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 撕毀
“我憑什麽不能用你的臉!”環珮慌忙捂住自己的麵孔,強自挑釁似地瞪她,“不僅是你這張臉,就連你現在坐的這個嫡夫人之位,原本也該是我環珮來坐!將來他進位為王,我便是他的王後,享受天下無上尊崇與榮耀!”
聽著地上的女子發瘋般叫囂,阿笙眉梢一斂,不禁一聲嗤笑。
“本夫人年少便隨曹孟德四方征戰,經曆多少生死艱難,幾次從鬼門關闖過來,方才坐了這個位置。”
她換了自稱,繼續朝前緩步而行,發間步搖清脆的嘩響震得環珮渾身一抖,駭得當即踉蹌爬開,試圖遠離她緊鎖自己的目光。
“你問問你自己,”她微微傾下身,眼神從上往下掃過環珮全身,聲音冷峻如冰,“想和我平起平坐,你配嗎?”
趁對方愣神間隙,阿笙手腕順勢一動,靠在環珮臉邊的鋒利刀刃瞬間劃破表麵那層皮膚,隨後她用力一揭,那張人皮頓時一層層抽絲剝繭般撕開來,以極快的速度脫落著,到最後露出裏麵本身的麵容。
由於多年被埋在麵具之下,眼前這副原本的五官扭曲痙攣,臉上的神經血管陡然暴露在空氣之下,迅速被風幹成僵硬的痂疤,使得整張麵孔看上去猙獰可怖,狀若孤魂野鬼。
“鬼,鬼啊!”婢女嚇得當場尖叫起來,拔腿就往門外跑。
環珮聞言忙不迭滿地去找銅鏡,一麵摸索著,一麵嘴裏不停嚷嚷:“青畫,青畫,快拿鏡子來,給我看看我的臉。”
青畫哪敢給她看,膽戰心驚地拚命將眼神撇向別處,裝作糊塗敷衍:“鏡子不是被夫人您摔碎了麽,難道您忘了嗎?”
“沒用的東西!”她顫抖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隻摸到一手突兀的疤痕,攤開掌心,上麵全是陳舊的褐色血印,刹那間心栽進了穀底。
“我的臉,我的臉!怎麽會變成這樣?快把我的臉還給我!”她邊倉惶地吼叫著,邊俯伏在地上去撿散落的人皮碎片,卻是無論如何也拚湊不起來了。
“這就是你恬不知恥的代價。”阿笙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嘴唇悠悠開合,“買賣物品尚且需要用錢幣去交易,你既然想要一張和我相似的臉,就隻能用你自己的臉來換。從你做出選擇之日起,你就應該清楚後果。”
“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卞笙,一定是你給我下了毒,害我容顏盡喪,你果然好手段!”
她輕笑一聲,“本夫人可沒下毒那個本事,到了如今這般境地要怪也隻能怪你自己。不過這樣看來,你死了倒還不如活著難受,本夫人不妨饒你一條性命,你再好好想想,你現在所經受的一切,是不是你從前作惡的報應。”
“你憑什麽主宰我的生死,卞笙,你莫太囂張了!”
“因為我是大夫人呀!”阿笙笑吟吟地看向她,“本夫人坐著你夢寐以求拚了命也得不到的嫡妻之位,就是有權力囂張,有資格跋扈。”
語罷她不再看咬牙切齒的環珮一眼,緩緩道:“你記住了,你永遠都隻會是本夫人的替代品,但是本夫人,無可替代。”
她拂起長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語罷她轉過身,任憑身後環珮如何氣急敗壞地大叫,隻徑直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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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得趕快把這銀耳湯給夫人送去,否則涼了便失了藥效。”劉媽抱著剛浣的厚被子準備去曬,一麵催促端碗的紅蘋。
見紅蘋搖搖晃晃的手腳不穩,她不禁提心叫道:“罷了罷了,讓我來吧,你去把這被子晾在衣繩上。”
紅蘋剛要回頭應是,誰料腳下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什麽,整個身子突然猛地直直朝前絆去,手上的碗盞瞬間摔成碎片,裏麵的湯水隨之傾翻了一地。
“不長眼睛的賤婢,竟敢衝撞我?”她還未從地上爬起來,耳邊驟然響起尖利的辱罵。
“啪”一聲,耳朵倏而爆開嗡嗡的鳴聲,紅蘋下意識捂住自己被打的半張臉,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低頭收拾被打碎的破碗,顫抖著抬起頭去瞥麵前這位盛氣淩人的女子 。
迎麵對上一張內美豔卻凶狠的麵孔,柳眉高豎,張口又衝她罵道:“還不跪下!”
紅蘋認出這是最近極受丞相寵愛的何氏玲瓏,當即心中一驚,慌忙跪地磕頭哀求:“何夫人饒命!奴婢適才不慎踩到了您的裙角,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給奴婢十個膽子也不敢這麽做啊!您大人有大量,求您饒了奴婢吧!”
“不是故意的?”何玲瓏身旁的侍女春兒狐假虎威,擰眉大叫,“大膽賤婢,撞了我家夫人還敢頂嘴了不成?”
紅蘋嚇得直哭,隻顧拚命磕頭哭喊:“奴婢不敢……奴婢真的隻是……”
耳邊再次挨了一記巴掌,整張臉瞬間蔓開火辣辣的疼。
“多嘴賤婢!真是副賤骨頭!”春兒放下手,鄙夷罵道。
紅蘋嗚咽大哭,這時聽到劉媽充滿慍怒的質問:“何夫人這是在做什麽?”
“你算什麽東西?也配站著和我說——”
何玲瓏最後一個字還未落下,頃刻被堵回了喉嚨,取而代之的是兩記更響亮的耳光,一聲比一聲更清脆。
“你又算什麽東西?”一聲冷笑隨之響起。
聞言幾人都不禁大吃一驚,抬頭朝那聲音的主人望去,赫然見是阿笙。
單單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憤怒的神色,唯有明顯到無法忽視的嘲弄,嘴角微勾,雙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何玲瓏。
她的氣勢天生帶有壓迫感,逼得原本不可一世的何玲瓏此刻亦下意識閉了嘴,低下頭默然無語,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
阿笙瞧她這副狼狽的模樣,笑意更甚:“打本夫人的人,你膽子也真是大。”
紅蘋和劉媽見是她來了,緩過神後忙俯身見禮:“卞夫人。”
何玲瓏和侍女春兒一聽這三個字,當即麵如土色,本來還欲爭辯的口齒立刻乖乖關緊,哪還敢回半句嘴。
劉媽見狀,不動聲色地附和:“狗不長眼,怎麽主子也不識禮數,見了主母還不跪下?”
“見過卞夫人。”縱是再不情不願,那何玲瓏也隻得屈腰躬身,語氣恭敬地向她行禮。
她轉身冷冷示意劉媽,輕聲吩咐:“嬤嬤知道該怎麽做。”
劉媽會意,點頭應道:“老奴這就教她們學學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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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一更了。
阿笙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於是披衣起來,獨自一人借著月色閑步,在池邊的亭榭裏坐下。
這時她聽見旁邊的台階上響起逐漸走近的腳步聲,偏過頭去看來者,卻見是一身常服的泓雪。
阿笙也好久沒見到她了,不禁驚訝起身:“你怎麽這麽晚過來。”
“我也不知怎麽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事情,突然就想起了你,於是就趁著這麽好的時辰來找你說說話。恰好相府門前守夜的侍衛認識我,就放我進來了。”
泓雪端了壺清茶在她身邊坐下,又帶了兩隻碗盞,借著那點稀微的月光給她斟了杯。
茶水汩汩地淌進盞中,映入頭頂那枚淺白色的月,仍然還溫熱著。
亭榭中央有一張形如棋盤的小桌,大理石表麵反射出銳利的光亮,許多道刻下的白線縱橫密布,可惜從未有人在這裏布過棋局,放在這兒也不過是個擺設。
“陪我看看天上的星。”阿笙將目光從棋盤上挪開,低聲說。
泓雪抬頭望了望,黑漆漆的夜空裏隻餘幾顆三三兩兩的星辰,看上去寂寥而冷寂。
她不禁歎息:“這幾日天色都晦暗得很,全怪這壞天氣,似乎也沒什麽星可看。”
“因為星也會隕落。”阿笙似是喃喃自語,也不管泓雪聽沒聽清,“它不會一直長在天上,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壽命,不會特意為了誰而保持虛妄的永恒。”
泓雪聽愣了,情不自禁側頭打量了她好幾眼,方才道:“你真信命數天定了?”
“我信天命,但也並非全信。”她語氣很慢,“他們說人到了一定年紀,終會把世事看得更加明白。可我發現最近自己愈發害怕離別,心裏隱隱約約地總是感到不安,覺得像是將要失去一個重要的人,卻又無力去阻止。 ”
“你說的……不會是丞相吧?”泓雪不禁猜測,“那你告訴我,你還愛他麽?”
阿笙失笑:“他既不愛我,我還愛他做什麽。”
“你這脾氣倒還是絲毫未變,不過我覺得啊,丞相原來還是很愛你的,而且跟你挺像,都不喜歡把世間的常定規則放在眼裏。你看,你說起來也是平民出身,還在樂坊待過,他還執意讓你做了相府的大夫人,這不就是……”
阿笙眉眼一抬,打斷她的絮絮:“他的確是不喜歡規則,他要自己製定秩序,把整個天下運轉於股掌之間,我可沒這樣的野心。”
“但你至少足夠理解他,不會質疑他所做的選擇,是麽?”
“是。”阿笙沒有否認,“他想要的時代裏沒有鮮血和殺戮,而這正是我的願望,所以即使我再恨他,也不可能橫加阻撓。”
一片落葉恍然墜入她的懷中,像一隻枯黃的蝴蝶耗盡了最後的短暫生命,看上去疲憊而倦怠。