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章 情何以堪
風很冷,鑽心的寒,刮在臉上如陡峭的刀刃割過。
她閉上眼睛,把雙腳蕩在外麵,伸出手,攤開掌去感受風的零下溫度。
很想徹徹底底向天空大喊一聲,把所有鬱積在心底的痛苦全部發泄出來,眼淚也能借此,痛痛快快流個幹淨。
——我想回家。
這個念頭一飄過腦海,就立刻靜止不動了,如浮在月上的陰影般固執地釘在心頭,驅之不去。
但細想,她又不禁失笑出聲——哪來的家?
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幼時的故鄉與草屋大概早已夷為平地,如今的卞笙,近似一無所有。
她坐在城牆上發著呆,雙臂高舉,想伸個懶腰活動下有些乏累的身體。
突然,底下響起荀彧急切的勸阻,隔著很遠的距離他聽起來異常激動,在風裏朝她大喊:“不要!”
猛地睜開眼,她不禁往下望,看見他身披霜白如月的鬥篷,未來得及紮起的長發傾瀉肩頭,正張開雙臂試圖接住自己。
在鮮紅淋漓的紅楓旁,宛如白雪落入血泊,模糊了觀者的視野,恍惚成眼角零亂的透明液體。
不禁挽起唇角一笑,他當真以為自己要跳城自盡呢。
“令君!”雙手比成喇叭的形狀,她向他回話大叫,“你放心!我好得很!”
他是清醒了吧,華佗的藥大概已經見了效,看他那眼中掩不住的焦灼與擔憂,硬生生磋磨了原本的溫和。
這樣也好,他又是從前那位心懷天下、質若美玉的荀令君了。
但那股莫名的失落始終如縹緲的雲霧墜在心頭,難以說清的沉重盤旋環繞,好像預見到了遙遠的將來。
隻是這將來也未必遙遠了。
“若是有什麽讓你難過哀傷之事,大可訴之與我,彧會盡我所能幫助你,但你萬不可傷害自己!彧求你,你快先回去,別坐在這麽危險的地方可否?”
風裏頭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地響徹,然而失了那份鎮靜自若,竟顯得有些失態。
“我說了我沒事!令君你快回去罷,我就在這坐一坐靜靜心,好好想想過去和現在,絕不會做傻事。”她不忍見他單薄的身體在風裏搖曳的樣子,伸著嗓子回答他,揚手催他快走。
“笙兒,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你難道忘了嗎?”
他不為所動,仍固執地站在下麵,仰頭大聲問她。
阿笙頃刻想起來了,立即說:“我說過,你救過我好幾條命,你對我的恩情我下輩子也不會忘,我一定會盡自己所能報答你!”
“那你就好好活下去報答我啊!你說的話,不能不做數,我等著你兌現諾言呢!”他極其認真地一字一頓,讓清澈如璞玉般的聲音能夠清晰地傳到她的耳朵裏,像和風穿過婆娑的柳葉,悅耳而疏蕩。
“你放心,無論你置於何等上刀山下火海的險境,我這條命就算拚了死也要救你,絕不會讓你陷入危險,就當是給你的回報了啊。”雖明知他是在故意開玩笑逼自己下來,但她同樣也一本正經地回答他,麵色嚴肅,認真地俯視著他,大喊道。
最後一個字音剛落,阿笙還沒來得及看他的神情,腰突然一輕,整個人仿佛平空被人抱起,毫無防備地徑直往後倒去。
隨即穩穩地落入一雙臂彎裏,跌進一個寬闊有力的懷抱,熟悉的氣息鑽進鼻子裏,撓得她心酥酥作癢。
“你瘋了麽?”克製而陰沉的男聲,伴隨輕輕的吹氣,竟直直地抱著她往下走。
“放我下來!曹孟德!”她立時惱怒地掙紮,雙腳亂蹬,手肘死命往他身上推。
“放你下來,我可保不準你會不會跳下去。”
她不禁狠狠瞪他,見他完全不在意,於是換了個臉色,挑釁般地斜睨,對上他情緒難辨的眼神:“我若真想死,你能攔得住我?”
這時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到了城外一座臨時營帳,曹操沒應她,徑直掀起帳簾往裏走,把她不輕不重地放到榻上,隨後端起手邊的一個雙耳壺。
看樣子,裏麵裝的是一壺熱酒。
他拿了兩隻小樽,先給她倒了滿滿一杯,遞到她麵前。
她皺眉:“我不能飲酒。”
他眉梢微提:“這是菊花茶。”
“茶?”
“是。給你驅驅寒,就算要尋死,也不能被凍死。”
“你實在是想太多了。”她大口灌了一樽茶,清涼與微甜混合著在舌尖縈繞出新奇的氣息,嗆得喉嚨有點癢,吐了吐舌,而後冷笑幾聲,“我怎麽可能會傻到去尋死。”
他沉默片刻,抬眼望了望她:“但願如此。”
“曹阿瞞你又想多了,我隻是覺得尋死是件多麽不值的事情,要是就這麽一死了之,我豈不虧大了。再說,為你這個人渣去死那簡直太可笑了,至少死也得拉個陪葬的吧。”她抹了把沾有水漬的嘴角,使勁扯起一個勉力的笑容。
他目光不明地瞥著她:“你這麽恨我?”
阿笙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可沒說要你陪葬啊!我也沒說恨你,我可不恨你。我說過我隻討厭我自己,這個懦弱無能到連丈夫為了別的女人把自己兒子親信的性命賠了都沒有勇氣解脫的自己。”
她又飲了口茶,眼前卻漸漸地漫上白霧,頭也在變重,仿佛喝下的是酒一般,迷糊中聽到他的聲音:“你想怎麽解脫,離開我是麽?”
“不然呢?”她根本也不怕他,也不管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索性承認道,“我不敢死,那走還不行嗎?我不再愛你了,曹阿瞞,難道我還得一輩子賠給你嗎?”
他突然惱怒起來,眉頭皺緊,衝動地一把握住她的肩膀,語氣不再如幾秒前那般鎮定,甚至近乎質問:“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了!卞笙,你我之間不要說那些無用的假話來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我不會信的。”
她搖晃了兩下身子,試圖在他的大手的鉗製下掙脫,喘了幾口氣,想把腦袋裏的不適與暈眩驅除,可晃了晃脖子,還是無濟於事。
她盯著他說:“你更別自欺欺人了!我就是不愛你了,你自問你做的這些事,難道還敢奢求我原諒?我能順從你意原諒你,但屍骨未寒的子修能嗎?”
“子修是子修,你是你!卞笙,我曹孟德在此命令你,你永遠也不會離開我,也別再想離開我!”他看上去是真的震怒了,瞳孔冒出桀驁的火焰,語氣強製而不容置疑。
阿笙啞然失笑:“那要是我說——命裏我會死得比你早得多,即使我不想死,上天也非要帶走我,難道你能阻止它麽?”
“你再敢胡言怪力亂神之語!”他陰沉地抬眸,如霹靂劃過雲的縫隙。
“可是我記得,我們的司空大人近年素來敬鬼神信天命,怎麽如今又出爾反爾,開始責讓起怪力亂神來了?”
她存心激怒曹操,故意勾起唇角,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甚至摸了把自己的下巴,饒有興味地盯著他怒意正盛的眼眸,嘴裏繼續說:“而且啊,就算上天注定我暫且還留著這條命,我也不是不能離開。”
“你想去哪兒?”
她視而不見曹操的咬牙切齒,偏頭笑道:“我的來就是我的去,我從哪裏來就歸往哪裏去,你可半點也管不著。不過……隻要是沒有你的地方,我都不介意呆上半輩子度過自己的餘生。”
“你是不是在妄想和荀文若去一個孤不知道的地方!你說了這半天,實際意圖當真以為孤還不明白麽?”
他直接打斷阿笙的言語,雙手突然攀上她細弱的脖頸,眼裏的火焰更猩紅,似乎恨不得把她的肉|體硬生生燒成灰燼。
“你說什麽?”
“聽不懂麽?那孤不妨再為你重複一遍。”他眼神戾色頓起,一字一句,“你真以為孤不知道——你心裏從來沒有忘記荀文若,竟還心心念念和他遠走高飛,遠離孤背叛孤!你讓孤何以忍受,何以自堪!”
“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頓時,阿笙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嘴唇因為愕然而張得老大,臉頰上的肌肉因為震驚,不住顫抖。
這下她終於無法忍受了,衝動從身上騰得燃起,伸出手掌就往他的臉龐揮去,卻被他迅速有力地製住手腕,瞬間按到他自己的身側。
一下子失去重心,阿笙不由一個踉蹌,跌撞地往他身上栽去。
然而就在下半秒,整個身體被他毫不留情地往外一推,驚叫了聲,她下意識慌亂失措地護住自己的小腹。
眼看著就要往地上摔去的前一刻,小臂卻被他緊緊地握在手裏,身體硬生生借著這股力提了回來,喘著氣,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
看她這般狼狽的模樣,他卻自顧眯起細長的眼睛,冷笑道:“被孤猜中了,所以惱羞成怒了?不過大可不必如此,與其欲蓋彌彰,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認你存有的不該懷的心思,孤又不會殺了你。”
“你殺,你盡管殺了我!下獄絞死鴆酒還是沉河,你無論要怎麽處置我,我卞笙都不會哭哭啼啼向你求饒。但隻有一件——你越威脅,我隻會越後悔。”
”後悔什麽?”
“後悔我當年為何鬼迷心竅,竟然會連夜從洛陽追到譙城,隻因相信了某人的虛情假意,我早該看透的,早該知道你是個最狹隘多疑的偽君子!如果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一直以來自欺欺人,終究落到如今這個結果!”
阿笙氣得連說話聲音都在抖,腿都站不穩了,膝蓋一軟,差點又要跌倒在地。
這番折騰牽動了左胸的傷口皮肉,她不禁蹲下身捂住痛處,咬牙把這股鑽心的疼痛憋回去,忍住不出聲,額上和鼻尖卻早已出賣了她此刻的煎熬,沁出密密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