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曖昧
大概由於跑得太快,她的呼吸很急促,溢出的熱氣往他臉上灼灼地摩挲。
但他的嘴唇異常薄涼,甚至毫無半分溫度,她仿佛是吻上了一塊冷冰冰的大理石,得不到任何期待中的回應。
卻也沒有推開她,而是自始至終淡定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他仿佛沒有七情六欲,沉穩得好似主角不是自己。
霜霜仰起臉,用熱切的眼神凝視他,瞳孔如三月最絢爛的春桃,於花信到來之時暈染開片片粉瓣。
小巧的鼻尖略微泛紅,她激動時便會情不自禁一抖一抖,愈發顯得迫不及待。
他好像覺得這時的她很可愛,寵溺地彎起嘴角笑了一聲,卻在此刻的霜霜眼裏,無異於一種歡迎的鼓勵。
於是她更加大膽,也不管他會不會生氣,直接用手臂勾住對方的脖子,努力踮起腳讓自己的眼睛和郭嘉平視,半是征求意見半是強硬地說:“我想成為奉孝的妻子,可以嗎?”
她直直地盯住眼前男子,眼眸裏倒映出他不動聲色的麵龐,絲毫沒有任何驚訝的跡象,似乎早就料到了。
他過於聰明,因此也太過於擅長克製感情,克製自己。就像流深的靜水,縱然再與世無幹無涉,可若是被路過的飛鳥的翅膀有意拂撥,也不得不被動地漾起圈圈向外擴散的漣漪。
“你喝多了。”許久的沉默後,他終於偏過頭去,低低說一聲。
她聽後睜大雙眼,伸手拉過他的衣襟試圖再次貼近他,不服氣地叫:“我沒喝多,我很誠懇地在請求你給我一個答案,郭奉孝。”
“請見諒,嘉不願讓公主您後悔。”他道,語調不著情感,始終壓抑得低沉,“請您原諒嘉的苦衷。”
不等他說完,她拚命搖頭打斷,攀上對方的肩膀去擁抱他,恨不得把眼前這個男子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我一點也不會後悔,畢竟誰又能長生不老呢,我們到頭來總是要死的,要是留有一輩子的遺憾才是真正值得後悔的事情,你這麽聰明通透的人,難道還會用壽命天數來作繭自縛嗎?連我也想得明白的道理,你又為什麽要被困住呢?”
她抬眼反問,澄淨的目光亮閃閃的,似是喝了酒的緣故,在燈火下看起來像克製不住的淚滴,將將沿著麵龐淌下來。
郭嘉突然抬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臉頰,在那發燙的肌膚上停留了半秒,不經意間將眼淚拭去。
“你……”她隻覺呼吸暫停,耳朵嗡得蜂鳴,沿小腹升騰起忐忑的熱氣。
少頃,暮日熔金,隨雲的晃悠漫上瀲灩晚霞,銀朱色與天青色交相混成畫,新月悄然生在桃花樹梢。
臉漲得通紅,好像肌膚上還留有他手指冰涼的觸感,卻在心裏“砰”得扔下石塊,濺起飛雪水花。
“霜兒。”聽到這前所未有的稱呼,她頓時吃了一驚,驚喜地望向他。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稱呼自己。
好像普普通通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都帶了初桃的香韻,直往心底沁出無盡歡欣。
停了停,他說:“嘉並非一味信天由命之人,嘉隻是不願讓你也困於死生壽夭的宿命,既已入深潭,又何必再連累你呢。”
“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她迅速反複道,重重地強調著,生怕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沒有你郭奉孝,劉霜無論在何處都是深淵,你還不清楚嗎?”
他旋即苦笑,嘴角才堪堪扯了半個弧度,忽而斂去,無奈地低眉歎氣,敲了敲她的額頭。
“你啊。”
話音落下,他身形驟然不穩,玉樹般頎長的身體微微晃動,霜霜像是早已料到般穩穩地扶住他,讓他靠在自己的懷抱裏。
聲音曖昧而細微,染了幾分暗粉色的□□,在飄著晚風香味的空氣裏搖曳:“對不起,奉孝。”
我實在是出於無奈,才被迫用此下策。
本來這麽拙劣的伎倆是絕對瞞不過你的眼睛的,我本不做這個打算。
但你還是喝了這壺放了迷藥的酒,那我姑且以為,你是心甘情願的罷。
我霜霜這輩子能與你郭奉孝結發,就算不能白首又如何,餘生我自會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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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蓁妹妹醒了嗎?”丕兒剛從書齋讀完書回來,就急切地問湊到阿笙跟前,急切地問道。
“好得很。”阿笙眼瞼微抬,“醒過來就罵你這個哥哥,說你把她女誡換了,怎麽的?你還想偷過來自己學啊?還有,你真是越大越欠打了,欺負小妹妹算什麽話。”
丕兒立刻換成委屈表情,嘟嘴搓手,巴巴地看著她,語氣軟糯如夏日的小葡萄:“娘——兒子就是覺得好玩,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心胸也太狹窄了吧。”
“對了,”沒等阿笙答話,他趕緊搶過話頭,“阿惲哥哥還問兒子蓁妹妹怎麽樣了呢,我這就去告訴他妹妹很好,讓他不要擔心。”
他剛說完拔腿就衝出去,被阿笙一聲“站住!”喝止,乖乖回過身。
暮色反射下,阿笙突然發現了一樣熟悉的東西,疑惑地指著他腰間的雙魚佩:“你這是什麽?”
“玉佩啊。”丕兒還以為她要訓斥自己,見原來是問這個,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
“這枚玉佩……你從何處得來?”阿笙皺眉,忍不住走上前把它摘下來,放在手心細細審視了一番,越看越不對勁——跟記憶中自己的那枚形狀完全相反,魚尾的方向指著左邊,而非印象中的右邊。
她當即醒轉,驚訝地抬頭望向丕兒:“這可是荀令君的東西?”
丕兒完全丈二摸不著頭腦,不知這玉佩怎麽就跟荀令君扯上關係了,不禁一臉茫然,疑惑地撓頭:“這是阿惲哥哥的娘送給我的,見我喜歡,她就毫不吝嗇送給我了,還說讓我不要客氣呢。我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感謝荀夫人,真是太大方了。”
原來是唐思把荀彧的雙魚佩給了丕兒。
也不知她是發自真心的好意,還是仍對自己抱有不滿,阿笙甚至忍不住懷疑,這會不會是出於荀彧的意思,他真的打算就此殊途陌路麽?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那些怨望、嫌隙、失落或是不甘早就隨風泯滅了,唐思的心計與排擠她早已不在乎。
隻是她唯獨在意荀彧的想法。
“夫人在想些什麽呢?”她正在撐頭發呆,耳旁忽然響起曹操戲弄的笑聲。
“啊,”她瞬間反應過來,站起身,整理整理自己的神態,“阿瞞怎麽有閑暇過來,呃……一起用晚膳。”
丕兒早跑得無影無蹤了,阿笙瞅見曹操身後跟著的侍從提著食盒,便隨機應變道。
他低笑,眼眸一瞟,示意侍從把食盒打開,熱氣頓時從裏麵撲了出來,呈現出一盤肥美流油的紅燒豬蹄,還在不停冒熱氣。
阿笙感覺自己深吸了一口氣,差點就要撲上去。
這時曹操扣住她的肩,忍住笑意,眉毛嬉謔地揚起:“我來是有件事想告訴你。”
阿笙立刻正襟危坐,收斂鑽進肚子裏的饞蟲:“我也有兩件事要告訴你。”
“你事多,你先說。”他認真地坐下,隨手解下玄色的鬥篷,遞給侍從甩了個眼色,後者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第一件,丕兒彰兒……可能要有兩個弟弟妹妹了。”提到這種事她始終有點羞澀,臉上泛起微紅,猶豫了半晌才好意思出聲。
“兩個?莫非夫人這次懷的是雙生子?”曹操促狹地眨眨眼,存心故意挑逗她,隨手拿過桌案上懸掛的墨畫紈扇,輕輕提起她的下巴。
蜀繡的質地讓肌膚有些發癢,阿笙不自然地拂開扇子,懊惱他怎麽又知道了她懷孕的事,耳畔又聽到他不緊不慢的輕笑:“若真的是雙生子,那夫人著實更辛苦了,我要好好照顧補償夫人才是。”
“誰要你補償了?”阿笙又羞又惱,索性將那把扇子奪過來,“嘩”一聲打開,去拍他的發髻。
曹操任憑她耍脾氣,半晌才慢悠悠道:“那……第二件事是什麽?”
“就是我說的另一個妹妹,因為我改變原來的想法了。”她突然正色,鄭重地抬眼。
曹操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抬頭,“怎麽了?”
“阿瞞,請你把蓁蓁過繼給我撫養,從今日起,我卞笙就是她的母親。”阿笙為了證明她並非心血來潮,還指了指給蓁蓁添置的衣裳,“我這人一直恩怨分明,想想她母親的壞心眼確實怪不到她頭上,而且沒娘的孩子也怪可憐的,總要有個人教養她才好。”
還有個心思她沒說
——因為他是蓁蓁的父親。
但這愛屋及烏,她想他不會看不出來。
於是她趕緊掩蓋話題,張口問:“那你要說的事是什麽?”
“等等,讓我猜猜——”曹孟德剛想說話,她急忙捂住他的嘴,搶先道,“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了,又要告訴我半年不回來?”
他抿唇瞥了她一眼,撐著手臂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阿笙本來不好意思,但這懷抱實在太溫暖,她實在枕上就不舍得離開了,於是便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舒適。
“不是,”發頂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是郭奉孝今日對我說,他要成家了。”
“啊?”她聞言不由得吃了一驚,但立刻又平靜下來,“真是可喜可賀啊。”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曹操,郭嘉的病和對自己壽命福禍的預測,她清楚若是他得知了這一切,必然會傷心。
阿笙瞬間將眼中的悵然掩去,隻剩一片霧靄的茫茫,歎息著搖頭,“奉孝倒一向是真性情之人。”
“是啊,”曹操若有所思,“我與他交結這些年,越發覺得奉孝像深山裏潺潺而過的清泉流水,行事無所拘束,內心也透徹得沒有一點塵灰,看萬物毫無阻滯,通達□□得反而讓別人覺得他深不可測。”
“啪”的一聲脆響,阿笙剛去收拾桌角的一卷竹簡,不小心把桌上石青硯打翻在地,忙彎下腰撿拾。
幸好力度不重,沒有破損。
她小心地重新取手帕擦了擦,確認完好後把它放回原位,卻被一閃而過的眩目光芒半秒間花了眼,有了瞬間的恍惚。
她接過曹操的話,道:”所以世間隻有一個郭奉孝,像他這樣的人,恐怕滿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隻是我有點好奇,他似乎從來都沒有生氣過?”
她轉過頭想了想,又道,“不過我覺得,你以為他沒脾氣,實際上是早把人摸得透透的了,所以懶得發脾氣。”
“他知人心而不玩弄人心,曉天機而不試圖阻逆,懷璧自知卻從未以此自矜,這是他最超脫凡俗的地方。”曹操每次誇讚郭嘉的時候,眼眸都如三月長風吹徹,水麵輕漾。
言罷他輕笑,握住阿笙的手,認真說:“想我何其有幸,有奉孝,文若和你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