛下顏麵?”
“啊?”段煨立刻一拍腦門,扯出尷尬的大笑以掩飾不安,當下端起酒樽咕嚕咕嚕灌了一大杯,抹了把嘴角,“本以為那樣歌舞環繞的盛世之景不會再見了,不想得賴司空擁戴陛下,老夫在此刻依舊能品味到如此雅樂,還是依靠司空定鼎漢室之功啊!司空實乃天降漢室之幸,社稷之恩,百姓之福啊!”
他趕忙用阿諛奉承給自己打圓場,全然沒注意到劉協夾箸的手顫了顫,不提防差點落在地上。
曹操的眼裏同樣有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閃過,他坐在劉協龍椅之下,像是不經意地望了這口無遮攔的段煨一眼。
瞬間,目光猛得一暗。
“老將軍醉了。”他微微偏頭,將不悅抑製在沉沉的聲音裏,輕輕抬手,“來人,將老將軍扶回府邸好生休息。”
他一開口,歌舞立刻識相停止,大殿頓時安靜一片。
“司空何出此言?老夫明明清醒得很。”這老頭子絲毫不會察言觀色,還想堅持著站起身,兀自伸長脖子搖搖晃晃地申辯。
曹操非但沒有露出慍色,反而揚唇笑起來,指節在桌上饒有興致地輕叩,“老將軍都醉到說起糊塗話來了,安能說不醉?還是早些歇息著,明日孤便派兵護送老將軍前往淮南駐守,袁術新破,軍心不穩,還是得仰仗老將軍這樣德高望重的名將,方能做我大漢藩屏。”
此令一下,眾臣盡皆失色。
這不明擺著是要外放段煨的意思麽?
“想那段煨一世功臣,有誅滅董卓扶漢室的功勳,居然要淪落到地方上做個區區守將了。”有官員小聲竊竊道。
“司空莫非很忌憚他剛才所說的言語,方才這般惱怒罷。”
“在下看哪,是司空明著表態了自己的立場,他是不會僭越了陛下驕矜自己功勞的,也能讓陛下信任他的忠心。”
他們在一邊交首接耳,那邊段煨頓而麵色發漲,脖子青筋直冒,不甘地衝曹操大叫:“老夫誅李傕破董卓,戰功赫赫,司空憑何外放老夫擔任區區閑職?老夫不服!還請司空給個讓老夫心服口服的理由!”
“是麽?”曹操漫不經心地掃了最上首的劉協一眼,後者霎時如被雷擊中打了個哆嗦,嘴唇駭得發白,“那還是讓陛下決斷吧。”
見曹操把燙手芋頭扔給自己,劉協頓時冷汗流了滿背,嘴角不禁抽搐幾下,猶豫地看向段煨,眉目揪緊露出很痛苦的神色,良久才緩緩道:“那……段老將軍年事已高,朕體恤你功勳卓著,封你為鎮北將軍加安定侯,不日就去赴任罷。”
他揮揮手,似乎不敢再望滿臉失望的段煨一眼,示意周圍武士將後者帶下去,一麵仰脖將杯中禦酒飲得幹幹淨淨。
隻聽殿下發出斷斷續續的幾聲“陛下”“陛下”,段煨的聲音慢慢消失不見,劉協才敢喘口氣,扯開嘴角向眾人笑道:“列位愛卿莫要拘束,繼續宴席,來人,再獻上樂舞助興。”
話音剛落,清脆的“哐當”聲打破寂靜,一隻琉璃盞掉落於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