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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斷絕

  隨即她的目光與荀彧的接上,望見他的眸子裏倒映出自己蒼白的麵容,雙唇沒有半點血色,在微微翕動。


  他的眼裏覆了層渺漫的煙霧,濃得像是化不開的冰塵,果然滿是責備的意思。


  “我……”阿笙動了動嘴唇,卻被他立刻打斷。


  “你別再說了!”他皺眉,失望地抬眸望向她。語氣激烈,帶著極其少見的怒意,“嘩”一聲,一道巨雷瞬間伴著閃電劃過暮空,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幾乎從天而降落到腳邊,明晃晃的白光刺破所有人的眼。


  這聲喝止倒教一旁毫不相幹的霜霜驚得退了幾步,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她側頭小心覷著阿笙的反應,見後者當即愣住了,不敢相信似地盯著麵前怒意正盛的男子。


  阿笙怔在原地,渾身如被當頭潑了盆水,眼裏是不容錯辨的愕然。他的目光猶如一把利刃,狠狠剜開她的心口,頃刻間扯出了亂朦朦一片飛絮,隻留空空蕩蕩的茫然,冷清得渾身發寒。


  雷鳴聲如山倒海,近乎瘋狂地傾瀉憤恨,試圖打破本就脆弱的窗欞。冰涼的雨點隨即鋪天蓋地刮進來,侵略性地滑過阿笙的發間,緩緩在麵龐上淌下。


  隻是她也並不覺得冷,甚至麻木得沒有一點感覺。


  荀彧望著她木然發怔的表情,臉上毫無緩和的意思,凝視她,口中一字一句:

  “卞夫人,你不該對司空與祭酒惡語相向,祭酒或許能原諒你的失言,司空卻未必。”


  郭嘉又是一個局外人,清俊的麵容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半分不悅,隻是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聲不吭。


  她沒開口,於是他眼瞼微抬,“你所以為的世界,並不會圍繞你的想法去運作。而你又懂得什麽呢?你拿屠城誅殺士族以指責司空,說司空此舉塗炭生靈,可你又何曾明白過實情?你才是最大的無知!”


  “我無知?”她被這話瞬間惹惱,不禁打破自己的沉默,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她甚至懷疑眼前的白衣淺衫男子並非荀彧,真正的文若怎麽可能說出這樣不可思議的話來。


  不禁把對曹操的怨氣轉移到他身上來,從前的敬畏與尊重一下子被打碎,眼裏都快噴出火焰,身份地位的界限瞬間全部推倒:“你瘋了嗎荀彧!”


  “姓卞的!”這直呼其名把霜霜震驚懵了,不由得要製止阿笙,脫口而出地叫道。


  阿笙哪理會她的提醒,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眼角幾乎被悄悄滲出的淚滴染成淺紅,隨手拿手背一抹,“你究竟還是不是從前的那個荀彧?我記憶裏的你,願望從來都是庇佑黎民匡扶天下,是世間最仁心善念之人,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彧一直是彧,夫人也並未聽錯看錯。但夫人唯獨隻誤解了一人,那便是司空。”他似乎消斂了怒意,眼神平靜下來,又仿佛霧靄籠罩的深邃湖泊,明明清澈如玉,卻偏偏看不清水裏的倒影。


  “我哪裏誤解他了?那些血淋淋的性命人頭橫屍街頭,難道都是我臆造出來冤枉栽贓他不成?”


  呼嘯的風聲帶著強勁的力度穿透耳膜,徑自打落三層樓高的銀杏枯葉,晃晃悠悠飄在半空的傾盆大雨之間,弱小得一擊擊碎,卻隻能被迫地任由狂風肆意擺布。


  “夫人被庇護得太好,故而對外麵的一切渾然不知。我們都無法企及司空之胸襟格局,屠城固然有妄殺無辜之嫌,卻隻能是眼下唯一的辦法。司空為一統天下征戰至今,夫人以為憑借兵馬攻城略地便可一勞永逸了麽?事實卻是城池或許易得,但人心往往最難以征服,兗州是司空心腹之地,然而當年兗州還是受了呂布蠱惑,張邈反叛,司空幾乎陷入全軍覆滅的險境,皆因戰事匆促未能及時收攏人心,士族因土地被放給流民賴以生存而心生怨恨,因此作亂。”


  他頓了頓,安靜看她的神色,“可惜我們勢力與袁紹相比過於微弱,沒有餘力鎮守攻下來的城池,所以司空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韙,被迫做那些讓夫人你難以理解的事情,隻為杜絕後患。希望夫人能明白司空內心所思,濫殺絕非所願,皆因無可奈何。”


  她的嘴唇顫了顫,額角青筋糾結蜿蜒,亂發被汗水和雨水打濕纏繞在耳邊,整個人看上去瘦弱而蒼白,如同與所有人格格不入的闖入者。


  荀彧話音落了許久,她卻沒有回答一個字,默然地盯往牆角略微脫落的白漆,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在他說的話上。


  她突然想起了潁川的冬雪,飄飄蕩蕩,又輕又細,可蔓延開來白亮亮的,反射著天邊耀眼的冬日光芒,直晃到人的眼睛裏。


  良久她低下頭,喉嚨裏悶哼出幾個字:“我知道了。”


  聲音小如蚊蠅,像站在手可摘星辰的雲端一隅,虛妄得讓人不敢出聲打擾,旁人卻無法聽清她話中隱含的情緒,低得要仔細辨認才能勉強聽見。


  荀彧居然默許了曹操的做法。她是真的始料未及,為著安定天下眾生的目標而殺害無辜百姓,那又有何意義?


  霜霜本來還為她對郭嘉出言不遜而生氣,可見了阿笙失魂落魄的神情,心裏不禁一顫。解下自己的披風給阿笙裹上,沒好氣地向她道,“你先別難過了,這麽冷的天也不穿穿好。先坐下來吃飯吧,我請客,不要你們一文錢。”


  阿笙聞言才似回了一點神,急惶搖頭,解下身上的披風就跑了出去,像是再也不想看所有人一眼。


  她推開門衝下樓梯,底樓坐滿了人,客人們都在熱氣騰騰的飯菜間觥籌交錯,到處傳來肆意的談笑聲,吵得耳膜震痛。


  見樓上驀地奔下一名茫然失措的散發女子,各個都露出詫異的表情,用好奇的眼神投在她身上打量。


  “喂,姓卞的,你走幹什麽啊!外麵下雨你還沒拿傘呢!”樓梯上霜霜尖銳的嗓子驟然響起來,阿笙卻沒有止住腳步,自顧自往酒樓外跑。


  冰冷的大雨頓時如瓢潑般傾瀉下來,重重地打在頭頂,頃刻澆了個渾身濕透。街上所有的商販都早已收攤回家,再不見幾個時辰前的喧鬧,觸目所及隻有偶爾幾個行人,皆是打著傘穿蓑衣匆匆忙忙經過。


  阿笙抬起頭,瞥見青墨色的雨點墜落在遠處的潁河上,悄無聲息地泛出無數密密麻麻的漣漪,眼睛卻漸漸被雨打濕,幾乎睜不開眼瞼。


  她自己也不知現在要去哪,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何況哪裏也都不延納自己。


  潁河邊風很大,吹到臉上甚至有些疼,眼前彌漫著一片渺茫的水霧,纏繞眺望的視野。


  她正望著遠處發呆,突然頭頂的雨停住了,一道頎長的黑影悄悄覆蓋了麵前的河水,動作輕得在大雨中難以察覺。幽靜的香氣緩緩氤氳至鼻間,倒是給了不少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仰麵,看見一把竹色的紙傘恰好遮住天空,閉了閉眼,盡量讓語氣冷靜:“我不需要令君的可憐。”


  耳邊荀彧的聲音仍舊沉穩,然而拂卻了所有情緒,淡淡的沒有半分溫度:“還望卞夫人珍重身體,你身上本就有傷,現在雨大,夫人盡快回府罷。”


  語調不再帶有怒意,甚至沒有了失望,而是宛如阻隔重疊山川的疏離。


  是臣子最為謙恭的禮貌。


  可這禮節中,顯然是最為刻意的遠離。


  他的身體與她的隔了一尺遠,阿笙無意間瞥過去才發現,他寧可讓自己整個身子淋在外麵被雨濕透,也不願和她共撐一把傘。


  淺白的錦衣長袍略顯纖弱,雨水順著衣裳徑自淌落下來,滑過他的後背。於是那白皙的肌膚瞬間暴露無遺,挺拔而秀頎,卻瘦得能看見脊背的骨骼,幹淨又單薄。


  他怎麽會這麽瘦啊。


  終是不能坐視不管,她不忍地下意識靠近了他些,想把傘推到他身邊,卻被一下子擋住。


  抬眸觸到他澄淨的眼神,旋即他故意避開,低頭不再看自己。白玉發冠晶瑩剔透,華貴間攏著內斂的溫文爾雅,讓人挪不開眼。


  她不禁著了急:“還說我呢,你自己不撐傘著涼怎麽辦?”


  “你是司空夫人,彧是朝中尚書令,恕彧不能視儒家之禮如無物。”


  她歎氣:“別顧那些沒用的所謂禮節了,你非得放著自己的身子不管,去順應那些世俗的規則嗎?我卞笙就最不喜歡迂腐的衛道士,我不想你也成為這樣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正當她以為自己的話惹他不悅之時,忐忑間卻聞得耳邊聲音沉沉響起:“司空對你所說的話彧都聽見了。”


  乍然提起,她驚得瞪大雙眼,隨即反應過來後窘迫地瞄他一眼,幸好沒看見荀彧臉上有什麽慍色。


  她不安地揉搓自己的袖口,喉嚨裏艱難地憋道:“你不會相信這種荒唐話的。”


  “既然荒唐,那彧更不能失了分寸。司空之所以心生疑慮,無非因為我們平日私交確實有所欠妥,所以我們以後最好還是再也不要見了。不僅如此,從今而後的這一輩子,我們也要忘記從前的一切,夫人就當,荀彧與夫人並無半點瓜葛,彧此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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