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 還劍
曹熊死在建安十二年的秋天。
阿笙把他葬在許都郊外的一處小山旁。那裏天高雲淡,沒有高大巍峨的紅牆,也沒有庭院深深的禁錮。
隻有自由自在飛掠天空的鳥,飄逸的羽毛扇起清新安逸的風,還有清澈得能見到底部小石子的湖泊,會時而蕩起微小的漣漪。
她站在墓前,給兒子專注地挖土種了幾株紫草花,想他樂以忘憂,不再知何為愁,何為苦。
“是娘對不起你。”她低低地說,“娘沒能給你一個健康的人生,沒能讓你過上想要的日子,都是娘的罪責。”
她想起熊兒臨走前對自己說:“娘,兒子終於解脫了,你別哭,更別再讓父親惹你不高興了。”
他那時已經沒有半點力氣了,可還要拚命喘著最後一口氣,努力地朝她笑,甚至抬起手試圖擦拭她的眼淚。
然後還未擦完,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
萬籟俱寂中她唯獨聽見自己的哭聲,以及深入骨髓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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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媽發現,一夜之間,阿笙似乎添了許多白發,憔悴得和原先已是判若兩人。
處理完兒子的喪事,她也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和以前一般經常愛笑打趣,總是安安靜靜的像在想一些事。
角落的蘭花還在開著,阿笙俯下身嗅了嗅清雅的香氣,憐愛地望著鵝黃的嬌嫩花蕊。
“我記得熊兒很喜歡蘭花。”她突然輕聲說,“他還求過我送他幾盆擺在床頭,下回再去墳前為他栽些。”
身旁的劉媽默默地聽著,手中的紋蝶織繡倏然就錯了針,亂了原本細密的針腳。
一滴淚從劉媽的眼角靜靜淌落,打濕了所繡的紋蝶背麵雲霞般鮮豔的海棠樹枝,一寸寸地,悄悄洇染開來。
“夫人。”她嗓子直發酸,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我沒事。”阿笙知道劉媽為自己難過,平靜道。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良久後她閉了閉眼,像是下定了決心,從位子上緩緩站起身,“我還要保護我的兒子,包括這件,還有很多賬沒有算清。以德報怨,我做不到。”
言罷她解下常戴的明珠珥璫,邊塞到劉媽手裏:“這段時日有勞嬤嬤幫助,我也沒什麽能感謝的,您若不嫌就收下這個吧。”
“那可不成!”劉媽連連推阻,當場急得紅了臉,“這是丞相贈予夫人的禮物,老奴怎敢受此重賞。”
她搖頭,拉過劉媽的手臂,強硬地將珥璫放進後者的掌上,說:“我要這個東西也無甚用處,還是您拿著吧,若是實在不用也可以當掉換些錢,聽說您不是還有個兒子要娶媳婦麽?”
話到這裏她彎唇微笑,將劉媽的手塞回袖子裏。
別開視線,似乎猶豫了會兒,隨後又下定決心般踱步到房內的另一邊,取下掛在牆上的承影劍。
劉媽是何等乖覺老練之人,看阿笙的神情心裏已是猜到了幾分,見她態度這麽堅決,也不好再推脫。
“那老奴多謝夫人賞賜,這份恩情必當銘記於心。”
話音剛落,阿笙手裏握了把細劍走到她麵前,她不解何意,卻聽見阿笙平靜的聲音:“嬤嬤可否為我做件事?”
“夫人但說無妨,老奴定會竭力效命。”
阿笙將劍遞到劉媽手上,這時後者發現那枚她一直挽著的玉鐲,竟已不見了蹤影。
不過那些事劉媽身為下人自然不敢多問,謹慎噤口,而後說:“不知夫人將此劍有何事?”
“替我把它還給曹孟德。”阿笙淡淡道。
劉媽一怔,抬眼望向她:“夫人可還有話需要老奴轉達的麽?”
她轉過身,似乎看也不想再看這把藏了二十年的舊物一眼,聲音渺渺地傳過來:“嬤嬤隻管去把劍放下就回來。”
“諾。”劉媽不敢再追問下去,恭謹地捧劍退出門。
相署裏,曹操隻披了件繡金的玄色鬥篷坐在上首,正掌了燭火批文,微微的螢光不知疲倦地搖曳視線,與洗梧月色渾成一體。
“丞相。”劉媽捧著手中劍,跪在門口驀然稟道。
曹操抬眼,目光越過門外淺淡夜色,驟而瞥見了這把劍。眸子明顯失神了瞬,聲音聽起來猶然不辨情緒:“這是孤送給她的東西。”
“正是,夫人讓老奴將此物還給您。”劉媽低著頭,不敢碰上他的視線。
她遵照阿笙的話,將劍放在地上便欲告辭,卻被他出言製止:“慢著。”
目光悠悠掠過劍身,他臉上的神色漸而陰沉,聲音也降下來:“她還說了什麽?”
“稟丞相,夫人派老奴轉交的時候,什麽話也沒說。”
是啊,所謂故劍情深,她大概連情都不留了,還要這故劍做什麽呢。
他自嘲地笑起來,說:“你去把劍扔進水裏罷,孤也不想再看到它。”
劉媽愣住:“丞相是說……”
“是。”他言簡意賅。
劉媽早已隱約看出了什麽,自是不敢違抗他的意思,當下諾道:“老奴這就去按丞相的命令辦。”
河岸邊她鬆開手,承影瞬間落入滾滾的水流之中,卷至無邊無盡的漩渦中心。
隻餘“砰”一聲,刹那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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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習俗今日是出嫁女兒回娘家的日子,蓁蓁自然也和荀惲一同回了府。
阿笙正在縫衣裳,一見他們進了門,臉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指了指麵前的座位招呼道:“你們坐下吧,先喝口茶。”
紅蘋和朱薇聞聲殷勤上前,躬著身端茶遞水,道了聲:“蓁小姐荀公子請用茶。”
蓁蓁懷孕已近六月,阿笙便讓紅蘋取了兩盤青梅擺在她跟前小桌上。
她津津有味地嚼著,突然像想起了什麽事,“我聽聞子建也要訂親了,下聘的是不是那崔琰大夫的侄女?”
阿笙點頭:“正是,我最近也在為送些什麽發愁,河北崔氏畢竟是家學淵源極深的世族大家,一般的聘禮怕送不出手。”
“這些繁文縟節也真是煩,要是我才不稀罕這些個俗物呢。”蓁蓁不屑撇嘴,“長倩和我反正都不喜歡貴重的東西,家裏我從來也隻是布置幾盆花草,我覺得也就夠了,長倩你說是不是?”
她扭頭看向荀惲,後者無奈地微笑,忙附和道:“是是是,夫人說的都對,為夫意見和你完全一致。”
蓁蓁這才滿意回頭,卻又開始擔憂起來:“崔氏那位小姐出身世家,舉止過於矜持古板,好像都不怎麽笑。子建那麽一個好動活潑的人,會不會不太喜歡……啊嚏!”話還沒講完,一個巨大的噴嚏陡然打斷了話頭。
荀惲解下自己的外袍,輕輕披在她身上,在阿笙麵前他也不拘束,手就這麽自然地搭在妻子的肩頭,一麵傾身笑道:“曹月老,你連自己凍出病了也不知,還有這閑心思關心人家的姻緣啊?”
“那畢竟是我的親弟弟!”蓁蓁不服,“子建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怎會不關心?難不成景倩成親,你個做長兄的也能袖手旁觀啊?”
“景倩才多大,你就想著他娶妻?”荀惲忍不住噗嗤失笑。
“他都快十八了,再不考慮考慮終身大事還來得及嗎?誰和你一樣隻知讀你那聖賢書,半點家事也不關心。”她一下子脾氣上來了,也不顧阿笙在場,徑自和荀惲拌起嘴。
“行,都是我的錯行了吧,惲一切都以夫人為準心。”
“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荀惲正陪著笑道歉,突然間劉媽大驚失色地奔進門,不停喘著氣,朝阿笙叫道,“老奴剛才看見,二公子被一隊校尉綁縛押送到丞相那裏,瞧模樣怕是大事不妙啊!”
“你說什麽?”阿笙聞言一下子站起來,慌張驚問。
蓁蓁亦是不由得大吃一驚,目光緊張地盯著劉媽等待下文。
劉媽頓足,痛心疾首地歎氣:“夫人您快去勸勸丞相吧,聽說是丞相以為倉舒公子的死與二公子有關,因此勃然大怒要問罪啊。”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子桓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阿笙搖頭重複,越想越坐立難安,放下手裏繡了一半的袖口,頃刻推開桌子衝了出去。
“母親——”身後蓁蓁想追上來,然而大著肚子又不好跑動,隻能待在原地幹瞪眼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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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曹操勃然大怒,長袖一拂,桌案竹簡隨之盡落於地,“竟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殺害倉舒,孤原先真是看錯你了。”
曹丕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任憑父親厲聲斥責,過了許久方低聲道:“父親在上,兒實是不知為何會被扣上這個罪名。倉舒是兒幼弟,怎會起那等殺心害他?”
“倉舒一死,乃汝之幸,他好端端的無緣無故怎會得病?你還敢狡辯?”
“□□有常,父親既然執意認為兒是凶手,那要殺要剮兒任憑處置,身為人子死在父親手裏也算盡孝。”
此言無異更是激怒曹操,驟然他拔出腰間倚天劍,徑直朝曹丕肩頭刺去。
寒光頓起,曹丕下意識閉眼迎接鋒刃的來臨。然而兩秒過去,意料中的風暴卻沒有到來。
他不禁睜開眼,隨即頓時驚叫出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