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八 決裂
她驚恐地踉蹌退後,腳上頓時傳來一陣劇痛,原是不小心撞翻了身後的鶴銜燈,銅製的柱幹“啪”得砸在腳踝處。
那劍不依不饒,閃著鋒光的刀刃洶洶地朝她逼來,眼見著已是離她的心口僅有幾寸,在這駭人的壓迫下她恐懼地閉上眼。
“笙兒!”
心髒下意識收縮,這時她聽到荀彧大叫一聲,隨即迅速推開桌案,衝上去擋在她身前。
那短刀頃刻沒收住,竟直直在荀彧胸前刺了下去,王邑見傷的是他,不禁眼睛驚得睜大,手一顫慌忙放了刀。
還好及時收回,那道傷口並不算重,但還是有血徑自滲出來,在曛紅色的朝服上暈開。
他自始至終一動未動,隻攥住身後阿笙的手臂安撫她,好像並未發覺自己受了傷。
“令君,誤傷您是臣之罪,但請令君讓開,您是皎皎玉璧,不應牽扯進臣等的計劃之中。”王邑瞪向大腦已是一片空白的阿笙,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瞳孔裏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王邑!”荀彧大喝,攥著阿笙的手更緊了些,“汝等密謀如何能瞞得過我?本座今日斷不會讓汝等肆意妄為,做出如此愚蠢之舉!”
王邑掌中仍抓著刀柄,衝荀彧厲聲高叫:“令君!你難道願意坐視漢賊侵吞天下篡我大漢嗎?曹操得了天下,他必不會就此甘心屈為臣子,這您與他共事了二十年難道還看不明白嗎?你是大漢股肱,世受劉氏恩惠,是陛下最信任的漢室忠臣荀令君哪!您難道甘心眼睜睜看著陛下受到屈辱,大漢亡於權臣之手嗎?”
“難道汝等殺了卞夫人就能救陛下嗎?本座比你們所有人都渴望複興漢室,迫切欲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中,如若陛下陷於危險,本座願毫不猶豫地拿命去維護,但汝等此計實在過於愚蠢,除了激怒曹丞相又有何用?”
“丞相嫡妻居天下外命婦之首,若死即是大喪,後方生亂,曹操必隻能退兵。臣就算舍了這身性命不要,也要盡一己之力阻礙漢賊得逞。”王邑額角青筋畢露,眥目咬唇,右手提刀直指阿笙的太陽穴。
荀彧抬袖擋住刀鋒,原本澄澈的雙眸裏此刻掀起無數強自壓抑的波瀾,語氣盡量克製,望著憤怒的他冷靜道:“王邑,你在本座門下求學之時,本座如何教你?小勇皆血氣所為,大勇方是義理所發,你此舉殺害無辜,與人所不齒的背仁背德又有何異?”
王邑咬牙,字字不依不饒,“恕臣已忘令君教誨,臣隻知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天子之恩不敢背叛,令君,得罪了!”
荀彧亦是不退半步,喝道:“王邑,本座念在陛下麵上最後饒你一次,三秒內放下你的刀,若再執迷不悟休怪本座法不容情,你可明白此乃死罪!”
“荀彧!”王邑怒目而視,索性撕破麵皮直呼其名,“你醒醒吧!陛下待你如師,你卻如此置大漢生死於不顧,事到如今還一心幫著漢賊,真是卑劣可……”
“恥”字還未出口,瞬間吞沒在驟然濺起的血海裏。
王邑頭顱應聲而落,手中刀隨之無力墜地,片刻內他的身體卻仍然保持著暫時站立的姿勢,過了數秒方才轟然倒地,一地的鮮血在屍體身下肆意漫開汪洋,血腥氣刹那撲鼻而來。
荀彧撫上阿笙的眼,好讓這一幕不被她看見,隻見麵前一列全副武裝的侍衛收劍入鞘,朝他們誠惶誠恐跪地請罪:“亂賊已死,恕屬下救護來遲之罪,令卞夫人受驚了,還望寬恕。”
“無妨,事發突然無人能料,你們且將屍體收拾了就退下罷。”
侍衛忙謝恩應諾,荀彧望了那具可怖的殘軀一眼,心緒難辨地歎口氣,隨即轉頭欲安撫阿笙,卻發現懷中女子氣息微弱,臉色煞白如紙,身體搖搖晃晃地快要跌倒在地。
“笙……卞夫人,卞夫人?”他急切地叫喚,手掌扶住她的腰好讓她不至於摔倒下去。
她卻任憑荀彧聲聲喚著,眼瞳渙散,呆呆地靠在他臂間,一個字也無法應答。
荀彧明白她是被嚇著了,甚至能感受到她失控跳動的心髒,抬手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裏,別怕。”
這似曾相識的話一說出,他突然想起當年自己和她都還年少的時日,許是十餘歲的年紀,在去洛陽的路上遇上了劫掠百姓的山賊。
四周一片哀嚎與哭喊,間或有人頭骨碌碌滾落的聲響,阿笙躲在馬車裏一動也不敢動,蜷著身子藏在他懷裏,卻禁不住地瑟瑟發抖。
當時的他明明自己也很不安,但有她在身側,他便覺得一定要保護好她,知道自己一旦麵露怯色,隻會讓她更加害怕。於是他也大起膽子,神情鎮定得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用無比平穩的語氣寬慰著她,就和如今的情景一模一樣。
然而這次阿笙是真的嚇得魂不附體,無論他怎麽喊也回不過神,目光停滯著注視門外的盡頭,緊抿雙唇,一聲不吭。
半晌後她在荀彧身上的沉水香氣裏昏睡了過去。
她感到自己在發高燒,渾身熱得滾燙,腦子也燒糊塗了,不斷翻江倒海著一些胡亂的東西,奇怪的威脅聲不停充斥耳畔,還有一柄柄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架住自己的脖頸,令她在夢中亦煩躁難歇。
就好像一石激起千浪,那些從未出現過的人和事物一下子全部湧進大腦,混合在一起攪亂著神經,如同一座巨大的山鋪天蓋地朝她兀自壓來,難受得痛苦而折磨。
眼前盡是無際的黑暗,完全看不見半分光亮,唯一的曙光似乎被烏雲無情地遮蔽住,隻留她一個人試圖掙脫,用雙手摸索出去的方向,獨自做著徒勞的努力。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已過了半個世紀,渾渾噩噩的意識似是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被深埋在黑暗裏難以複蘇。
醒來時身邊空無一人,唯有空蕩蕩的床帳與屋簷幾聲淒清的鳥鳴,“綠漪?”她忽然覺得嗓子幹燥想喝水,便出聲叫喚道。
然而一時無人應答。
於是她又喚了幾遍,卻隻能聽見自己的喊聲在屋子裏的回音。
“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不緊不慢的聲音忽而響起,冷淡得不帶半分情緒。
是他?
她陡然一驚,半撐起身子去看他,果然迎麵對上曹操那雙半含嘲弄的眼。
她撇開眼避開視線,淡淡道一句:“你回來了。”
他的衣裳上沾染了滿身風霜,眼底布滿紅色的血絲,然而瞳孔猶自譏諷似的盯著她。
沒有直接回應她,而後他揚唇,似笑非笑地說:“正遂你意,孤敗了。”
“我從未希望你敗,你又何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反倒顯得你狹隘。”阿笙已是不願再和他作無謂的爭辯,靠在榻上冷笑道。
許久沒有見他,他卻還是這樣的態度,於是她臉上亦毫不在意,也不管他作何感想。
停頓片刻,他說:“孤聽聞荀令君為了救你,自己挨了那王邑一刀,可有此事?”
“是。”她覺得這沒什麽好隱瞞,既然他說起,索性大大方方承認。
“他不願為我南征出謀劃策,倒願意舍命救你,孤真是為之感動。”他仰首喟歎道,“可惜了,令君是鐵了心與孤決裂啊,就連這二十年的老朋友尚且不信孤,孤也難怪會敗於赤壁。”
“哦對了,孤適才忘記和你說,”驀地,他垂眼看著阿笙,“你那侍女不會再回來了。”
“你……為何要殺她?”阿笙心下一沉,又急又慌地瞪著他,清楚沒有什麽是他做不出來的事情。
他嗤笑一聲打斷她的驚問,不以為然道:“孤還沒那個閑工夫殺一個婢女,不過是把她打發回了老家,孤不會再把這個人留在你身邊。”
即便如此,阿笙仍然怒氣上湧,忍不住衝他大叫:“綠漪自小就是孤女,你把她趕走了她一個人孤苦無依會死的!你厭惡我,大可把我驅逐出門便是,為何要讓她們一個個都離開我!”
“因為孤要讓你失去身邊所有人,好讓你嚐嚐絕望的滋味。孤不可能讓你離了孤還能安然生活,你自然要為你的固執付出代價,否則,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她幹裂的嘴唇顫了顫,還未出聲便被他打斷。
“哦,還有一件,朝廷已按孤的授意賜子建為平原侯,子桓卻無任何侯爵封賞,你可知孤的用意?”
她不置可否,曹操卻自顧自大笑:“孤要讓你心愛的兩個兒子反目成仇,誰夠狠,誰舍得流血,方配坐上孤這個位置。孤想讓你親眼看看,他們是如何鬥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到時候鮮血沾濕你的鞋,可別忘了這些都是你的兒子為了權力所換的價碼,你萬萬不必憐憫。”
“你瘋了嗎?”看著他這般冷酷地說出這樣絕情的話,阿笙不禁毛骨悚然,心底冒出寒意,“他們都是你的親兒子啊!”
“正因為他們是孤的兒子,所以必須乖乖地唯孤命是從,當然也包括你。”他意味深長地眯起雙眸,透出銳利的鋒芒。
“你隻能聽孤的話,卞笙,你活著是孤的人,死了也要給孤陪葬。”
如一盆冷水兜頭到腳澆下來,冰凍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經。
她克製顫抖,冷冷衝他道:“你真是一個瘋子。”
“瘋子?”他不以為忤地大笑,“你想試試麽?等孤終要歸於塵土的那一日,就算你執意要與孤反目,孤一道詔令就能讓你和孤死在一起,然後我們就葬在同一處地方,你將永生永世也擺脫不了孤。”
“癡心妄想!你是真的瘋得無可救……”
阿笙話音未停,他突然出乎意料地俯下身,似乎試圖來吻她,灼熱的氣息覆上肌膚,她卻迅速別過臉去,雙手用力地推開了他。
“滾。”
“好,好。”見她如此決然,他不怒反笑,“孤給了你機會,既然你決意如此,那孤隻能尊重你的選擇。”
他拂袖走出門,扔下最後一句威脅:“希望你一輩子也別後悔你今天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